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阿醜
兩位王府小郎君的突然露面,顯然叫參加聚會的玉栉社會員們都有些吃驚。不過,就如那個牙尖嘴利的侍女所說,兩個小郎君如今不過才十歲年紀,便是在這個十四歲就已經可以婚配的早熟時代裏,他們依舊是不折不扣的未成年人。所以,便是他們逾越着世俗規矩,召了兩個小姑娘過去說話,在座的那些成年人們,也沒一個站出來阻止的——當然,至于其中有多少人是真心以為這兩位王府小郎君不過是一時淘氣的,又有多少人只是鑒于他們那高貴身份而不敢開口勸阻的,就不得而知了。
頂着衆人那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或者是幸災樂禍的眼神,雖然比林巧兒矮了一截,卻自認為是成年人的阿愁,默默握住巧兒那因膽怯而微微顫抖着的手,跟在兩個青衣侍女的身後上了三樓。
通往三樓的樓梯口處,站着兩個鐵塔般的大漢。見兩個侍女帶着兩個小姑娘上來,那抱着胸的二人組,粗壯的大腿一旋,便往左右一分。等讓過她們四人後,卻又是一旋大腿,往樓梯中央一橫——竟起了個類似于後世地鐵入口處查票的人肉橫杆的作用。
這聯想,不由就叫阿愁彎了一彎眼。
所以,當宜嘉夫人領着一幫人走到三樓的樓梯口,忽然看到她派去侍候李穆的那兩個侍女,正帶着兩個小姑娘上樓,其中一個畏畏縮縮地垂着頭,另一個卻笑彎着一雙細眯眼時,她不由就微挑了一下眉。
“這是……”
她看向那兩個侍女。
兩個侍女忙上前來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雖說李穆于樓下召來兩個小姑娘“陪聊”的事,宜嘉夫人之前并不知情,可即便這會兒她知道了,她也不會為了這等小事就攔了李穆的興頭。只是,在富貴圈裏打滾了半輩子的她,自認為對這些下層的小姑娘們突逢富貴時,那種種見不得人的歪念頭頗有了解。所以,當她看到巧兒的戰戰兢兢,以及阿愁彎起的眉眼時,她心裏立時就把這二人給分了個高下——那看着吓得都快要站不住的小姑娘,應該還算得是個老實本分的;偏那個長得醜的,要麽是個沒心沒肺不知道害怕的,要麽就是個心大到不知自己斤兩的!
這般想着,宜嘉夫人不由又暗擰了一下眉。
而,自發現有人于樓梯上看着她倆後,阿愁就早收了笑眯眼兒,學着那兩個侍女的模樣規規矩矩于牆角裏立着了。且,雖然她對那位宜嘉夫人好奇已久,可宜嘉夫人落在她身上的眼,不知怎麽,叫一向敏感的她覺得,這位夫人似乎并不怎麽喜歡她。所以,此時的她只表現得更加循規蹈矩了。
她卻是不知道,她的循規蹈矩,于早已先入為主的宜嘉夫人眼裏看來,不過是一種僞裝而已——當然,其實也确實是一種僞裝。
宜嘉夫人一邊跟身邊的人說笑着,一邊步下樓梯。在路過阿愁身旁時,她微不可辨地又掃了阿愁一眼。見她愈發地低眉順眼,夫人則愈加地看不上她了。宜嘉夫人不由于心裏暗暗冷哼了一聲,拿眼示意着那兩個侍女道:“小心侍候着。”
兩個侍女立時會意地向着宜嘉夫人屈膝行了一禮,夫人這才帶着她的人下樓去了。
*·*·*
阿愁和林巧兒在樓梯上巧遇宜嘉娘子時,李穆的包廂裏,二十六郎李程正急不可耐地在座位上扭動着,一副恨不能就這樣沖出去,好早點跟那“有趣的醜丫頭”搭上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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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若不是他這可笑的小兒模樣,只怕李穆也要跟他一樣急躁了。
兩世為人的李穆,冷靜地看看他那年幼的兄長,想着自己怎麽也是個成年人了,便按捺下心頭那其實一點兒也不比李程好了多少的等不及,只擺着個不動聲色的模樣,依舊靠着那欄杆,期待着那不知道是不是秋陽的女孩來自投羅網。
當那林巧兒縮在那個“阿醜”身後,随着兩個侍女向他們行着屈膝禮時,雖然她還沒有擡頭,可不知為什麽,李穆就已經隐約感覺到,這女孩應該不是他要找的人了。等那女孩擡起頭來,李穆便發現,雖然這孩子的眉眼跟年幼時的秋陽生得真的很像,但……
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卻在實實告訴着他,這不是他的陽陽……
頓時,一種比他早已預料到可能會有的失望還要沉重的失落,就這麽一下子重重壓在了他的心上。
他低下頭,手指習慣性地推向眉心,卻在再一次推空後,盯着手指微皺了皺眉,然後幹脆直接将食指撐在眉頭處,拇指按在臉頰上,借着手掌的遮掩,于掌心裏默默呼出一口抑郁的氣息。
就在他陷入低落的情緒裏時,阿愁則帶着一種隐約的興味,悄悄觀察着這兩位王府小郎君。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樣,那個二十六郎似乎把她當作一件新奇玩具了。她才剛一進來,還沒有來得及随着那兩個侍女向兩位小郎君問安,那愛穿紅衣的二十六郎就已經急不可待地從木榻上跳下來,圍着她一陣興致盎然地打轉。
至于今兒換了身牙白衣袍的“好色”二十七郎,雖然他看似不動聲色的斜靠着欄杆,可那默默打量着林巧兒的眼,則分明顯示着他感興趣的對象是誰……
“你是叫‘阿醜’吧?你居然還真叫阿醜?!”
就在她偷眼看向那個二十七郎時,二十六郎于她的耳旁聒噪着,且還伸着一根手指捅着她的胳膊。
那營養不良的阿愁原就生得單薄,身上除了骨頭就是皮,這般被人捅了一指頭,雖然那二十六郎自覺并沒有用力,阿愁依舊痛得一陣呲牙咧嘴。而雖然融合了此世阿愁的記憶,可她到底做為秋陽的年數更久一些,也更不容易适應這階級分明的社會,于是心裏正煩着這熊孩子的阿愁一個沒忍住,卻是“嘶”地倒抽了一口氣,捂着胳膊就沖那不知輕重的二十六郎吼了一嗓子:“你幹嘛?!”
這一嗓子,不僅把二十六郎喝得愣住了,把兩個侍女喝得呆住了,把林巧兒和阿愁自己也喝得吓住了,就連深陷在失落情緒裏的李穆,都被她這一嗓子喝得醒過神來,不由放下那撐着眉頭的手,擡眼往他們那邊看去。
就只見,那熊孩子李程依舊舉着那根作案的手指,呆呆站在那個“阿醜”身旁。“阿醜”的另一邊,那個如今越看越不像秋陽的女孩,則抖抖索索地伸手拉了拉“阿醜”的衣袖。至于那個“阿醜”……
看着李程那依舊舉着的手指,阿愁臉上的神情有着一瞬間的凝固。然後,她忽地一眨眼,如同作戲一般,猛地捂着胳膊彎下腰去,卻是“哎呦”痛呼了一聲,又擡頭看着李程抱怨道:“幹嘛那麽使勁?!我骨頭都要被你戳斷了。”
李程也下意識地學着她眨巴了一下眼,然後低頭看向自己那帶着嬰兒肥的粗壯手指,讷讷道:“我又沒用力……”
“可我身上沒肉啊!”
阿愁忽地一擡手,将那遮至指尖的衣袖一下子拉上去,露出她那看上去都沒有李程兩根手指粗的脆弱腕骨。
看着那只剩下一層皮包骨的細瘦手腕,李程不由又眨巴了一下眼,擡起頭,一臉同情地看着她道:“你怎麽那麽瘦?”
和一臉同情的李程不同,一旁的林巧兒則又被阿愁這豪氣萬千向人展示手腕的動作給驚了一下。她趕緊再次拉了拉阿愁的衣袖。
阿愁回頭看向林巧兒,先是不明所以地眨了一下眼,然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以後世的思維又做錯事了……這個不知所謂的年代裏,雖然看似不如宋明時期那般講究個男女大防,可該有的禮教還是有的——就是說,女人家的身體肌膚,是不能給外男看到的。這不僅适用于腳,手也一樣……所以女人的衣袖才會被做得那麽長。
阿愁一眨眼,趕緊将那撸起的衣袖放了回去。
那以手肘撐着案幾,正默默觀察着這幾個“孩子”的李穆,忍不住就舉着拳頭遮在鼻下,發出一聲悶笑。
偏二十六郎李程自小就沒怎麽跟女孩相處過,自是不知道阿愁這個舉動的失措之處,他依舊驚訝于她那手腕的枯瘦,只道:“你家裏都不給你吃飯嗎?”
頓時,小小的包廂裏再次響起李穆的悶笑聲。
而,他笑聲未落,便感覺到一股含着淩厲的視線向他掃了過來。
李穆一擡頭,卻是正和那叫“阿醜”的女孩的眼撞在一處。
顯然,那孩子很有些色厲內荏,她敢悄悄瞪他,卻不敢跟他明着對眼。二人的視線才剛一觸及,她便飛快地閃開了眼,只裝着個天下太平的模樣。
李穆看了,不由于心裏又悶笑一聲,然後帶着一種他都沒有意識到的不甘心,再次看向那個林巧兒。
至于阿愁,早于前世就被秋陽奶奶的嚴厲給調-教得極有眼色的她,在險些被李穆抓個現行後,立時識時務地移開了眼。直到她感覺不到李穆的視線,她才又一次偷偷瞥向李穆。見李穆依舊把注意力放在林巧兒身上,她不由于心裏替巧兒一陣默默擔心。但奇怪的是,和跟只猴子般圍着她亂轉的二十六郎君不同,這位二十七郎君似乎只滿足于在一旁看着那“小佳人兒”就好。這不禁叫阿愁又替巧兒稍稍松了口氣,然後才扭回頭,于心裏默默評估着自己眼下的處境。
想了一想,她便裝出一副傻大姐的模樣,跟那熊孩子二十六郎周旋起來。
其實,打阿愁還是年幼的秋陽時,她就極有人緣,且她對人似乎有着一種極敏銳的直覺,總能知道對方需要的是什麽,然後下意識地去迎合對方。所以,哪怕只是初次見面,她也總能很輕易就博得對方的好感。便是在林巧兒和兩個侍女,甚至包括李穆看來,她這看似魯莽的膽大妄為,多少有些作死的成分,可其實阿愁心裏很清楚自己的分寸,也一直小心觀察着二十六郎的反應。
而,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樣,二十六郎并不介意她這樣的“冒犯”,甚至還覺得她這樣的态度,其實是一種對他的親近和接受。因此,二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甚至,那二十六郎很快就忘了,其實這才是他跟阿愁的第二次見面而已,竟跟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樣,熱情地張羅着讓人送些吃食上來,好把這一把骨頭的“阿醜”給喂肥一些。
聽着這二十六郎口口聲聲叫着自己“阿醜”,忍了半天的阿愁終于沒能忍住,開口辯駁道:“我不叫‘阿醜’,我叫‘阿愁’。愁眉不展的‘愁’。”
因着“愁眉不展”四個字,不由就叫李程低頭往她臉上看了看,忽然道:“咦?你怎麽看起來沒那麽醜了?”
阿愁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眉——她才不會告訴這孩子,一個正确的妝容于女子來說,是何等的重要。
二十六郎倒并不在意她是不是會回答他,只揮着手又道,“我看你整天笑嘻嘻的,看着一點兒也不像是愛發愁的模樣啊,可你為什麽會叫這個名字?”
說話間,正好酒樓裏的侍者送來了酒菜。看着那些于秋陽來說,已經是隔了一輩子不曾見過的美食,阿愁忍不住一陣默默吞口水,因此,再回着二十六郎的話時,她便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誰知道,”阿愁極是西洋化地聳了聳肩,一邊巴巴看着那兩個侍女往另設的小幾上端着各色菜肴,一邊随口應道:“名字不過是一個人的代號而已。”
“代號?”
忽然,一個清亮的嗓音插話進來問道。
“啊?”
阿愁一愣,回頭看去,就只見那位二十七郎君正撐着下巴在看着她。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這竟是她進來後,那位二十七郎君頭一次開口說話。
而,他撐着下巴的模樣,雖然看着是一副孩子似的好奇,可那雙如墨玉般幽深的眼眸,卻是忽地就叫阿愁有種被人看穿了的窘迫——就好像,他知道她這番裝瘋賣傻,其實不過是為了趨吉避兇,在跟二十六郎那個熊孩子套近乎一般……
見她不開口,撐着下巴的李穆又道:“你說‘代號’。這個詞兒聽着有些耳生呢,什麽意思?”
他的問話,不由就叫阿愁眨了一下眼——她還真沒把握,這個時代裏有沒有這麽個詞……
“呃,”她轉着眼珠道,“就是……‘代稱’的意思吧……”又裝着個腼腆模樣笑道:“我……也不太知道,只聽人那麽用過,就學了來……”
——如今她只是個才九歲的孩子嘛,就算學了個四不像,也情有可原。是吧!
李穆擡着眉梢,默默看着她的眼,那眼神裏,某種莫名的東西一陣閃爍,直閃得阿愁的小心肝跟着一陣亂顫。
于是,她警覺地回憶了一下她自進了這間包廂後的所作所為,覺得自己應該很好的演繹了一個沒心沒肺的“傻大姐”,又想着她怎麽說都是個成年人了,眼前不過是三個孩子,再帶兩個不足十六歲的侍女,她不由就又擺出她那招牌式的笑臉,沖着李穆彎起她那一笑就看不到眼珠的小眯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