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院中一時滿是弟子對師父的歌功頌德之詞,不管那道士行事人品如何,确實是個有真本事的人。若非如此也不會有這麽多的弟子跟着,老老少少的就指望着從師父這學到點看家本領。
畢竟這都什麽年代了。
他們誰都沒注意樹上悄無聲息落下只鳥,尋常的麻雀樣子左顧右盼眨巴着小黑豆眼,左邊跳兩下右邊蹦跶兩下,撲騰着在窗臺上啄來啄去似是覓食。
屋子裏頭道士正專心致志地拿着一塊骨玉比劃,念念有詞一心不亂的,半點注意力都沒有分給窗臺上的麻雀兒。
那麻雀就站在窗臺上,隔着窗戶歪着腦袋打量他。那道士比劃了半晌,嘆了口氣又把骨玉裝回了壇子裏,對着裏頭來回數了幾遍,才又從中取出一個小布囊,小心翼翼地把壇子封好,貼上鎮壓的符箓。
他雖然是有些真本事,卻也沒那個膽子跟酆都骨玉的怨氣面對面硬怼。雖說他靠着這幾塊酆都骨玉修為大漲富貴榮華,卻也受其怨氣反噬填進去壽命福報不知道多少代價,這些年他千般謀劃萬般算計,得到了多少金錢權勢倒還是其次,截了那些積善積福人家的運道填補自身才是首要目的。
就像是手上捧着塊滾燙的炭,燙得皮開肉綻又死活舍不得也不能放開。
而做好事搞慈善積攢功德的回流速度對道士來說實在太少太慢,他也舍不得大筆的錢流水似的往外撒。這種割自己肉的事情哪有動點手腳截人全家運道來得方便快捷,像是周家那般福澤深厚又有小龍寄身的人家,幹這一票足夠他逍遙個三四年不必擔心反噬問題,還能收一條龍魂任他驅使,不是一舉兩得的大好事。
要不然他又怎麽會咬牙拿出一塊酆都骨玉給周望津那纨绔,他手頭總共可就不到十塊酆都骨玉。
道士想着忍不住晃晃壇子,聽着裏面骨玉碰撞的聲音才覺得安心一點——這是他最大的依仗,不管是誰救了周望津那小子,又反過來用他的役鬼給了他好大的沒臉,只要這幾塊骨玉還在他身邊,他總能叫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明白什麽叫姜還是老的辣。
他掂量着手上的小布囊,用小勺探進去舀了一點,裏面是細細的亮晶晶的像是灰塵一樣的粉末。他舀了一勺出來,手上停了停,又把小勺裏滿滿冒着尖的粉末抖回去半勺。
這是他給周望津的那塊骨玉上磨下來的粉末,也不知道周望津什麽毛病淨喜歡些貓貓狗狗的東西,還得他忍着肉疼把骨玉給打磨成了爪子的形狀,磨下來的粉末他都趴地上一點點沾着收集起來,連半顆灰塵都舍不得丢。
貨真價實用一點少一點的寶貝啊。
道士摩挲着布囊的系繩,小勺裏的粉末越抖越少,糾結着恨不得一點都不要用最好。可是再一想那救了周望津的小子能反過來制住他的役鬼,怎麽說也是有點真功夫的,不用這個他總有點心裏頭沒底,像是自己會陰溝裏翻船似的。
道士心裏斟酌着,窗臺上的麻雀兒拍拍翅膀叫了兩聲,聲音清亮婉轉從窗戶縫裏透進來,一下子驚到了道士。他看着那悠悠然蹦跶的麻雀,小黑豆眼瞧着他,就跟被什麽紮了一下一樣心裏頭撩起火來,明明那就是只普通的麻雀,他也覺得仿佛是在看自己笑話,不由得悶聲悶氣地冷哼一聲,憋着口氣把粉末全倒回了布囊裏。
不就是個初出茅廬名聲不顯的小子,哪裏用得着他這般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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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布囊又被他給放回了壇子裏,那個壇子很小,大肚子的形狀差不多正好兩手能包圓,比窗臺上的麻雀大上兩圈,棕紅光潤的樣子。
道士準備了法器,打定主意要給那個壞他好事的小子點顏色瞧瞧,也顯顯自己的本事。窗邊的麻雀仿佛很感興趣似的收攏翅膀看着,小黑豆眼一眨不眨很是可愛。
古有狐貍聽道士講經,今有麻雀看道士做法,也是有趣。
朱砂塗畫,割了自己的手指放血,道士點上香又取出那塊能號令萬鬼的令牌閉上眼念念有詞,忽然覺得身後一縷風掠過。
像是錯覺一樣細微的一縷風,他嘴裏不停,鬼使神差地半睜開眼,眼角餘光順着風來的方向一瞟,便看到了讓他肝膽俱裂的一幕。
——窗臺上那只麻雀不知怎麽的,竟是穿過緊閉的窗戶飛了進來,小爪子勾着桌邊小壇子的邊緣一提一帶,足比它大了兩圈的壇子就被輕巧地拎了起來。
“不——!”道士想也不想,旋身去撲那只麻雀。
他雖然年紀有一些了,又穿着不易活動的道袍,動作卻極為敏捷,像是只豹子快且兇狠,一雙手伸出去青筋畢露,像是要把那麻雀活活扼死一般。
那麻雀的爪子上還勾着壇子,小小的雀兒叫壇子墜得一飛三撲棱,眼看着要落進那道士手裏,忽地一扇翅膀打了個旋,化成了只翼翅有力爪喙尖銳的鷹鳥,一個鹞子翻身叨在道士手上。
“啊!”道士手上血流不止,心裏不禁更恨,看着那鷹鳥眼睛快要滴下血來,厲聲高呵叫外頭的弟子進來,又惱悔起自己做法時為何沒有換間屋子。
這裏布置的陣法剛剛被那兩個鬼魂自爆的餘波毀去,叫他想要引動陣法困住這鷹鳥也做不到,而他那些個弟子更是蠢笨如豬,跌跌撞撞滾了一身泥都未能碰到那鷹鳥半根羽毛,叫他只能眼睜睜瞧着那扁毛畜生悠然從窗縫飛出,勾着他的壇子,他的酆都骨玉,他的寶貝命根子拍拍翅膀,眨眼就只剩下天邊的一個小小的黑點。
“啊啊啊啊!!!”道士氣得臉色鐵青,胸口起伏目呲欲裂,撲上去推翻香案一腳把站得近的幾個弟子踹成滾地葫蘆,一口氣頂在心口一拱一拱,張嘴吐出了一大口血。
“小子!我跟你沒完!!!”
……
說的就像是他這完了,巫璜就會放過他一樣。
巫璜打開窗戶,小小的麻雀兒就蹦跶着飛進來,胖乎乎圓滾滾的身子像個麻薯團,撲棱棱一個猛子化為輕煙散去,只在巫璜手邊留下了個棕紅光潤的小壇子。
“咪吼?”
撲了個空的奶貓牙牙腦袋一歪,舔舔糊了滿嘴的靈氣,小爪子在空中撥拉了撥拉。
雀兒呢?
我雀兒呢?
那麽圓那麽圓的雀兒呢?
巫璜點點小奶貓的腦袋,筷子尖挑了些蝦肉泥塞進它嘴裏,小家夥便砸吧着嘴不再去想雀兒圓滾滾的事情了。
但周望津想。
他看着剛才麻雀飛進來又消失的場景好奇極了,眼巴巴盯着巫璜殷勤涮了牛肉送上來,嘴上叭叭叭沒個停的時候。
他們可是在吃火鍋诶,本來兩個人帶一只貓坐包廂就挺冷清的了,要是還食不言寝不語對坐着裝啞巴,那這火鍋吃得還有什麽勁兒?
“大佬剛剛那是麻雀嗎,你變出來的嗎?圓圓的真是特別可愛!”
“大佬你嘗嘗這個牛肉!涮得剛剛好可嫩了!蘸這個料尤其好吃!”
“天啊大佬大佬你看我兒子一口氣吃了三大盤雞翅!不愧是龍貓!”
“大佬!”
“大佬!!”
“大佬!!!”
總之就是很煩。
巫璜從鍋裏撈出個丸子塞進周望津嘴裏得了個清淨,才不緊不慢地接了話頭,“去拿了點東西而已。”
他推算不出那個道士身在何處,卻也能追蹤着鬼魂找到,只不過沒想到那個道士的本事比他想得還要稀松平常,倒是浪費他特意分神出去披了層僞裝免得被看出來打草驚蛇。畢竟這些個老鼠打死不難,為了打死老鼠傷了玉瓶可就不值得了。
巫璜指尖從小壇子邊緣劃過,這壇子也是經常被人摩挲的,邊緣光滑泛着微微的油亮,濃濃的怨氣從壇子縫裏往外冒。
壇子封口的地方貼了張粗制濫造的符箓,也是象征性的意義遠遠大于實際意義。
巫璜打開壇子一一點過,裏面總共是八塊骨頭并一小包骨粉,添上從周望津那拿來的就是九塊整,每一塊都是怨氣森森業力濃重,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性命透着從壇子裏要撲出來的腥臭血氣。
巫璜把壇口封上,薄薄地在邊緣喂了層血,怨氣一絲絲一縷縷地溶進了血裏,血色要落不落地在壇口輕顫。
這幅樣子直接帶回去也不太成,要是丹粟見了自己的骨頭變成這種污糟樣子,指不定就直接丢到池子裏喂魚去了。巫璜抱着壇子眼神在大快朵頤的小奶貓身上流連了幾秒,翻手摸出個靈果喂進它嘴裏。
甜甜的!
在墳墓裏養了千年長出的靈果遠不是什麽鬼魂能比的好滋味,小奶貓舔吧舔吧很有點磕了貓薄荷的勁頭。它嘴裏咬着靈果左搖右晃在桌上打滾,呼哧呼哧發出像是小呼嚕的聲音,拱啊拱在巫璜手邊上讨好地蹭,小粉舌頭要吐不吐在嘴邊上露了一小截,攤出軟綿綿的毛肚皮。
“咪嗚……”
就算是知道有好吃的意味着得放點血,也不妨礙它沉迷于靈果的美味之中。
不就是要幾瓶子血嗎,它原形百米長放一浴缸都沒事。
小奶貓又去蹭周望津,貓兒眼半眯着可愛得不行。周望津忍不住拿出手機開始瘋狂錄小視頻,配上絮絮叨叨“哎呀寶貝兒哦”“我們牙牙怎麽這麽可愛啊”作為背景音,一鍵發送至微博動态朋友圈,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懷胎二十年生了個多聰明可愛的貓兒子。
——周望津一度想給貓兒子取名叫哪吒來着,後來想想哪吒跟龍族能上小學課本的恩怨糾葛才作罷。
拍完了貓兒子,周望津又蠢蠢欲動地看向了巫璜。一頓火鍋吃下來他自覺跟大佬的關系水到渠成地更進一步。大佬就是長得高冷點不太喜歡說話還總是給他[冷漠.jpg],但實際上和他的直覺一樣是個好說話好相處的大好人。以周望津的性格,交了新朋友不炫耀一下簡直不符合他的人設。
于是他暗搓搓,暗搓搓地把鏡頭對準了巫璜,“大佬大佬,咱們拍張照呗。”
巫璜看了眼周望津開了美顏的自拍,被裏頭柔光糊得看不清臉的自己閃了眨了下眼,往旁邊移開視線。
“随便。”
把自家傻小子的骨頭搶了幾塊回來,他的心情還算在平均值以上。
不去想那一小包骨粉的話。
心平氣和,冷靜,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