第44章
殉葬這個決定, 當年丹粟并沒有花多少時間就做下了決定。
巫璜那時候病得快要死了, 自然沒有多餘的力氣來管他, 而那些族人和利益相關者一個個都巴不得他快點跟着巫璜一塊死了才好——他是巫璜親手養大的, 若是他活着,哪怕是為了面子上好看巫璜留下的那些財富免不了要多分一份。
丹粟沒有朋友, 也沒有親人, 死這件事情對他來說不是什麽值得瞻前顧後猶豫不定的事情。只是要帶着什麽一道去死, 讓他很是糾結了幾天。
他帶了巫璜親手送的那匣豆子, 卻沒帶那柄吹毛斷發的寶劍。他一生大多數時間都陪着巫璜待在宮殿裏,劍雖然鋒利但也幾乎沒有任何實用的機會,更像是個漂亮的裝飾品。是以帶進了墓裏陪着他爛成骨頭實在可惜, 丹粟便把劍送了出去。
對方是巫鹹一族的旁支,曾經随着家族長輩來拜見過巫璜一次, 是個正派爽氣的年輕人。
可丹粟到底沒舍得把劍穗一道送出去。
他到現在都記得巫璜把這個穗子給他挂上時候的神情。
溫柔又驕傲的,又沾着點憂心忡忡。
像是既期盼着他鵬程萬裏無拘無束,又擔心狂風暴雨叫他折了翅膀。
唯獨沒有憂慮他是否會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睛, 從此一去不回。
青色的絡子是巫璜親手編的。
巫璜只編過這麽一次, 編得也不怎麽好看——他手上沒什麽力氣,抽線的時候抽不緊,絡子便松垮着沒個形狀。所以巫璜也從來不跟人提這個事情, 反正丹粟那個不解風情的小傻子也看不出來絡子到底編得好看不好看。
丹粟最多就知道青色的線中交纏的那一股細細的黑線是巫璜的頭發,盤龍一樣在線中穿梭游走。絡子的一端繞着小小的環, 環中間嵌上一塊極漂亮的寶石。
不像是固體的寶石, 更像是一汪盈盈的水, 通透澄明仿佛把陽光收攏于其中的金色,溶溶一捧似乎劍穗一動,就會跟着晃蕩出波光粼粼一般。
丹粟不知道那是什麽寶石,巫璜也沒跟他說過,只是在他出門前一天給他挂在了劍上。
那是丹粟第一次出遠門。半大少年總有個心裏長了草似的瘋野的時候,日益羽翼豐滿的鳥兒自然不會滿足于小小……不是非常大的宮殿,滿腦子念着遠處的山山水水波瀾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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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璜也不攔着他,他要去就安排了人帶他去,沒什麽多餘的囑咐叮咛,只是在他走之前給他挂上了個劍穗。
比起無意義的多費口舌,巫璜往往更喜歡直接采取行動。
再怎麽千叮咛萬囑咐要人萬事小心,也不如把那個一門心思盯着外頭的小傻子牢牢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巫璜摸了摸懷裏,黑煙團團被他戳了下就哼哼唧唧了幾聲小奶音,不勝其煩般用黑煙小尾巴拍了兩下巫璜的手,又往他衣服裏頭鑽了鑽。
葫蘆的哀嚎就在邊上,身材高大的守護騎士撒腿跑得飛快,“大佬!大佬我求你像個人啊啊啊!”
他跳起來躲過矮人王劈下的巨斧,扯着嗓子呼喚隊友支援。
今天的矮人王有點邪門,本來平A技能附帶的debuff刷出來的概率極低,一般不怎麽會中槍,現在卻是一砍一個準一砍一個準,要不是巫璜總能及時塞幾個驅散性法術,他們可能矮人王的第一階段都還沒過就宣布gg了。
除此之外暴擊率也高得叫人蛋疼,一擊過來加粗放大的紅字傷害那叫一個觸目驚心,搞得大家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不小心就翻了車。
——雖然是在舉報外挂的前提下刷副本,即使是順利通關十有八九獎勵也得算違規半點拿不着,但是都走到這份上了不把矮人王給推了,葫蘆覺得自己晚上睡覺都得惦記着。
整個隊伍裏最過分的就是巫璜了,拉開輸出統計一看就知道這位劃水劃得多麽喪心病狂,除了在關鍵時刻刷幾個法術保證隊伍別集體翻車之外,剩下的時間巫璜全都盯着矮人王後頭的牆壁發呆。
葫蘆承認那面牆壁确實相當的漂亮,是游戲裏的截圖拍照熱門場所之一,他帶過好幾個老板來刷矮人王庭都是為了在這面牆前頭秀恩愛炸煙花順帶求個情緣,啪啪啪截圖來個一波他還能賺個修圖的外快。
但那都是推完了矮人王之後的事情,現在就開始走神劃水是個什麽事。
葫蘆又找回了那種帶着兩個老板刷矮人王庭的感覺了,一般十五分鐘就能刷完的關底Boss硬生生這都半個小時了才剛打到第二形态,而第三形态的矮人王亡靈估計還在再磨半個小時。
當然這些都不是什麽問題,更艱難的他也不是沒有打過,真正令人頭疼的是巫璜他不光劃水他還搗亂幫倒忙,好不容易把矮人王引到了合适的位置讀條完畢大招準備帶走一波,下一秒巫璜的法術光環就怼上來硬是把他快出來的技能給摁了回去。
這就導致了他們既沒法快速爽快地團滅也不能套路上線把矮人王效率推了,只能順着巫璜的意思血線一點點往下磨。
也導致了巫璜一動葫蘆就條件反射地精神緊張,總覺得這位又要搞什麽事情。
不過葫蘆怎麽想不在巫璜的考慮範圍之內,保證玩家不翻車也只是為了避免自己被牽連着丢出這個副本,保證矮人王不那麽快被推倒也是一樣。他有種預感,只要葫蘆幾個把矮人王給推了,副本立刻會歡天喜地把巫璜給丢出去。
巫璜盯着那面牆徑直向前走,他往前的道路上堵着第二形态下小山一樣又高又壯的矮人王。一進入矮人王的攻擊範圍,已經失去理性面容扭曲的矮人王便砰砰砰沖過來舉起巨斧揮砍而下,毫無章法地哐哐哐一通狂砸,砍得地面滿是溝壑,揚起大片灰塵。
而面對着砍到眼前的巨斧,巫璜沒有半點防禦或者閃避的意思,只自顧自往前走像是看不見眼前還堵着個矮人王似的。
葫蘆張了張嘴,又一下子不知道該提醒點什麽,還微妙的有一種劃水幫倒忙的挂逼快點gg他們好正經刷怪的期待。
矮人王發動的是第二技能[暴怒],巨斧會随着攻擊次數增加而增加攻擊力,最高十二連斬也是目前游戲裏連擊次數最多的單體攻擊技,皮薄肉脆的法師系基本能一波帶走。
但是下一秒,葫蘆就因為自己所看到的而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矮人王的攻擊準确無誤地砸到了巫璜,但卻像是砸在了一個虛幻的影子上一樣從巫璜身上穿了過去,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溝。
感覺到自己的攻擊落空一般,矮人王發出憤怒的吼叫,舉起巨斧锲而不舍地追着巫璜砸過去。鋒銳的斧刃加上矮人王的巨力把地上劈砍出一道道深溝,然而每一次他的攻擊都只有從巫璜身上穿過去這唯一的結局。
葫蘆不禁想到自己之前在科技館看到的全息影像,也是巫璜這樣看得見摸不着,搭配上設定好的語音軟件和表情模塊,一眼看過去簡直跟正常人沒有任何區別。
想到這,他忍不住就聯想了更多,比如巫璜不是開挂而是游戲開發的測試員啦,再比如是不是NPC突然有了自我意識裝成玩家搞事,要把玩家趕出游戲啦,甚至就連無限接近于真相的“他們其實不是在玩游戲而是跑到了某個異世界”都隐隐在他的腦洞裏晃了一圈,又被他搖搖頭當成聯想過度。
不就是開了個挂的事情嗎。
游戲流的小說真的要少看啊。
“啊——!”
“卧槽葫蘆你幹什麽呢!!!”
葫蘆一走神沒及時注意到矮人王的血線,十二連斬後血量暴減的矮人王吼叫着渾身冒出濃豔,變成了一坨像是肉山又像是長條形肉蛇的怪物,血液四濺化成黃綠色的粘液在地上蠕動,轉眼就變成了某種長得像是史萊姆的小怪,卻比初級史萊姆要強大得多。
這些小怪唯一的攻擊模式就是自爆,在守護騎士的高級技能下幾乎起不到任何作用,按理說這時候就需要葫蘆這個T上線拉住小怪才對。但是葫蘆走了個神,倉促發動技能拉住小怪時就不慎有了一二漏網之魚。
沒被拉住的小怪死死黏在羅羅烏和一科不挂身上甩脫不開,倒計時三秒後轟然炸響,與此同時隊伍界面裏羅羅烏和一科不挂的頭像都灰了下去。
您的隊友已陣亡。
雖然羅羅烏死之前給葫蘆補了兩個治療術,可這既沒了輸出又沒了奶,就剩下一個T和一個放水如海的法師,葫蘆覺得要不了三秒自己也要去見隊友了。
他看了眼巫璜還亮着的頭像,大大的“伊洛提斯”游戲ID和旁邊的法師職業标記閃閃發光,紅藍條滿滿當當就跟剛進副本的時候一個樣,對比旁邊殘血沒藍還挂着一堆debuff的葫蘆,光鮮亮麗得根本不像是生扛了矮人王的十二連斬。
葫蘆還開着錄像功能,他覺得光是巫璜生扛十二連斬那一段剪下來,都能叫不少玩家怒罵開挂狗退游。
他想着扭頭确認巫璜的位置,才發現巫璜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那面牆之前。
走近了才會發現那面牆高得驚人,根本不像是矮人宮殿所應該有的尺寸,材質也十分奇特,不是木石的粗糙質感,而是某種瑩潤透亮像極了白玉琉璃的材料。
光線穿過宮殿各處的琉璃裝飾,在牆壁上投射出五彩斑斓的顏色,不光浮在牆壁的表面,更像是已經滲進了牆壁內部。光線變幻牆壁上色塊游走,分隔的白線随之變動,如同一個時刻變化的巨大迷宮。
堅硬的,而又冰涼的。
從任意一處為起點,順着迷宮勾畫一條出路,巫璜跟着自己勾畫出的路線擡起頭——屋頂尖尖拱起,五彩斑斓的琉璃窗戶拼成各種幾何圖案,而尖尖頂的天窗正中央,正好能看見一抹陽光注入。
燦爛的金色柔和溫暖,專注看着時只覺得有輕薄的霧氣擴散,響起缥缈聖潔的贊歌。
又像是一聲清越高亢的龍吟。
……
保護他。
巫璜編織那條劍穗的時候剪下了自己的頭發,他這種半個仙人之體本身就是個珍稀材料庫,血肉毛發都是極好的施法材料
他把自己的頭發編進去,編進去了一道強大的保護性法術。
正中鑲嵌的是蜃珠——蜃是一種古老的異獸,生活于深海尋常難得一見,有人說蜃是巨大的貝殼,有人說蜃是一種赤色的小龍,還有人說是某種海鳥,說法各異也無人知曉其真面目究竟為何,只知道這種異獸可以制造幾可亂真的幻境,讓無數海船迷失方向再不得歸。
蜃死後全身精華的彙聚就是蜃珠。蜃已經極為少見,蜃珠就更加難得,巫璜手中也只有那麽一顆。
他在蜃珠上封了層自己的血,勾勒而成的攻擊性陣法與絡子上的法術相輔相成,挂在劍上攻守皆宜,保證丹粟出門在外不會遇到什麽應付不了的險境。
當然少不了的還有一重感應類的法術,一旦丹粟真的遭遇了危險巫璜能立刻知道。哪怕身不能至,遠程操作的難度總不會比要他呼風喚雨來得更高。
不就是在床上再躺個半年的事情,養病這種事情,躺着躺着也就習慣了。
保護他。
丹粟那個小傻子正是少年心性,再單純好騙不過的時候,出門在外叫人怎麽放心的下。
……
被陣法之中的靈氣所喚醒,鮮血流淌滋養了已幹涸的生命力,陰差陽錯間陷入永恒沉眠的蜃被賦予了新生的懵懂靈智。
蒙昧迷茫之中,淡薄得構不出任何幻境的真實裏,這初生的靈智聽見了第一句話。
保護他。
金色的寶石中影影綽綽漾起水光,一抹虛影若隐若現。
應和般響起無人聽見的長吟。
我會保護他。
不惜一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