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醉翁之意
對于孩子來說,年蒸的樂趣其實并不在吃。
幾個孩子一人嘗了一只包子後,那小李嬸便止住二木頭伸向第二只包子的手,笑道:“後面還多着呢,這會兒吃飽了,下面的你們還嘗不嘗了?我這裏可是還做了純肉餡的大包子呢。”
二木頭一聽,立時便丢了手。
莫娘子家裏的年蒸結束後,接下來忙活的,是同樣只有兩個人的李姐家的年蒸。她家裏依舊是量不大。
那二十六郎李程原就是個淘氣的,這會兒再湊上個活猴兒似的二木頭,二人立時就是一陣臭味相投。他二人各揪着一團面,不知捏着什麽四不像的東西時,二木頭的堂姐,大木頭孫楠則很是羨慕阿愁的巧手,便湊到阿愁跟前跟她虛心請教着怎麽把包子捏得更好看。一旁長着一張秦川臉的周昌,也好奇地想學,卻不想那王府的二十七郎君,似乎總看他不順眼似的,竟是不着痕跡地就把他給擠到了一邊。
虧得因他出來久了,叫他阿娘打發了小丫鬟來尋他,周昌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家去了。
李穆看看他那留戀的背影,回頭問着阿愁道:“那孩子是誰?”
阿愁忍不住就橫他一眼,笑道:“他叫周昌,是房東家的小郎。”又道,“那‘孩子’今年十一,該是比小郎你還大一歲呢。”
李穆默了默,看着她道:“姓周?不是姓秦嗎?”
阿愁一驚,驀然擡頭看向他,“你為什麽覺得他該姓秦?”
她那吃驚的眼,落進李穆的眼裏,不禁令他眸光一閃,裝作驚訝道:“竟不是嗎?那我大概是聽錯了。”
他低下頭,拿起一團面劑子,看似認真跟着學着怎麽做包子,其實眼尾處一直在悄悄觀察着阿愁。
而阿愁,卻因着他的這句話,顯得很有些心不在焉。
于是,李穆多少有些确定了,阿愁便是沒有全部憶起前世,對“秦川”這個名字應該也是有所反應的。
衆人正一邊說笑一邊做着包子時,樓上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孫楠擡頭往樓上看了一眼,忽地拿手肘輕碰了碰阿愁,又沖她呶了呶嘴。
阿愁順着她的眼往樓梯上看去,便只見,樓上韓家的兩位姑娘,正娉娉婷婷地從樓梯上下來。
只見那韓大姑娘韓枝兒的頭上,正梳着個油光水滑的元寶髻,身上則是一件仍帶着折痕的新粗綢大襖,擡手間,手腕上明晃晃地晃過一個銅镯子。她一邊下着樓梯,一邊對衆人笑道:“雖然我家裏已經做好了年蒸,不過且讓我們姐妹也幫一幫忙吧。”
阿愁不由就跟孫楠招弟等女孩兒們對了個眼。之前小李嬸召集大家做年蒸時,那韓家大娘說的可是:她們家來自外地,家裏沒有做年蒸的習俗……
那韓大姑娘打阿愁身邊過去時,她身上那香得有些熏人的頭油味兒,不由就叫阿愁抽了抽鼻子,擡眼間。又只見韓二姑娘正垂頭跟在她姐姐的身後。
和韓大姑娘相比,那韓二姑娘韓柳兒卻是要比她姐姐收斂得多,頭上只規規矩矩梳着兩個垂髻。那黑油油的發髻垂在她雪白的小臉蛋旁,直襯得她那雙烏黑的眼眸更顯明眸善睐。
小樓裏的住戶們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便是阿愁如今不是“專業人士”,也能看出,那位韓二姑娘臉上施着一層極薄的粉。而和後世一樣,這個時代裏的人們普遍都認為,未到及笄年紀的女孩兒是不該塗脂抹粉的。于是,同樣看出這痕跡的幾個女孩兒間,不免一陣相互擠眉弄眼。
昨兒阿愁被送回來時,對王府小郎們頗感好奇的女孩子們曾圍着她一陣仔細打聽。阿愁很能理解女孩們的這種好奇,所以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便是衆人都有那樣的好奇心,卻是再沒一個像韓家兩姐妹那樣,打聽得那麽仔細。當阿愁答不出來兩位小郎喝茶用的茶盞出自哪個窯口時,韓家大姑娘那鄙夷的眼,立時便叫阿愁覺得,自個兒可真是個沒見識的鄉下人,居然連這都看不出來。這還不算,随着兩位韓姑娘的問題愈發“深刻”,阿愁愈發答不出個所以然來後,韓大姑娘的語氣裏不由就透出一股奇怪的酸味來。便是阿愁不想多心,那會兒也忍不住覺得,這韓大姑娘似乎是認為,由她給兩位小郎做玩伴,簡直是“暴殄天物”。再說上兩句,阿愁忽然就又有一種感覺,似乎她被兩位小郎看上,不是因為她自個兒有什麽出色之處,不過是因為兩位王府小郎還沒見過她們韓家姐妹,才叫她得着機緣撿了個漏……
前世時,阿愁也見識過不少奇葩,可這對姐妹花,卻是叫她有種說不出的新鮮感。特別是,當她發現,那明明比韓二姑娘年長了四歲的韓大姑娘,其實總不自覺地被她妹妹拱着做了個“打手”時,她對這對姐妹就更感興趣了。
只可惜,她的這種惡趣味,竟叫過來找着莫娘子說話的喬娘子給打斷了。一向眼裏揉不得砂子的喬娘子聽出韓家姑娘話底的意思後,便忍不住出頭,替阿愁諷刺了那韓枝兒幾句,這才叫那姐妹二人組悻悻而退。
如今看着這打扮一新的姐妹二人下得樓來,其醉翁之意,自是不言而明。
雖然韓家兩位姑娘是借着幫忙的名頭下了樓的,那韓大姑娘扭着腰肢向兩位小郎行禮問安後,卻是站在那裏賣弄着窈窕的身姿,一邊跟兩位小郎扯着閑篇,一點兒也看不出想要伸手幫忙的意思。倒是那韓柳兒,見禮畢,便一臉乖巧地跑去井臺邊洗了手,然後狀似無意般地往李穆身邊一站,一臉羞澀地問着李穆道:“小郎這是在做什麽?”
李穆連看都不曾看向她,只扭頭看看阿愁,然後忽地一錯步,裝着伸手去拿餡料的模樣,巧妙地跟阿愁換了位置。頓時,被擠到韓柳兒身邊的阿愁,就聞到韓二姑娘身上那只比韓大姑娘略好了一點的香氣。阿愁忍不住又動了動鼻子,再看向李穆時,就只見李穆正不舒服的以指背揉着鼻子。
阿愁不由又是一愣。前世時,有着過敏症的秦川也極讨厭各種香味……
“怎麽?”見她看着自己,李穆問道。
阿愁趕緊一陣搖頭,擡手指着他的鼻尖道:“蹭上面粉了。”
“幫我。”李穆說着,向她低下頭去。
阿愁立時沖他一攤她那同樣也沾着面粉的雙手。
她的身旁,那韓二姑娘忙笑着插話道:“小郎要是不嫌棄,我來……”她一邊說着,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只香噴噴的手絹來。
李穆就跟沒聽到似的,忽地以胳膊架起阿愁的胳膊,就這麽順勢在她的手肘上蹭去了鼻尖上的面粉。
頓時,小樓裏那些一直難掩好奇,偷偷打量着那兩位貴人的婦人們就笑了起來。
——熊孩子!
阿愁則是一陣默默瞪眼。
于二十六郎來說,年蒸雖然好玩,可老只這一項,他很快就膩煩了。早不願意他們在這裏逗留的阿愁,便悄悄拱着他,想讓他倆早點走人。察覺到她這小動作的李穆淡淡看她一眼,心裏一番計較後,便答應了李程的要求,決定“換個地方找樂子”。
頓時,阿愁松了口氣。
見兩位小郎要走,孫老頭一個就是戀戀不舍,便趕緊招呼着兩個兒媳依着廣陵城裏的習俗,給兩位小郎包了不少自家的包子作為年禮贈于兩位小郎,又道:“蓬門鄙戶,這些東西實不成禮,不過總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以感念貴人貴足竟肯下踏我們這種賤地……”
那種種順帶着把小樓衆人全都比作貴人腳底污泥般的謙詞,直聽得來自後世的阿愁一陣目瞪口呆,兼頗為不适。
除了孫家外,其他人家見狀,也紛紛收拾了自家的包子當作禮物送了過來。那莫娘子原就因昨兒受了兩位小郎的禮而不安着,這會兒更是幾乎把家裏大半的包子都打包給那二位做了回禮。
那二十六郎拉着阿愁說話時,李穆則是不客氣地站在莫娘子身邊,直接上手挑撿着莫娘子準備給他們帶走的包子。于是莫娘子便發現,這位二十七郎君總挑着那長得格外好看的包子拿。看看自己那五大三粗的包子,再看看阿愁包的那些看着格外玲珑的包子,莫娘子倒是沒有懷疑到李穆的用心,只當他是挑剔了些而已。
挑撿完包子,李穆往剩下的包子裏看了一圈,忽然一皺眉,扭頭問着阿愁道:“我做的包子呢?”
——做年蒸這種事,于李程來說,就只是一種游戲,所以他一個包子也沒捏,就忙着做那些四不像的面塑去了;李穆雖是別有用心,倒确實是包了幾個包子的,不過,加起來也才做了五只而已。
當別人都以為李穆是想要帶走他們親手做的包子時,阿愁卻不知怎地,竟聽懂了李穆話裏的另一層意思——他似乎是想讓她們也嘗嘗他做的包子。于是她笑道:“我家的包子在你們來之前就做好了,這裏自然沒有你的。”
李穆不由就是一擰眉。
而,雖然阿愁聽懂了李穆的意思,別人卻未必了。所以那孫老忙回身于家裏拿出兩個精致的細瓷碟子來。一個上面放着四只包子,一個上面放着兩個四不像的面塑——那奇形怪狀的醜陋造型,可不就是李穆兄弟倆親手捏出來的!
孫老雙手捧着那兩只瓷碟,一臉忐忑地道:“請容小老兒留下這幾樣面點作個念想。這是兩位貴人親手所賜,除夕敬祖時,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祭品了。”
李穆:“……”
阿愁忽地扭過頭去,她怕她會忍不住笑出聲兒來。
李程則感覺很是得意,哈哈笑道:“行啊,就給你了。”又回頭對李穆道:“你不是一共做了五只嗎?該還剩一只。加上我做的,我們帶去你姨母府上,叫夫人也看看我們的手藝……”
他話還沒說完,就只見那韓家兩位姑娘也一臉虔誠地各自捧着一只瓷碟上得前來。兩只瓷碟中,一個是看不出到底是什麽的一團面塑;另一個,正是李穆所做的最後一只包子。
二人上前,向着兩位小郎盈盈一禮,韓枝兒笑道:“我們姐妹也想各留一只下來做個念想,不知二位郎君可願賜予?”
頓時,李程輕佻地一挑眉,回頭和李穆對了個眼兒。雖說他二人年後才十一歲,可因着出身的緣故,又豈能看不懂這二位姑娘眼底幾乎都要滿溢出來的情義。
李穆皺着眉時,李程已經不以為意地哈哈一笑,揮着手道:“你們不嫌醜就好。”又對李穆笑道,“包子是沒了,不過好歹還有我捏的老虎呢……”
他說話時,那韓枝兒忽地又上前一步,向他屈膝一禮,卻是從腰間摘下一只香囊,一臉羞澀地遞過來,垂頭又道:“不好平白受了小郎所賜。這香囊是奴家親手所繡,郎君若是不嫌棄,便拿着賜人吧。”
頓時,樓裏的衆人都是一怔——雖說這韓家母女三人都是繡娘,原就是以繡技謀生的,可這非買賣的贈送女兒家親手所繡的東西……就有點私相授受的嫌疑了。
阿愁看了也不禁一陣無語。誰都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品質,誰都願意活得更輕省一些,就這一點來說,阿愁其實挺能理解韓家兩姐妹那想要攀上富貴的心思,可這難看的吃相……作為鄰居,阿愁覺得,略丢臉。
韓家兩位姑娘顯然并不在乎別人怎麽想,韓枝兒向二十六郎遞上自己的香囊後,那韓柳兒也緊随其上,默默往李穆的跟前遞上那原挂在她腰間的一只香囊。
許是覺得這一幕太不堪入目了,性情古板的莫娘子皺着眉頭将阿愁擋在身後。雖然阿愁心裏對這姐妹倆的熱切很有些看不上眼,可這并不會影響她看熱鬧的心情,所以,便是莫娘子有意遮住她的視線,她仍在莫娘子的身後悄悄伸長了脖子。
可見二十六郎李程是見慣了這種場合的,只哈哈笑着跟那韓枝兒調笑了兩句,勾得如今已經十六,正是恨嫁年紀的韓枝兒忍不住就漲紅了臉,他這才命小厮上前接下那只香囊。
見李程收了香囊,阿愁不由帶着看戲的眼神看向李穆。
而,當她的眼跟李穆看過來的眼撞在一處時,她忽地就是一怔。不知為什麽,她覺得自己好像從李穆眼眸裏懂到了一種複雜的惱恨之意。
就只見李穆瞪她一眼,然後便扭過頭去,一臉酷酷地走向那韓二姑娘。
就在阿愁晶亮着兩眼,以為他是要親自去接下那只香囊時,不想李穆伸出去的手忽地一沉,竟是繞過那只高舉着的香囊,劈手就從韓二姑娘的另一只手裏奪了那只盛着包子的瓷碟,然後一回身,直接将阿愁從莫娘子的身後揪了出來,把那瓷碟往她的手心裏一塞,又側過頭去,對那韓二姑娘道:“真是麻煩。即這樣,我不給你禮,你也就不用想着該回什麽禮了。”
阿愁:“……”
低頭看着手上的瓷碟,再想想李穆的話,阿愁不由就覺得,這熊孩子把這包子塞給她……不會是想跟她要回禮吧?!
再擡頭間,她忽然就看到,韓二姑娘正漲紅着臉在看着她。那仿佛淬了毒一樣的眼神,不由就叫阿愁猛一眨眼,然後就跟被燙了手一般,飛快地将那只瓷碟往旁邊尚未收拾起的案板上一丢,沖着韓柳兒擺出一臉無辜的表情。
至于注意到她這動靜的李穆,看向她時那同樣如同淬了毒的眼,卻是叫阿愁覺得,比起韓家二姑娘的惡毒,她倒寧願頂着這位擡擡小指尖就能摁死她的貴人的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