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反彈
因今兒到底是阿愁頭一次休沐,三位娘子心疼她前些日子的辛苦,便沒有像往年那樣,把一天的時間都耗在禮佛上。只在那聖蓮庵裏“聽”了上午的一課經文,又帶着阿愁和柳青吃了一頓齋飯後,三人便離了聖蓮庵。
自年後起,三位娘子就再沒聚過了,這般聚在一處,一時倒有些舍不得分開。于是三人便又去了柳娘子的家裏。三位娘子一陣憶苦思甜加閑話八卦,一時竟忘了時辰,直到外頭鐘鼓樓上打過申時,幾人這才很是不舍地散了。
看着依依惜別的三位娘子,阿愁不禁一陣羨慕。
其實前世時,秋陽也有幾個閨蜜的。只是,那時候的她正沉溺于自己的那點小悲苦中,無瑕顧及他人。而任何一種感情,都需要雙方的付出和維護。沒有新的養料加入,再深厚的感情也只能慢慢枯萎凋零……
等莫娘子師徒回到周家小樓,二人才剛一進院門,就只見原本坐在廊下寫着大字的二木頭提着手中的筆,跟餓虎撲食一般直直撲到她們身邊,一邊不帶喘氣兒地大聲嚷嚷道:“阿莫姨阿莫姨,你們總算回來了,可遇到王府那兩位小郎君了?”
“嗯?”莫娘子被他這沒頭沒腦的話問得一個愣神兒。
那二木頭連呼哧帶喘地一連串又道:“兩位小郎巳時就過來了,說是要接阿愁出去玩,偏你們都不在家,我娘也不在家,他們白等了你們一個多時辰,後來還是我娘回來,我們才知道,原來你們去聖蓮庵燒香了。兩位小郎就說要去聖蓮庵找你們,可找到你們沒?”
莫娘子的眉頭不由就是微微一皺,回頭看了阿愁一眼。
阿愁的眉也是輕輕一皺。
自上次她跟李穆開誠布公地談過一回後,兩位小郎果然就再沒纏着她了,她還以為那二人轉了興致呢,卻不想竟又來了。
另一邊廊下做着針線的王阿婆也站起身來笑道:“除了那兩位小郎君外,早間還有個姓林的娘子帶着她閨女來找過你們,因你倆都不在家,也沒說什麽就走了。”
阿愁不由又和莫娘子對了個眼。
姓林……該是林巧兒母女吧?這是因為林巧兒告狀,叫林娘子上門問罪來了嗎?
莫娘子大概也想到了,那眼眸微微一沉,回頭對王阿婆和二木頭道了謝後,便帶着阿愁上了樓。
林巧兒的事,柳娘子還說過一句“道不同”的話,莫娘子卻是自始至終沒有評說過一句。可便是她什麽都沒說,阿愁也能猜到,她跟林巧兒之間的龃龉,勢必要影響到莫娘子和林娘子之間的友情。更何況,性情豪爽的林娘子一向對莫娘子照顧有加,這件事必定會讓莫娘子很是為難……
“我……”
“只怕最近你都沒能好好洗浴過吧?”莫娘子似猜到阿愁要說什麽一般,忽地打斷她,“明兒你就要去貴人身邊當差了,總不好這般邋邋遢遢地見人,等會兒我帶你去前頭浴堂子裏好好泡個澡,也好好洗個頭。”
阿愁聽了,便只能悶下了話尾。
*·*·*
那開老虎竈的宋老爹家裏同時還開着個浴堂子。浴資說貴不貴,說便宜也不便宜。以莫娘子的收入,雖不能像樓下孫老那般天天去泡澡,一個月去上一兩回還是能夠承受得起的。只是,莫娘子是個講究人,她嫌那浴堂裏不幹淨,且還沒個*,平常都是寧願自己辛苦着來回打水,也不肯去浴堂裏泡澡。
之所以今兒改了主意,卻是因為如今雖開了春,風中到底寒涼着。偏第二天阿愁還得進府當差,莫娘子不願意她凍病了耽誤前程,這才忍着心裏的不适,帶着阿愁下了那浴池子。
這種公共澡堂,于秋陽的那一世裏,早已經是涅沒于歷史車輪下的古董了。所以,當阿愁抱着個小木盆跟在莫娘子身後進了那挂着厚厚棉簾子的女子浴堂時,心裏多少還有點小興奮來着。
而當她被莫娘子當衆剝個精光,又将她塞進一堆白花花的“豐-胸-肥-臀”中之後,她震驚了。
在秋陽的認知裏,便是這個時代的公共浴室裏肯定沒個花灑,至少也該是幾個大浴池子才是。可事實卻是,這約五六十平米大小的空間裏,就只地上放着兩排如豬食槽一般的青石槽子。那青石槽中裝着滿滿的熱水,“豐-胸-肥-臀”的女人們,或蹲或坐在石槽兩邊,一邊以木瓢從青石槽中打熱水出來洗浴,一邊肆無忌憚地裸-聊着——真正的裸-聊。
兩世為人的阿愁,哪裏見識過這樣的場面,不由就呆在了門口處。直到莫娘子進來。
叫阿愁心理不平衡的是,和被剝了個精光的她不同,莫娘子居然十分講究地在胸前圍了一塊綢巾子。
她的與衆不同,頓時便叫浴堂裏大聲說笑着的婦人們那聲音靜了一靜。片刻後,人群裏隐約響起如“侍候過貴人的”、“到底不同”、“窮講究”等竊竊私語聲。
莫娘子全當沒聽到那些悄聲議論的,只伸手捉過阿愁,将她帶到一處沒什麽人的角落裏,舀着那槽中的熱水兜頭就淋了下來……
被硬按下腦袋沖着水的阿愁,忍不住偷眼往莫娘子那頗為偉岸的胸前瞄了一眼,然後低頭看看自己那比搓板還要齊整的小身板。頓時,她覺得,其實她也沒什麽可講究的……
*·*·*
洗完了澡,莫娘子并沒有急着帶阿愁回家,而是借着老虎竈上的熱氣,替她烘着濕漉漉的頭發。直到二人的長發都幹得差不多了,她二人這才回家去。
才剛一進門,那原在廊下寫着大字的二木頭,竟跟她倆去洗澡前一樣,拿着手裏的筆,如餓虎撲食般直直撲到她倆面前,一邊再次以那種不帶喘氣兒的一連嚷嚷,大聲道:“阿莫姨阿莫姨,你們總算回來了,可遇到王府那兩位小郎君了?”
這跟剛才一模一樣的話,不由就叫阿愁笑了起來,“你才剛不是說過了嗎?”
“不是不是,”二木頭胡亂揮舞着手裏的那枝筆,再次連呼哧帶喘地道:“兩位小郎說是在庵裏沒看到你倆就又回來了。我告訴他們你倆去洗澡了,他倆就說要去浴堂那邊劫你們。”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氣,“才剛走沒多久,你們沒見着人嗎?”
頓時,阿愁和莫娘子又對了個眼。若那兩位小郎真像二木頭所說的那樣,那麽,只怕是因着她倆在老虎竈上烘頭發,因此錯開了。
萬幸。
阿愁心裏正慶幸着,她們身後,周家小樓的木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了。
阿愁回頭,就只見王大娘帶着王小妹,後面跟着林娘子和林巧兒母女二人,四人殺氣騰騰地闖了進來。
一看到阿愁,那王大娘眼都紅了,撲過來“啪”的一巴掌就扇在阿愁的臉上,怒罵道:“你個小娘養的,看老娘不打死你……”說着,撲上來揪着阿愁的頭發就是一陣撕扯。
那王小妹見了,也哭着上前對阿愁一陣連打帶踹。
王大娘這一突然發難,不僅叫莫娘子和二木頭呆住了,連跟王家母女一同過來興師問罪的林家母女也呆住了。
不過,莫娘子很快就反應了過來,趕緊上前去拉王大娘,一邊焦急喝道:“你這是做甚?!”
那二木頭則早一個頭槌把王小妹頂了一個跟頭。“可是造反了,”他跳腳罵道,“大白天的這是要打家劫舍怎的?!”
也虧得他這一下,叫王大娘心疼女兒,便再顧不得撕扯阿愁,跑去查看王小妹的情況,這才叫莫娘子得着機會把阿愁給救了出來。
等再看向阿愁時,就只見她那因剛剛沐浴畢而變得分外粉嫩的臉頰上,正印着一個清晰的掌印。原本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這會兒也已經被扯得如雞窩一般。
“你這是做甚?!”莫娘子直被氣得一陣手腳發抖,偏她和阿愁一樣,都不擅長跟人吵架,只能拿眼怒瞪着王大娘。
那王大娘從地上拉起尖聲嚎哭着的王小妹,回手指住莫娘子罵道:“老的賣老x,小的賣小x,別人都當你倆是正經人,背後不過是一對爛貨!她小小年紀就知道鑽貴人的褲裆,還不是你這老賣x的調唆的!只可憐我家嬌嬌和林家丫頭,就給你倆這對騷狐貍墊了腳了!”
她這裏污言穢語的謾罵着時,那動靜頓時就引得了樓上下的住戶們。連左鄰右舍聽到動靜的,也都紛紛在周家小樓的門外悄悄探着腦袋。
“別人怕了你們背後的貴人,老娘可不怕!”見四周漸有人圍了過來,王大娘那大嗓門兒頓時又響亮了三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們毀了我閨女的前程,還當我能饒了你們不成?!今兒拼了這條老命,我也要替我閨女讨個公道回來!”說着,便又要來撕扯莫娘子和阿愁。
那大李嬸和小李嬸見了,忙雙雙過來攔下王大娘。王阿婆也在廊下急急勸道:“有話好說,動手總是不對的。”
“跟她沒什麽好說的!”被攔下的王大娘撸着衣袖,又是一陣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甚至還把莫娘子和離的事也拿出來一番謾罵。
直到這時,被打蒙了的阿愁才回過神來。她伸手摸摸火辣辣刺痛着的臉頰,再擡頭看看緊咬牙關眼底微濕的莫娘子,心底的火苗“噌”的一下就竄起老高。前世時的秋陽便是如此,于她自己的事,她總是極能忍耐,但,凡是被她放在心上關懷着的人,卻是再不肯叫人碰上一碰的。
她猛地推開莫娘子護在她身前的手臂,擡着下巴沖王大娘怒道:“我倒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麽好事,叫大娘這般打上門來。”
“你還有臉說!你跟小郎君說了什麽,你自己能不知道?!”被招弟等女孩子們攔住的王小妹尖聲哭罵道:“要不是巧兒,我還不知道我被趕出來,原來是你在背後使的壞!”
阿愁一愣,頓時扭頭看向林巧兒。
此時,林娘子和林巧兒都站在門口處的廊下。自進來後,這對母女就沒開過口。那林娘子只拿一種似要吃人的眼神在瞪着阿愁。林巧兒則柔柔弱弱地靠着她母親的胳膊,兩只眼睛早哭得又紅又腫了,看着甚是可憐。
見阿愁看過來,林巧兒的眼先還躲閃了一下,可當她擡頭看到她阿娘瞪向阿愁那兇狠的目光時,原本多少有些心虛的她,立時覺得,最委屈的人還是她。于是她側身往她阿娘懷裏藏了藏,用力抓緊了林娘子的衣袖。
早間,衆人散了後,林娘子細問林巧兒,才從林巧兒口中得知,自阿愁說了那番話後,小郎果然再沒來找過林巧兒。那林巧兒便哭着把“阿愁的險惡用心”也跟她娘說了一遍。林娘子的脾氣原就火爆,加上林巧兒可是她的心尖尖,平常自個兒寧願受些罪,也再不肯叫她女兒受半點委屈的,當即便帶着林巧兒殺來了莫家。只不巧,莫娘子和阿愁都不在家,叫她倆撲了個空。這事原該就這麽罷了,偏在回去的路上,林家母女遇到了同樣來找阿愁麻煩的王家母女。
那王小妹自然不肯認為是她自己有什麽問題的,她就只想着她最後被紅衣抓住短處,是因為她要打阿愁的事了,便把當衆受辱的委屈全都發洩到了阿愁的身上,所以她才拖着王大娘來周家小樓找阿愁的麻煩。雖然沒找着阿愁,兩個傷心人湊在一處,卻是越說越傷心,都認為自己是因為阿愁才倒黴的。
若說之前林巧兒心裏多少還顧念着她跟阿愁一開始時的情義,如今卻是因着她阿娘護短的那些話,還有王大娘和王小妹對阿愁的種種謾罵,叫她越聽越覺得自己太無辜了,越想越覺得阿愁太對不起她了。于是,一個惡念之下,她便撒了謊,說她聽到阿愁在兩個小郎面前說過王小妹母女的壞話。也因此,才有了王小妹的那一句話……
那林娘子原只想來讨個公道的,再沒想到王家母女一進門就打起人來。她原還有些心裏不安,可這會兒看到阿愁向林巧兒看過來,直把她女兒吓得幾乎都要藏進她的懷裏了,那護犢子的本性立時便叫林娘子更怒了。
她伸手護住林巧兒,以能直接噴出火般的眼瞪着阿愁喝道:“怎的?!自個兒做下的事不敢認,還想吓唬我家巧兒怎的?!”
阿愁不由默了默。對于林娘子此人,其實她還是挺尊重的。于是她叫了一聲:“林姨……”
“我可當不得你這一聲‘姨’!”林娘子立時冷臉喝道。卻是再不看向她,而是直直看着莫娘子,冷聲又道:“阿莫,我且問你,我有哪裏對不住你的地方?!不說平常在行會裏,我對你多多照顧,便是你入玉栉社,也還是我替你引薦的。我原不指望你念我一聲好,可你怎麽也不能恩将仇報啊!你若是對我有什麽不滿,只管沖着我來就是,欺負我女兒又算個什麽?!”
便是沒有擡頭,阿愁也能從莫娘子那驀然握緊她肩頭的手上,感覺到她此刻的臉色肯定已經變了。
阿愁忙上前一步,對林娘子道:“林姨,不是這樣……”
“我說了,我當不得你這一聲‘姨’!”
林娘子終于忍不住直接對上了她,對阿愁怒道:“你師傅的一世清名,都叫你這賤婢給帶累了!我家巧兒哪裏對不住你了?竟叫你如此設計着她。可見人都說得對,你們慈幼院裏出來的,再沒一個好東西。也是我家巧兒瞎了眼,竟拿真心待你,才吃了這樣一個大虧。”卻是猛地将林巧兒從她懷裏拉出來,低頭對林巧兒喝道:“你也莫要哭了,就只當是被狗咬了一口,以後記住教訓便是!”
林娘子這裏這般說着時,那王大娘母女也沒閑着,正向着聚進天井裏的左右鄰居們訴說着事情的始末。
王大娘道:“我閨女吃虧也就罷了,巧兒姑娘可是對她有大恩的,居然也叫她給害了。大家一個坊裏住着,該都知道她年前得小郎青眼的事吧?可你們哪裏知道,那小郎看中的可不是她,她不過是沾了巧兒的福氣才叫小郎看上的。偏她恩将仇報,竟挑唆着小郎只跟她好,倒把巧兒給撇到了一邊。你們說說,這麽惡毒的人,可還能留在我們坊裏?跟這種人做街坊,只怕大家夥兒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王大娘那裏挑撥着鄰裏時,王小妹則是越聽越怒。想着一早當衆挨打時的恥辱,她直恨得眼都紅了,這會兒又看到阿愁正跟林家母女說着話,并沒有注意到她,她不由就惡從心中起,猛地向着阿愁撲了過去,“我撕了你這爛貨……”
聽到身後的喝罵,阿愁一回頭,見王小妹撲過來,她正要側身避開王小妹的攻擊,卻不想身旁的人群裏忽然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牢牢抓住她的肩頭,只用力一拉,人小體輕的阿愁便這麽着一下子被拉了過去。
感覺到後背撞上一個人時,便是阿愁還沒有擡頭,竟就已經本能猜到,這以極熟練的姿勢将她拉過去的人是誰了。
“哼!”
阿愁的耳旁,響起一聲冷冽的輕哼。眼下一花,那撲過來的王小妹便叫一只橫伸出來的腳給狠狠踹了出去。
“啊!”沒個防備的王小妹立時被踹倒在天井裏,“我操-你先人祖宗……”
她罵着擡起頭來,那尾音卻是忽地就卡在了嗓子眼裏。
見女兒被人踹倒,王大娘尖叫着撲過來要幫忙,卻是忽然就認出那只腳的主人來,不由驚呼了一聲“小郎”,拉着王小妹就跪倒在了天井裏。
阿愁僵硬回頭,便只見,果然是二十七郎李穆站在她的身後。若加上把他撞出鼻血的那一回,這該是第三回了……
李穆那雙原本如墨玉一般溫潤的眼眸,此刻正因怒意而透着一股冰寒。“你沒事吧?”他的眼掃過她零亂的頭發,又在她臉頰上那個已經微微腫起的掌印上默默停留了一會兒。
看着他,阿愁猛眨了一下眼,心頭卻是忽地就升起一陣憤恨來——這兩位小郎,有錢有閑,左右不過是把她當作一件新鮮的玩具罷了,可他們這一時的興致,卻是令她跟朋友之間交惡,還令莫娘子也跟着遭人輕賤……
那晚了一步才過來的二十六郎,直到這時才跑進院裏。看到地上跪着兩人,他先還不怎麽在意,可扭頭間,又看到阿愁這一身的狼狽,他不由大吃一驚,擡手指着她問道:“你……這是怎麽啦?誰欺負你了?!”
有些人是泥做的,遭遇壓力時很快便會散架;而有些人卻是屬彈簧的,壓力越大,他們的反彈越大。比如前世的秋陽今生的阿愁,平常看上去似乎沒什麽事情能叫她們不開心,其實不過是把一切不滿都堆積在心裏罷了。當壓力超過她們的忍耐限度後,那反彈則是格外的強烈……
一早旁觀王小妹受刑時,阿愁就對自己身處這個世界卻無力改變的現狀而感覺到一陣焦灼了,如今被林娘子和王大娘這般一鬧,加上“始作俑者”那兩位小郎就在眼前,她豈能不爆發!
憤怒中的阿愁猛一扭頭,那兇狠的眼神,竟令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十六郎心頭抖了抖,手指下意識就收了回去。
回過頭來,阿愁又恨恨瞪了李穆一眼,然後擡手“啪”地一下将他圈在她肩上的手臂打開,向前邁了兩步。
她看看跪在天井裏的王家母女,再看看因兩位小郎的到來而瑟縮到一邊裝透明人的林家母女,冷聲道:“好得很。正好兩位小郎也來了,我們不妨當面都說清楚了,看看到底誰是誰非,誰在說謊,誰又在平白冤枉人!”
她瞪向王家母女,“你們說,是我在小郎面前搬弄是非,才叫王嬌嬌被淘汰的。可是?!”
不等王家母女答話,她便扭過頭去,瞪着李穆和李程道:“兩位小郎就在這裏。請二位小郎跟大家說一說,我可有跟你們提過王嬌嬌的名字?!甚至,我可有跟你們提過任何一個姓王的人?!”
李穆一眨眼,悄悄後退一步。結缡十載,他豈能不知道,他的秋陽這是火山爆發了……
見他後退,李程則下意識上前一步,替阿愁做着證道:“沒有沒有。”頓了一頓,又小心問着阿愁,“這……是怎麽了?”——此時的他,完全不在狀态中。
阿愁沒理他,只冷哼一聲,看着王嬌嬌道:“我知道你覺得你委屈。你當衆受辱,你心裏不甘,你想找個墊背的來恨着。可打你的人不是我,把你教成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也不是我,你找我的麻煩做甚?!你不過是覺得我是從慈幼院裏出來的,我身份低微,可以任你欺負而不敢還手罷了。說到底,你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小人,你若真有那膽子,誰打你,你倒是打誰去啊,在我這裏逞什麽威風?!”
她看向王大娘,“打我來到仁豐裏,就只見你到處說着我和我師傅的壞話。我跟我師傅不跟你計較,不是怕了你們,不過是不願意降低了自己的身價,把自己也拉到跟你們一樣的泥溝裏去打滾罷了。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像大娘說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真惹惱了我,我也不怕把自己拉到泥溝裏去跟你們一處打滾。不信大娘盡可以試試?!”
直到這時,那二十六郎才算是明白了眼前的狀況,卻是不由就充着個大尾巴狼的模樣,跳出來叫道:“怎麽?是這兩個賤人找你的麻煩?……”
他話還沒說完,便叫阿愁淩厲的一眼将他的話尾給掐斷了。
李穆趕緊拉了李程一把,悄悄對他搖了搖頭——這丫頭,便是換了一世,脾氣竟依舊如此。不發作便罷,一旦發作,天王老子都攔不住。只怕這會兒被怒火沖昏了頭的她,又得做出什麽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傻事來了……
只見阿愁用力深吸了口氣,以一種複雜的眼神看向林巧兒。
不說林娘子和莫娘子之間的友情,只巧兒一開始對她的好,就足以叫阿愁對她感念萬分了。她總想着,林巧兒不過是誤會了她,将來她總能找機會慢慢解了這誤會,不定她們還能繼續做朋友。可當林巧兒那般作态地藏在林娘子的背後,又那般說謊勾着林娘子和王家母女一同來鬧時,阿愁便知道,她們再不可能有什麽将來了。
“之前我一直在向你道歉,”她看着林巧兒道,“許你覺得,我是心虛。但,我沒什麽好心虛的。我之所以向你道歉,是因為,你說得對,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說話,我不該、也代表不了你。”
說着,她猛一扭頭,看着李程道:“那天我跟小郎說的那些話,都只是我一個人的意思,跟巧兒再無關系。”
她又扭回頭:“你跟人說,我那麽做,是因為我嫉妒你,是我想把你打壓下去。但我得告訴你,我一點兒也不嫉妒你,現在甚至還有點同情你。今兒這兩位小郎就在這裏,我當着你的面,跟兩位小郎再說一遍。”
她轉向兩位小郎君,“我,莫家阿愁,只願意憑着自己的手藝吃飯,我不願意攀着你們的高枝。你們那高枝,誰愛攀誰攀去,跟我無關。請二位小郎以後也別再來找我,我一個低微的手藝人,實在承受不起兩位小郎的青眼!”
她話音落處,頓時便叫在場衆人的眼全都刷地一下看向李程和李穆。如大小李嬸等跟阿愁一家親近的鄰居,眼裏不由帶上一抹憂色;而周圍那些跟阿愁一家不熟的,這會兒則多少含着種看熱鬧不怕事大的興味——敢當衆頂撞貴人呢!不知道貴人要怎麽罰這不知好歹的小丫頭了……
至于那兩個貴人。
李程依舊呆呆的搞不清狀況,李穆則擡手輕輕抹了抹眉心——就知道這丫頭得胡來了。
他伸手拉住讷讷想要開口的李程,上前一步,看着阿愁溫柔一笑,道:“你別生氣,都是我們的不是,一時沒想到那麽多,倒給你招來這許多的麻煩。”
阿愁張了張嘴,一腔怒氣被他這道歉一堵,卻是上又上不來,下又下不去,叫她心裏好一陣不得勁。
瞪着眼前那張秀美得一如女孩兒般的臉,阿愁眼前不由就是一陣恍惚。那一刻,她不知怎的,竟想起了秦川。
前世時,秦川便是如此,不管她如何生氣發火,他總能四兩撥千金地借着三言兩語就壓下她的怒氣,叫她想繼續生氣又不行,不想生氣又覺得憋屈……
“不過,有件事我得更正一下。”李穆一臉溫和地看向林巧兒,“其實在我們認得姑娘之前,就已經先認得阿愁了。跟那位老娘說的恰正相反,我們兄弟是因着阿愁才認得姑娘的,倒不是因着姑娘才認得阿愁的。”
雖然他言語溫柔,林巧兒的眼淚還是被他給說了下來。
*·*·*
直到跟着李穆上了回程的馬車,李程才從阿愁那兇悍的眼神裏回過神來。
“乖乖,”他學着廣陵城裏的方言拍了拍胸口,“真是蔫人出豹子,再沒想到,看上去好脾氣的阿愁,發起脾氣來這般吓人!”
李穆微微一笑,腦海裏不由浮現出阿愁生氣時的模樣——明明一笑起來就找不着眼珠兒的小眯縫眼,竟生生叫她瞪大了一圈,看着竟是格外的黑白分明。
兩輩子以來,李穆頭一次覺得,她發脾氣時的模樣竟是那麽的好看。此時他竟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前世時,他為什麽那麽愚蠢地非要打壓下她這生龍活虎的模樣不可。
只聽二十六郎喃喃抱怨道:“之前你不讓我去找她時,我原還不信呢,再沒想到,竟真是我倆給她惹了麻煩。也難怪她那麽生氣了。唉,這下好了,她徹底不肯跟我們玩了。”
頓了一頓,他咬牙又道:“都是那幾個婆娘的錯!叫什麽來着?”
“姓王。”李穆冷冷一笑,眼眸中閃過一道殺氣。“我當時沒聽真切,好像聽到誰在那裏罵罵咧咧,說要操-我們的先人祖宗呢。”
——事關祖宗的清白名譽,這事兒可輕忽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