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Chapter 47 從死亡到清晨
濃黑的雲散掉不少,風也小了,此刻的海面倒是十分平靜,只有半米不到的波紋和有節奏的“唰唰”聲,一行人擠在一個小小的孤島上。
“這……這下怎麽搞?”七十三像青蛙一般蹲着,被幺幺零從後頭踹了一腳,差點掉下去。
幺幺零:“扶着車!”地鐵站的頂棚是一個圓弧形的水泥拱,板車停不太穩,一直朝下出溜。
二號問:“這麽大的一場臺風,那個海上的什麽提子,還能不能行了?”
關于虛摩提這個存在,在場自然沒有人比晝司更加了解,但話音落地半晌也等不到權威人士答話,衆人狐疑地回頭看來——晝司正把夜願的褲腳從灌滿水的鞋裏抽出來,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腳腕——上頭有一個青紫的手指印,他擡起頭輕聲問:“疼不疼?”
夜願搖了搖頭,晝司手指頭輕輕摸上去,嘆氣道:“最近老是受傷,前兩天手臂被打中還沒好全呢,再之前脖子又青了。”
看見主人苦大仇深的樣子,夜願不禁笑起來:“脖子是米奧捏的。”
“嗯?”晝司聞言立刻去看米奧,對方迅速把腦袋扭開裝沒事。
“之後再找他算賬。”晝司幫夜願把褲腿塞好,赫然發現在場所有人都盯着他倆。
晝司:“……幹嘛?”
二號面無表情道:“等你談完戀愛過來解決一下我們的問題。”
晝司輕咳了一聲,臉皮有些泛紅,但那抹紅稍縱即逝,很快又退為蒼白——他離開虛摩提的這些日子裏清瘦了不少,臉頰有些削尖,他問:“什麽問題?”
不料眼前齊刷刷地舉起了一片手。
晝司點了點二號:“請說。”
“之前你提的計劃,說要租一口接駁船,現在船港已經沒了,租個太陽。”二號攤着手問。
幺幺零擺手道:“不不不,這根本不是重點,關鍵我們現在往哪走啊?到處都是水,把板車拆了當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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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也插嘴道:“關鍵是,為什麽這個臺風這麽猛啊,臺風不應該是在海上嗎?哪有把海運過來的道理……”
話沒說完,兩人後腦勺都挨了一記,二號罵道:“輪到你們發言了嗎?”
晝司眯起眼睛眺望遠方:“确實沒什麽道理,海上起臺風是常有的事,但虛摩提四個角都設置的有天氣幹預器,風眼在方圓一百公裏形成就會收到預警,判斷路徑之後會按情況強制臺風轉向。”
“平時都是主人簽署天氣幹預令,這次您不在,會不會疏忽了?”夜願遲疑地問。
“怎麽可能,”晝司斷然否決:“在我上任之前的那麽多年裏,也沒有過一次失誤。”
其他人都不了解“強制臺風轉向”是個什麽操作,面面相觑。
“就是因為天氣幹預,”許久不吭聲的二十九忽然說話了,“蝴蝶效應,而且,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你從虛摩提的角度來看,倒是次次都能規避惡性天氣,臺風轉向之後和其他氣流和旋,有些在外海降雨,然而大部分都撲到海岸線上。過去的幾十年裏,沿海地貌已經多次大幅更改,沙漠變成沼澤,然後再次沙化。”
在場一片寂靜,半晌二號才說:“你,你怎麽知道?”
七十三也問:“對啊,你以前到底是幹嘛的?”
二十九紅眼一轉過來,七十三立刻閉口不言,抱着腦袋以為又要挨打。
但它們都沒有晝司受到的沖擊大:“什,什麽?你的意思……不可能,每次天氣幹預的時候我們都是做了風險評估的,如果産生後續災禍性天氣的可能性大于百分之十,是不會簽署天氣令的。”
“那是你,”二十九冷冷地說,“在你之前,在你之後……”
它說“之後”的時候,揚着下巴示意這一片汪洋:“誰在乎這八竿子打不着地方的災禍,給整個虛摩提開全天氣照防護需要多耗多少動能,更別提吸附在虛摩提周圍的大型循環艇,反正在他們眼裏,不,在你們眼裏,”二十九冷淡的紅眼看着晝司和夜願:“廢土不過就是一個垃圾場,下層流民和惡心怪物茍延殘喘的地方。”
“雖然也是沒錯。”它抱着手臂,有些自嘲地聳了聳肩。
晝司:“你……”
你曾經也是從虛摩提上出來的嗎?晝司心中的這句疑問沒有說出口——他還沒能完全消化眼前的事實:“你的意思是,之前我簽掉的那些天氣令,都有可能因為蝴蝶效應而牽涉出我們預估不到的災難性後果?”
“對啊,怎麽,你很吃驚?”二十九反問,“有什麽關系,你在乎這個幹什麽。”
“什麽叫在乎這個……”晝司提高音量:“天氣幹預是為了在最大程度上減輕人員和財産損失,不是為了搞什麽大屠殺!”
“是最大程度減少‘虛摩提的’損失,”二十九糾正道,“你們全都一個德行,把自己當神,當救世主,暢想宏圖偉業之前,先看看腳下的人吧。”
說完這句話後,晝司沒有反駁,二十九也不再吭聲,現場氣氛有些僵硬,二號拍了拍手,打斷道:“好了好了,先說說現在怎麽辦吧,誰會游泳?”
在場數人遲疑地看着彼此,稀稀拉拉地舉起了手——廢土上哪裏有什麽需要游泳的機會,舉手的只有晝司、夜願、馮伊安和二十九,連二號本人都沒舉手。
“哈哈哈……”二號幹巴巴地笑了兩聲,說:“那就弄個船來。”
“上哪兒弄?”七十三一臉懵。
“我倒是記得……之前看過一個什麽廣告……”安息皺着小眉頭,“海下岩漿觀光什麽的……”他比劃着手勢:“以前海岸的斷崖那裏不是有很大一個岩漿瀑布嗎?岩漿到了海裏,外部冷凝,裏面繼續膨脹,變成大怪物在水下走。”
安息說着把手指張開五爪,肩膀聳着,手臂晃晃悠悠地揮舞,象征是“大怪物”,所有高級輻射人都被萌壞了。
“有水下潛艇參觀的項目。”米奧也想起來了,“海岸還有一大票水空兩用的循環艇,是漁民的。”
“行,知道有船就行。”二號說罷但又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插着腰尋思,苦惱的樣子像一只撈不到蜂蜜的大狗熊。
“而且按照二十九的說法,這種事情如若不是第一次發生,也早該有了對策。”馮伊安說,面對夜願擔憂的雙眼,他微笑道:“別擔心,人們總能想出辦法活下來。”
天色漸晚,碩大的月亮升空了。
這月亮簡直大得出奇,且十分明亮,幾乎能用肉眼看見上面的環形坑,好像什麽被放大過的月亮截圖一般。七十三蹲着學了幾聲狼嚎,安息大笑起來,其他變異人也學它狼嚎,一時間全是“嗷嗚嗷嗚”的聲音。
笑過之後,安息問:“海水什麽時候退呀?不對,海水會退嗎?”
夜願看着巨大的月亮:“不好說,漲潮水位會更高。”
幺幺零問:“那怎麽辦?要回番城嗎?找一棟高樓呆着。”
衆人紛紛回頭去看番城——一棟棟的高樓林立在水面上,月影投下一座海市蜃樓般的倒影,每個人心裏都清楚這是一個合理的建議,只是……好不容易才來到了這裏,又要走回頭路的感覺實在不太好。
況且,此刻不前進的話又待何時?
不能前進就到不了虛摩提,上不去主島就做不了血清試驗,而這個傳說中的血清一天不做出來,每個變異人頭上的刀就都落不下來。
夜願想着,主人也已經離開虛摩提太久了,他晚一天回去,事情就更加失控,心中一定很焦急。
夜願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挪到晝司身邊緊挨着他抱膝坐下——主人已經沉默了好一陣,也沒吃什麽東西,就是喝了點水。夜願問:“主人,你不舒服嗎?是不是着涼了。”
“沒有。”晝司答,“想事兒呢。”
“嗯,”夜願理解地點點頭,“在想虛摩提上的事嗎?還是……在想二十九說的事。”
“都有,還有……”晝司扭頭看了他一眼,“之前的事。”
夜願沒反應過來,問:“什麽?”
晝司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是說:“我在想,這一趟意外的旅程恰好是你陪在我身邊,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夜願沒料到他這樣說,一時間答不上來。
晝司沒有解釋,又說:“其實,我覺得它說的挺對。”
夜願問:“誰?”
晝司下巴朝二十九的方向擡了擡:“我之前太傲慢了,仔細想來,這種傲慢和我的父親并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虧我還自以為是地在心中劃分你我,其實都是一路貨色。”
夜願:“不是的,您教我的……”
晝司搖了搖頭:“我堅持着以為正确的事,卻只是坐井觀天,虛摩提不過是一寸方圓,怎麽能代表大海,怎麽能代表世界。古話說,資本的每一個細胞裏,都有血和肮髒的東西,你看,我從不知道位于虛摩提暗面的林堡是什麽樣子,不知道那裏充斥着人口走私、器官販賣和色情行業,也從沒聽過那麽血腥暴利的鬥獸場,更不知道簡單一個天氣幹預,就能毀掉廢土無數栖息地。”
夜願啞口無言。
他想着,自己其實可以勸勸主人——臺風中心雖然平靜,但卻是危險的核心,危機四伏,有許許多多要考慮的事情,牽一發而動全身。也可以安慰主人——他在廢土走過一遭,就是命運的安排,要他領略最硬核的現實,是他畢業前最後的課程。但是夜願看着星辰大海,背後是廣廈林立的沙漠,天地空曠又寂寥,那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忽然感到了疲倦,一種靈魂上的倦怠——這些權利的游戲,這些金錢的博弈,好像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
在這個剎那,那種久違的、不顧一切的沖動又湧上來了,他卑微的、渺小的、偉大的愛,忽然在死亡和末世面前得到了釋放,所有願望都化為隕石散落天涯,最終成為宇宙中漆黑的死星。
晝司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思維又晃悠到了別的地方,忽然看着他問:“之前,你怕不怕?”
夜願頓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說:“沒來得及怕,就被主人救起來了,後來才反應過來。”
晝司回過頭去,輕飄飄道:“但是我很怕。當時你頭頂沒過水,一下子就不見了,我跳下去後,水很渾濁,很難判斷方向,我找了半天,才看見你整個人飄在水裏,頭發全部散開,四肢無力一動不動,就像是死了一樣。”
夜願想起自己當時的确是失去意識了,那模樣一定很可怕,頓時心疼起來,十分想要抱抱主人。
他忽然遲鈍地意識到——自己今天是真的可能會死,這其實并不是他第一次遇到生命危險,卻又的确是他第一次離死亡這麽的近。他後知後覺回想起主人當時的反應——他擔驚受怕,惶恐不已,幾乎像是要失去一個心愛的東西一樣。
幾乎。
如果他死了,他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沒有機會再陪在他身邊,沒有機會體會單戀的酸楚,沒有機會悲哀階級的差異,沒有機會妒忌別的男孩兒女孩兒,也再也沒有機會偷親他的手指、匍匐在他的腳邊。
如果他死了,就再沒有機會痛苦了,他不甘心。
就是現在了,夜願想。
他側了側身,在心中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決定,低聲道:“主人,我有話要對您說。”
晝司“嗯?”了一聲,夜願又說:“我希望您在聽完這段話後,不要說話,不要回應,親親我的額頭,然後永遠不要再提起。”
晝司有些訝異,轉頭看着他:“為什麽?”頓了頓,他又說:“好。”
遠處有一顆星星落地了。
夜願微弱又清晰地說:“主人,我愛您。”
晝司吓了一跳,扭頭瞪着他,但夜願根本沒有看自己——他眼睛微微眯起,眺望着遠處的什麽地方,藍色的瞳孔中波光粼粼。他說話的口氣如此平淡,叫晝司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只是覺得,一路上太危險了,”夜願宛如嘆息般地說道,“萬一猝不及防地死了,卻沒能親口跟您說出這句話……”
這對話的走向出乎意料,晝司完全沒能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覺得夜願此刻的樣子十分陌生。他眨了眨眼,意識到這種違和感是來自于夜願的眼神。
他沒看着自己,他以前永遠都是看着自己的。
永遠都有一雙熱切的眼睛,真誠地,投入地注視着自己,只要自己回望過去,那雙澄淨的藍眼睛裏就會泛起快活的光芒。
而此時此刻,那雙眼睛看着星辰大海,看着海天交接,男孩兒最後一絲的稚氣在這個夜晚也褪去了,他帶着一種令人哀傷的、成熟的氣質,緩緩訴說着。
“我從很早之前就愛着您了,仆人對主人的愛,弟弟對哥哥的愛,學生對老師的愛,男人對愛慕對象的愛,反正您能想到的,我所擁有的所有種類的愛,對象都是您。”
巨大的月亮仿佛引起了哀傷的潮汐,所有情緒都被拉扯得細長,晝司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之前叫自己不要回應,為什麽?難道告白不應該期待回應嗎?
這是告白嗎?
宛如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夜願笑了一下,說:“會期待,怎麽會不期待呢?我幻想過這一天多少次,就得到過多少次您的回應,可惜不論在什麽版本裏,它們最終都只有一個結局。”
“在這裏的我們,在荒漠上的我們,和回到虛摩提上的我們是不同的,您的婚姻和生活都是李奧尼斯家族的一部分,是虛摩提的一部分。即使沒有安娜·果戈裏,也還會有別的人。多恩少爺如若不是老爺的兒子,那麽您還需要留下子嗣……這些事您比我都清楚,畢竟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您教給我的。”
“您如果不愛我,我會痛苦,但如果您愛我,我會更加痛苦。所以,不回應我的愛,就是對我最大的仁慈了。”夜願說罷又笑了一下,一眨眼,更多的星星墜落了。
“您總是問我的願望,其實,我只有一個願望。”藍眼終于朝他看了過來,“現在您明白了嗎?”
晝司覺得自己思維停擺了,腦中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他讓他的男孩兒難過了。
“我只是覺得,在世界的盡頭,是一個對您告白的好時機,”夜願擦掉下巴上的眼淚,又笑了笑,“反正在曠野上說的話,風一吹,就散了。”
晝司睜大雙眼,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濃烈的悲傷從夜願的臉上一掃而空——他又變成了平時那種禮貌微笑的樣子,帶着溫和的喜悅和誠懇的信任,散發着舒适柔軟的光芒。
“我說完了,現在,您可以親親我的額頭了。”夜願說。
原來是這樣,晝司明白了。
他以前就是這樣欺騙自己的,晝司想,這次總算被他看清楚了——他以前就是這樣快速地戴上僞裝,一次又一次。
他的男孩兒其實一直難過着,只是他從來都不知道。
作者有話說:
你們要的主CP感情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