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青霄并沒有什麽太好的辦法, 主腦對他是壓倒性的差距,以至于他現在還能夠動的只有微弱的意志, 唯一的武器只剩下了嘴。
他對着主腦咬了下去——此處是一種比喻的說法,畢竟一個明明滅滅螢火蟲一樣的小光點沖着一個亮得叫人睜不開眼太陽般的大光球撞過去蹭了一絲光亮,一撞之下誰稍微亮了一點誰稍微暗了一點,根本看不出來。
如果青霄不是只剩下了一點點意志, 他想自己咬下去的第一口就得被惡心得吐出來。
怨恨, 痛苦, 絕望,貪婪,欲壑難填, 由這種東西構成的主腦能有什麽好味道,勾得人心魔橫生眼前出現種種幻象, 要把他也拖下這污濁而深不見底的泥潭。
為青霄提供了防禦的是系統。
當然不是系統主動的。
處在青霄現在的境地中, 反倒能夠更清晰地看到世間萬物的本質。系統說到底就只是被主腦分化制作出來的一種道具,并不具備真正意義上的個體意識, 它的所有反應都是設定好的程序, 面對什麽樣的宿主應當使用什麽樣的模板,什麽時候賣萌耍賤什麽時候認真正經, 一板一眼按部就班,甚至還不如稍微高級點的ai。
青霄雖然對此早就心知肚明, 在親眼見到系統被主腦沖擊得破破爛爛的數據流時, 依然忍不住感受到了幾分失落。
哪怕是養條狗, 強行綁定朝夕相處養個幾千年也得養出感情來了。
不過系統的這個特質也讓青霄避免了一口咬上去反倒被主腦同化的悲劇結局。他用系統的破碎數據作為屏障, 無欲無求的單純數據迷惑了主腦的感知,像是太陽根本不會去注意身邊有沒有飛着只螢火蟲,它本身的亮光已經足以湮滅其他的一切光亮。
但同樣有一句話,叫做千裏之堤,潰于蟻穴。
一只螢火蟲不會引起太陽的注意,一團火或是一個燈泡一樣沒什麽亮度,但如果是另一個太陽呢,如果是勢均力敵日月同輝呢?
這變化過程極慢,慢得肉眼死死盯着都看不出來,卻也快得讓主腦來不及反應,只知道當自己全力試圖把巫璜拖下水時後院起火,不知道什麽時候一只小螞蟻鑽進來連吃帶拿把它啃得千瘡百孔,細微到不會被察覺的叮咬已經累積成了連主腦也無法忍耐的劇烈疼痛。
在堅實壁壘上奮力撕咬出的細微裂縫漏出了第一滴水,昭示着局勢變幻正面戰場的開啓,小小的縫隙洞穴在外力的不斷沖擊之下變成了巨大的裂痕,吞噬了大量氣運已經能夠逐漸和主腦抗衡的青霄奮力掙紮,擠回自己的身體裏。
青霄那張高嶺之花的美人臉已經完全崩了,面容扭曲七竅流血,因為驟然擠進了兩個意識的壓力皮膚開裂如幹燥龜裂的土地,一層層混着血往下掉。
這是得道之人的身軀,鮮血裏也帶着濃郁的靈氣。翻湧的晦暗污濁不知餍足,血剛剛滴落便前赴後繼撲上去将其吞吃殆盡,殊不知那些鮮血甫一被吞吃進去就化作了清氣團團,缥缈起玄音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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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兩滴。
皮肉落盡。
站着的就只剩下了一具骷髅,搖搖欲墜地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響,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模樣。
一半一半。
整個世界是一百的話,此時五十翻湧着污濁泥濘,五十飄散着清氣雲霧。漆黑一片的世界被塗抹成了渾濁朦胧的灰,一半的黑摻雜了一半的白,哪個也不多,哪個也不少。
主腦被激怒了。
分散在各個世界的無數任務者驚駭地發現陪伴自己多年的系統突然反水,他們的靈魂從附身的軀殼之中被抽離,意識撕裂般劇烈疼痛,像是張廢紙被撕成幾片又團成團,丢進垃圾處理廠軋得粉碎。
于是他們身上的氣運無所依憑地漏了出來,被系統裹挾着倦鳥投林般與主腦融為一體。
太陽的光愈發明亮,燒起來似的氣勢滔天,要将一切焚為焦土。
主腦的無數任務者,保證了它能立于不敗之地。
而巫璜也在同一時間,劃開了自己的手腕。
鮮血從傷口流淌而出,不是血液應有的紅色,而是灑金般散着淡淡的明光。
金光化為清氣上湧,相比起青霄那艱難蠶食的狀态,只一剎那金光就照亮了小半天際。污濁貪得無厭地吞進巫璜的血,又像是吞進了劇毒般發出垂死的呻吟,一陣震顫後污濁像是個氣球從內部被戳出了一個又一個孔孔洞洞,清氣從中飄出來又扭頭把污濁吞噬,升騰擴散如霧氣彌漫。
已是強弩之末又突然有了助力,青霄精神大振,原本稍顯頹勢的火星猛地熊熊燃燒起來。
巫璜的臉變得越來越白,他指尖摁在手腕上強行将血液逼出來 ——已死之人身上能有多少血,不過是心頭尚存着未散去的一口熱氣,流一滴少一滴,流光了就是真的得躺回棺材裏去了。
巫璜忽然又想到,自己似乎是沒有棺材的。
他死前最不想要的就是棺材,四四方方封死的一個盒子,只看着都覺得憋悶得叫人喘不上氣。
青霄也讨厭棺材,更不想把自己追尋大道的無限生命交代在這種髒污穢氣的地方。
但他和主腦五十五十誰也撕扯不過誰,加上主腦的積累深厚又打定主意不惜一切代價弄死他這個不安定因素,連巫璜都暫時不再去管了。
青霄目前尚能打游擊戰維持着勢均力敵的局面,但是時間一長,他肯定玩不過有着無數任務者做後備能源的主腦。
他需要一個機會,只要一個小小的,能夠讓他破局的口子。
巫璜看出了他的窘迫,身在主腦的主場,青霄又是剛剛爬過最後一道坎還沒完全穩定住的狀态,能維持住平局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要不然本來也不會預定讓巫璜跟主腦死怼。
巫璜嘆了口氣,指尖從傷口上移開,劃開的傷口血氣漸收,而污濁翻湧猶如一條條見縫就鑽的泥鳅,追随在他的傷口附近徘徊。
他主動露出了個破綻,只要主腦抓住機會就能把他一道拉扯進這翻湧的泥濘污濁之中徹底沉淪,但是從和青霄的争鬥中分神,主腦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會在這條小陰溝裏翻船。
雖然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主腦依舊不怎麽把青霄看在眼裏,卻也承認這個小跳蚤确實是一擊打在了它的薄弱點上。
是巫璜?
還是青霄?
如果換一個人,主腦也許會稍微思考權衡一下利弊,但既然是巫璜……
可不要忘了主腦本就是由那些沒爬上諾亞方舟的怨念仇恨彙聚成的一縷執念不散,作為“它”的執念對象,巫璜的任何一個舉動都會引起主腦的劇烈反應。
主腦确實猶豫了一下——短暫到誰都沒察覺連它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一瞬——而後沒有任何遲疑地沖着巫璜就撲了上去,整個世界山洪海嘯般地動山搖崩裂出一道道裂紋,一道比一道更高的巨浪湧起,要把巫璜埋在一層比一層更深沉的污穢之下。
即便是死,它也要拖着巫璜一塊永世不得翻身。
巫璜沒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動作,大量失血也讓他一下子很難拿出什麽行之有效的反抗措施,巨浪湧到眼前時他唯一做的動作只是眨了眨眼睛,連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那種主腦所最讨厭的,那些怨念仇恨所最痛恨看到的漠然。
像是足以把人逼瘋的惡毒情緒,像是這淹沒了整個世界的污濁洪水,半分都潑不進那雙冷淡的眼裏。
啊啊啊啊啊啊——————!!!
世界發出了憤怒的,崩潰的,詛咒般的尖叫。
機會!
快散架的骷髅空洞的眼窩裏,忽地亮起了一抹寒焰。
……
……
翻湧的污濁在巫璜眼前停下了。
滔天的巨浪被摁了暫停鍵般尴尬地停在半空,緩緩地化為黑色的霧氣。
世界亮了起來。
渾濁的灰水洗過般化為了純然幹淨的白,像是光終于破開烏雲從四面八方照進了屋子裏。青霄那具搖搖欲墜的骷髅不堪重負的“嘩啦”散了架,和那些黑色霧氣一起湮滅在明亮的白光之中。
“還真是差點死這兒。”無機質的聲音嗡隆隆地從四面八方響起,極為人性化地模拟出個長舒一口氣的音效。
巫璜終于露出了稍顯訝異的表情,“你……”
“對對是我,你等一下啊這個狀态我還不太适應。”那聲音說着,半空中一點點聚集亮起個明光,澄淨柔和半點不刺眼,還帶着讓人打心底湧起的暖意,仿佛春日裏眼光明媚萬物萌生,漫山遍野鋪着絨絨的綠意。
但說得再好聽,這也就是個光球。
聲音從光球裏發出,卡啦卡啦時不時還有點雜音,“視角這麽奇怪真不知道主腦是怎麽适應的,當個球麻煩死了平衡都不太好找,手腳都沒有一不注意就變成滾地球……”
這種竭力想要稍稍活潑些又無能為力的僵硬語氣,無疑是屬于青霄的。
青霄光球在巫璜面前艱難無比地嘗試着把自己拉長變形,卻半天只捏出個歪歪扭扭的奇怪形狀又左搖右晃站不穩當,最後還是巫璜實在看不下去伸手幫 忙修了修,才看上去有了個人形。
“我沒想到你會走到這一步。”巫璜的語氣帶了些感慨,興許是因為白光球和黑煙團團在形狀上有所相似的緣故,他對着光球的态度要比對着青霄溫和許多。
青霄活動了活動手腳,努力想翻個白眼,卻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個光球,連眼睛都沒了。
雖然他現在捏出來個人形,也只是光球換了個形狀。
還是個光球。
“我也不想的啊。”他說道,“有的選誰會樂意當個球啊。”
又不是主腦那個腦子有坑的。
但他不是沒得選嗎。
的确當時主腦因為執念跟他怼到一般分神去跟巫璜怼,留下了破綻讓他有機會翻盤,而且只要巫璜堅持得夠久,他就完全可以把主腦的力量吞噬殆盡讓主腦徹底成為個歷史名詞。
就是巫璜到時候會怎麽樣就不好說了。
畢竟巫璜再怎麽留了後手,卻也最多保證自己能留條命。青霄是那種讓戰友犧牲給自己全身而退争取時間的人嗎,巫璜多無辜完全是被他牽扯進來的無妄之災好嗎,青霄當然是立刻想也不想就沖上去一通王八拳三板斧打了個主腦措手不及滿臉桃花開……
硬生生在這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單項選擇裏創造了第三個選擇項。
局勢混亂成那樣誰還來得及多想,眼看着主腦反應過來他跟巫璜都得翻車,青霄熱血上頭腦袋一空——
咬牙把一下子被打蒙了的主腦給融合了。
就是那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宛如吃了坨xxx還死活吐不出來”的操作。
那是他腦子裏所能想到最快速也是唯一的辦法了。
确實,他成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不再受到主腦的操縱,卻也使得“青霄”的存在徹底消亡沒了實體,變成了個連白眼都翻不出來的大光團子。
早知道當初就少看幾本洪荒流的小說了,不是人人都是鴻鈞能身合天道的。
“主腦還在,不過它那時候情緒太激動連老底都給我抄幹淨了,想上來也上不來。”這個形态下青霄的語氣很難有什麽波動,像是人工語音一樣平鋪直敘,交代了一下自己現在的狀況。
主腦那時候被巫璜刺激得情緒完全失控,青霄趁機沖上去摁着強行融合,成功占據了意識主導位——像是雙重人格的主人格,現在主腦就和當時壓得青霄意識消弭一樣被青霄壓得連個屁都不敢放,團吧團吧小黑屋裏一關,只要青霄不要道心失守被心魔所困,估計是沒什麽再見天日的機會了。
青霄努力不讓自己回憶當初是怎麽吐槽系統是下藥爬床的洗腳婢的。
誰讓他對主腦這通操作下來不光是等同于下藥爬床強上還加上了謀財害命鸠占鵲巢,一想他就覺得打臉啪啪響。
——融合後青霄獲得了主腦的全部資産,一躍從剛得道超脫的修士成了半個變異癌細胞,徹底擺脫了主腦的操縱并且境界提升距離他所追求的大道更進一步,還取代主腦得到了成千上萬個在主腦掌控下的大小世界的全部資源和無數任勞任怨為他幹活的儲備糧(任務者)。
只是繼承資産的同時也少不了債務,身為意識主導的青霄不得不背起主腦的鍋,什麽天道啊,定數啊,氣運啊,主腦造了那麽多孽因果壓得青霄都直不起腰來。
雪上加霜的還有一個個系統哔哔哔地給他傳遞消息,那麽多沒來得及被主腦搞死的儲備糧(任務者)不能直接切斷聯系裝不認識,大大小小的世界也得靠他支撐——那些世界本身的天道都被主腦壓榨得只剩下個空殼子了,青霄要是撒手不管唯一的結局就是世界噼裏啪啦炸個大煙花。
青霄真想問問自己體內奄奄一息的主腦,你這麽作到底是圖點啥。
現在就是後悔,非常的後悔。
九死一生籌謀了數千年,主腦終于被青霄搞成了個弟弟,可從來沒人跟青霄說過當大哥是要給弟弟作出來的鍋擦屁股的啊。
并且在這種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一夕之間要學會怎麽當個好主腦補鍋匠的時候,他的戰友居然一副功成身退的樣子拍拍屁股準備走人?!
面對散發着難以置信氣息的大光團子,巫璜一攤手理直氣壯,“我們說好的。”
合作協議裏只規定了這麽多,該幹的都幹完了售後又不在他的服務範圍裏。
況且大光團子再怎麽白白軟軟亮得像個球,又哪裏有巫璜自家丹粟的黑團團圓潤可愛值得他勞心勞力。
你已經是個主腦了,要學會自己收拾自己的爛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