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巫璜已經離開墳墓五天了。
丹粟神思不屬地飄着。他身上的煙氣散得極廣也極淡,幾乎看不出本身的黑色,只薄薄一層淺灰色彌漫在林間,又順着縫隙水一樣流淌到每一個角落。沒了丹粟看管着,黑煙便四處勾勾搭搭,纏着這邊做巢的鳥兒戲弄一番,又揪一把山洞裏蹒跚學步幼崽的尾巴,眼睛還沒睜開的小家夥嗚咽叫了兩聲,驚醒了邊上打瞌睡的成獸。
“吼——!”
成獸威脅地撲上去拍散了卷成一團的霧氣。這只異獸長得像是只富态的橘貓,厚厚的爪墊圓潤的身軀,顏色稍深的花紋從額頭排到尾巴尖,脖頸處的鬃毛尤其厚實濃密,又像是只縮小版的獅子。
幼崽低低地哼唧,拱在成獸肚腹下找奶喝。它身上還沒長出橘色的被毛,淺淺的奶金色胎毛蒲公英樣地松松炸開,看着都知道手感極好。
這種不知道從哪裏捉來的,叫做“類”的異獸以前也是巫璜的心頭好,毛絨絨圓滾滾胖了也只讓人覺得憨态可掬,體型不大體溫稍高暖烘烘的揣在懷裏是個不錯的暖寶寶,有時候也會塞在被子裏當暖爐用。
直到某天巫璜養的那只類不聲不響半夜在床上生了窩幼崽,很是把他吓了一跳。
——拉開腿一看,圓滾滾的類确确實實有着兩個飽滿滾圓的球球,怎麽看都是個資本傲人的男孩子才對。
後來他才搞明白,類這種異獸自為牡牝,也就是所謂的陰陽一體,雌雄同身,自己就能讓自己受孕,那兩個球球再大再圓也沒什麽用處。
同樣也是因此,這種大圓臉肥嘟嘟自帶萌度buff還随便撸的毛絨絨,最後還是從巫璜懷裏的毛絨獨寵變成了和後花園裏無數毛絨絨滑溜溜和萌啾啾一道放養。
要是再來一次半夜産崽巫璜可受不了。
煙氣翻卷着逗弄了一會類,才散開又去了其他地方作妖。丹粟放空了思緒任由着黑煙亂飄,煙氣籠罩範圍內的一切都在他的感知之中,又似乎一切都距離他很遠,像是隔着另一個世界。
巫璜還未醒來的時候,丹粟更多時間其實都是以這種形态游蕩在墳墓之中的,如同一團無知無覺的霧氣,一抹沉默而悄無聲息的影子。
他有時候覺得這樣仿佛在做夢,夢裏的世界遙遠又毫無真實感,朦胧着夢見曾有一日他看見巫璜擺弄着墳墓的微縮模型,裏頭沒給他留下位置,讓他暗自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回憶起來許多東西已經記不分明,只模糊想起那時候又委屈又不甘,酸楚得要擠出水的心情,和巫璜把他頭發揉搓成一腦袋亂毛時候的面容。
嘴唇勾着,卻不像是在笑,眼睛微彎,又似乎蘊了三分淺淡的水色,下颌緊繃克制着什麽他所不能觸及到的感情,又分明只是雲淡風輕地笑着擡手在他腦門彈了一記。
談什麽生啊死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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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個孩子呢。
……
不是孩子了。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丹粟很多次都想這麽反駁,可要是脫離了“天知道走了什麽狗屎運被大巫撿回去養大的孤兒”這個身份,他想不出自己跟巫璜宮殿裏其他的侍從又有什麽區別。
美貌端莊的女官,心思靈巧的婢女仆從,高大英武的兵士,排在裏面甚至一眼都看不到他。
所以他有時在墳墓裏這麽恍恍惚惚地飄着,心口便不由得生出幾分卑劣的喜悅來。
你看,現在陪着巫璜的,就只有他一個了。
所以巫璜只是離開了短短兩天,他都覺得墳墓裏空空蕩蕩宛如荒蕪。
雖然他是樂于巫璜願意離開這裏出去看看的。
墳墓造得再大再好也是個墳墓,好不容易掙脫了囚籠枷鎖的飛鳥,他不希望只是換了個更大一點的籠子。
飄到了河邊時,因為看到了意外的場景,丹粟稍稍從亂七八糟的思緒裏頭抽離出來。
他在河邊看到了亞歷克斯——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在清醒認識到自己已經回不去星際時代之後亞歷克斯就積極融入墳墓之中。伊凡把自己木屋的所有權分了一半給他。琉璃塔建完之後黑暗精靈們都撤回了地下,只在月色朦胧的夜晚偶爾出來采摘漿果和草藥。
包括伊凡自己都更習慣地底下那個不見天日的洞穴屋,只不過因為亞歷克斯孤零零住在地上實在可憐,他出現在地面上的頻率才高了那麽一點。
而現在,接近正午時分陽光最烈的時候,丹粟在河邊看到了亞歷克斯和一個黑暗精靈站在一起。那個黑暗精靈還不是伊凡,而是某個丹粟不認識的陌生女性精靈。
丹粟不認識,就說明對方在部族裏不是什麽重要角色,沒有輪值到宮殿做過侍女沒有被選去幫忙建造琉璃塔,換言之不夠漂亮不夠聰明也沒有魔法才能,作為女性更不用考慮在戰士方面的天賦,黑暗精靈的技能點按性別點得很極端,伊凡那種奇葩幾千年裏就這麽一個。
她披着厚厚的黑色鬥篷,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但不妨礙丹粟看到她的眼睛是血一樣的紅色,頭發金色和銀色混雜,而不是黑暗精靈傳統的銀發金瞳。
丹粟知道這樣相貌的黑暗精靈意味着什麽,黑暗精靈的部族裏有好幾個,但他們幾乎不會離開聚集地,更不要說單獨走到地面上來——他們屬于黑暗精靈裏類似于殘疾的存在,天賦低微體力也很差,紅色的眼睛證明他們患有所謂光盲的疾病,有一點光就會看不清東西,而地面上的陽光會灼傷他們脆弱的皮膚。
除此之外這些精靈連外貌都跟傳統的黑暗精靈差了一大截,充分證明了五官不夠出色是絕對撐不起來黑暗精靈那被詛咒過的膚色的。
丹粟悄悄地在樹後聚集起形體,淡淡的黑煙在草叢中蔓延靠近,叫他很是聽了一會英雄救美一見鐘情奮起倒追的狗血愛情故事。
為什麽說是狗血呢?
因為英雄救美的那個英雄是伊凡,女主角一見鐘情的對象也是伊凡,跑來找亞歷克斯不是告白而是情敵對峙。
更因為伊凡就坐在沒幾步遠的樹上看戲,瞧見丹粟還丢了個果子給他,嘴裏咬着根草莖俨然與己無關的樣子。
——說到底本來就跟他沒什麽關系,他不跟太認真的人玩感情游戲,傷身又傷命,對亞歷克斯的感情止步到想睡為止,女主角他更是只有過一面之緣,依稀記得是個見了他就哆哆嗦嗦頭都不敢擡的廢物,前天狩獵更是被他一身血直接吓暈過去,鬼知道哪來的一見鐘情傾心已久。
一時沒忍住,伊凡嗤笑了一聲,“您說多好玩啊。”他嘲諷地對丹粟說道,閑适地躺靠在樹上姿态如同一只慵懶的貓。
他沒克制自己的聲音,一出聲就吸引了河邊尴尬對峙的亞歷克斯兩人的注意,亞歷克斯滿臉得救了外帶一點被戳中的小心虛,控制不住地去偷看伊凡的表情,伊凡卻是一眼注意到了那個女精靈的奇怪表現。
她根本沒看伊凡。
滿臉喜悅激動情意綿綿在扭過頭第一眼看到丹粟的瞬間變了。她就像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又像是天上掉了個巨大的餡餅下來,那雙紅眼睛水汪汪跟個兔子似的,脈脈秋波卻盡數發送給了滾滾黑煙連個人形都沒有的丹粟。
眼睛都沒往伊凡身上多瞟一下。
呵。
一見鐘情啊。
伊凡唇角挑起了興味十足的笑。
……
有人揮着鋤頭想挖牆腳的事情,巫璜目前還一概不知。
他正慢條斯理地收割着自己辛苦了……好幾天的成果,背景音裏道士憤怒到破音的嘶吼充分舒緩了他被那包骨粉刺激出的陰暗情緒。
他不是什麽光風霁月的人,天賦太好知道得太多,就像常在河邊走的人,總免不了有沾染上的時候,況且他還久病在床被迫天天對着群蠅營狗茍的家夥熬日子。
不過活着的時候他那些污濁的念頭實在沒什麽表現機會就是了。
身體差得連壞事都幹不了,巫璜反省一下自己生前的日子是不怎麽快活。
那道士已經氣得快瘋了,面容猙獰扭曲罵得讓人大開眼界,起碼周望津的表情已經從“卧槽你他媽嘴巴放幹淨點”變成了“卧槽居然還能這樣”,道士出現的第一秒就縮在巫琮身後慫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
他們出門的時候被道士堵了個正着,或者說是巫璜讓道士堵他堵了個正着。
周望津手上還拎着兩杯奶茶抱着一桶爆米花,電影票被突然出場的道士吓得掉在了地上,懷裏貓兒子還锲而不舍地扒拉着衣服從紐扣縫隙鑽出個小腦袋來,好奇地看着被巫璜一個個摁進地裏的厲鬼幽魂。
“咪咪!”
看起來好好吃!
小奶貓的眼睛都亮了,卻被周望津趕緊塞塞好藏進衣服裏,滿臉警惕地盯着那個道士。
他可是聽大佬說了,這個道士想害他就是因為看上了自家寶貝兒子。辛辛苦苦懷胎二十年生下來的貓兒子,他是絕對不會交給這個滿嘴髒話一看就不學好的地中海老男人的!
道士卻也已經沒了心思去觊觎周望津身上的小龍,這幾天他的連番手段被巫璜一一破解,反弄得自己灰頭土臉元氣大傷,自然也就知道巫璜不是什麽簡單角色。尋常碰到了硬茬子他都是觸之即走,反正天下那麽大不缺他的容身處,然而沒了酆都骨玉的他根本不能退,那是他的大半條命,他的立身之本,他必須得拿回來。
道士精心謀劃,挑了利于自己的戰場設下埋伏,又引誘周望津那傻子樂颠颠地踩進來,盼着打巫璜個措手不及。但過程明明與他的計劃完全吻合,結果卻是背道而馳,現在被打得像條落水狗是自己,而且他把巫璜那不緊不慢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知道這人享受的就是慢慢磨死自己的過程,若非如此他十幾分鐘前就已經徹底敗了。
他不甘心啊。
手上役使鬼魂的令牌燙得幾乎拿不住,道士嘶啞着嗓子召喚來更多厲鬼冤魂。他殚精竭慮籌謀幾十年才得了現在的大好局面,又怎麽可能甘心就這麽引頸就戮,或是直接自殺尋個痛快。
他還有最後,最後的一張底牌,一張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輕易絕不敢動用的王牌。
巫璜只慢悠悠磋磨他,也給了他掀開底牌的喘息之機。
——一兜豆子。
道士的腰間挂了一個布兜,解開布兜嘩啦啦啦滾了滿地的,是一地滴溜溜圓滾滾的豆子。
道士的表情如同瘋魔,咬破舌尖噴出一小口血,高聲呵念,“弟子羅平周,借酆都陰兵之力!”
話一出口,他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灰敗了下去。周圍陰風驟起似有鬼哭狼嚎之聲,遍地豆子響起砰砰悶響,而後甲胄碰撞刀兵齊鳴,一顆顆豆子化為一個個黑甲黑面的高大兵士。
撒豆成兵。
陰森寒氣撲面而來,沖得周望津兩腿一軟翻出白眼,三魂七魄也要被這寒氣凍結住一般。道士的聲音有氣無力,卻滿是勝券在握的得意:“此乃酆都陰兵,你、你們,都得給我死。”
“大、大佬……”周望津拽着巫璜的衣袖打着哆嗦,更用力地把貓兒子藏進衣服裏。
“酆都陰兵?”巫璜像是聽見了什麽古怪又有趣的東西一般,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而後他極輕極快地,笑了一聲。
道士哈哈大笑高舉令牌,“殺了他,殺了他們!”
在他的命令之下,黑甲兵士動了,甲胄碰撞發出堅硬的響聲。
周望津閉上眼抽抽鼻子,聽着那響聲上下牙打顫。
那聲音如同上了鏽的齒輪,嘎吱嘎吱,忽地把道士的笑卡在了喉嚨裏。
那些黑甲兵士面向巫璜,垂下頭顱彎下膝蓋。
……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