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陪聊
一樓的大廳裏。
因之前王小妹的挑釁,叫莫娘子和林娘子都不放心把阿愁和林巧兒再單獨留下,于是二人回到桌邊坐了下來。
雖然阿愁并不認為,只要避開王府那兩位小郎君叵測的眼就能沒事,可就這麽無所作為地坐以待斃,明顯是個更不明智的選擇。所以,借着兩位娘子坐回桌邊的機會,她便拉着林巧兒避到了桌子的最裏側,借由頭頂二樓走廊的廊檐,多少遮去一點樓上那兩雙窺視的眼。
不過,雖然莫娘子和林娘子都坐了回來,過來找着她們攀談的人倒并不見少,且還都是同行。
作為小輩,阿愁和林巧兒只有悄然坐在一旁聆聽的份兒。這般聽了一會兒後,阿愁才終于聽明白,雖然今兒是玉栉社的年會,可這些梳頭娘子們議得最多的,卻是“行會”裏的一些事。
然後,阿愁就發現,其實這個時代跟秋陽的那個時代,就社會組織結構來說,兩者并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比如,梳頭娘子們居然也有“公會”——當然,于這個時代裏叫作“行會”——不過,跟後世那些以業內互助為主的“同業公會”略有不同的時,這個時代裏的“行會”似乎是個半帶官方色彩的機構。
和後世的“公會”一樣,“行會”也有着制定行規、調解業內糾紛的功能,但比起後世來,它們還兼着一項似乎應該是官府職能的工作——發放“營業許可”。
據巧兒說,若是沒有行會的許可,任何人都不可以于城裏從事該一行當的營生。那些不經行會許可就擅自從業的,就跟後世“無證經營”一般,若被朝廷抓住,輕者挨罰,重者,甚至會被判流放。
這些梳頭娘子們聚在一處議着的,則是今年九月份于京裏總行會舉辦的業內擂臺賽上,廣陵行會意外敗北之事。
因着宜嘉夫人的威名,廣陵行會于這一賽事中,已經是連續多年的擂主了,卻是再沒想到,今年滑了手,竟叫益州得了那擂主的錦旗,因此,城裏的梳頭娘子們都很有些憤憤不平。甚至有人把這次失利,怪罪到新上任的行首岳娘子身上。
有人不滿道:“岳娘子也算得是不錯了,可跟宜嘉夫人一比,到底還差着一截。只可惜夫人竟不肯擔了這行首一職,不然我們再不會敗的。”
前世時,雖然秋陽後來被秦川拉回去做了全職太太,可在之前,她可也是經歷過辦公室政治的。于是她一下子就敏感地捕捉到,這行會裏的衆人,顯然那人心并不齊……
果然,就聽得支持岳娘子的人反駁着那人道:“站着說話不腰疼!且不說夫人如今身份尊貴,再不是我們行當中的人了,即便還是,難道還要叫夫人上場去跟人比試不成?”
眼看着兩方人馬就要争執起來,林娘子忙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道:“要說起來,也是我們托大了。這些年總靠着夫人的威名鎮場子,自個兒卻是再不曾琢磨出任何新鮮花樣來,這才叫益州那邊得了今年的錦旗去……”
“正是這理兒!”林娘子話音未落,便只見一旁過來幾個婦人。其中一個年過半百的婦人看着衆人笑盈盈地道:“今年失利,确實是我的過失。便如林家妹子所說,也是這些年的順風順水,叫我們一個個都托大了,做出來的妝容年年都是相似的味道,才難怪京裏那些貴人們都看膩了。”
來的,恰正是行會的行首,岳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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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見了,不管是不是分屬不同的政營,都依禮起身,向過來的岳娘子等人一一問好。
莫娘子和林娘子也忙招呼着阿愁和林巧兒出來給那岳娘子行禮問安。
因擔心着頭頂上方那兩個王府小郎君,于行禮畢,阿愁飛快地擡眸往三樓上瞅了一眼,卻是正看到那二十七郎的手指很奇怪地于鼻尖前推了一下,就仿佛他以為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兒一般。
頓時,阿愁就是一愣——這動作,她再熟悉不過了。前世時,那其實近視度數并不深的秦川,便總愛借着這個小動作來掩飾他的情緒……
“這就是你新收的養娘嗎?”
忽然,前方有人問着莫娘子。
阿愁猛一眨眼,心念轉處,不由暗笑自己想多了。就算這時代裏也有近視眼,只怕也還沒有人發明出眼鏡這一物什。
她從樓上收回視線,便只見那問話之人,原來是岳娘子身後跟着的一個娘子。且,這會兒連帶着岳娘子在內,衆人全都齊齊以一種審視的眼在打量着她——顯見着那王大喇叭的宣傳果真是不遺餘力,竟連行裏的這些頭頭腦腦們,都對她的來歷了如指掌……
岳娘子看看阿愁,卻是未對她加以任何評點,只擡頭對莫娘子笑道:“你也算得是後繼有人了。”
莫娘子沉默着向着那岳娘子屈膝行了一禮,算是答謝了。那岳娘子也笑盈盈地擡了擡手,算是還了禮,然後便扭頭和別人搭起話來。
于是,阿愁便知道,她那不擅言辭的師傅,顯然和那長袖善舞的林娘子是不同的,于行會裏最多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而已。
就聽得有人撇着嘴道:“也不知道京裏那些貴人都是怎麽了,就我看來,益州那邊的妝容也不怎的。上個月時,教坊裏有人特特從益州那邊請了個梳頭娘子過來。做出來的妝容我也去看了,那都是些什麽呀!看着竟跟個吊死鬼一樣,忒沒個品味了!”
阿愁不由就想到教坊來慈幼院挑人的那一天,從馬車裏下來的女孩子們,臉上那頗有些驚悚的妝容來——卻原來,那些女孩子的妝容,就是當下最流行的妝容了。
不過顯然,這種妝容于廣陵城裏,還是屬于有争議的那一類。
衆人這般議論了一會兒益州傳來的妝容後,忽然有人問着岳娘子道:“我聽說,宜嘉夫人欲于年後從我們那些小輩當中挑幾個有造化的帶在身邊教養,這事兒可是真的?”
岳娘子回頭笑道:“是真的。”又道,“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我原打算過了元宵節再把這好消息告訴大家的,看來大家都已經早一步知道了。既這樣,有心要争一争的,不妨就準備起來吧。這個年節期間,你們于家裏都好好教導一下你們各自的小輩,争取一個個都能叫夫人看上。”
她那麽說着時,眼眸一一掃過圍過來的那些小徒弟們,甚至還看着和阿愁站在一處的林巧兒鼓勵地點了點頭,卻是跳過阿愁,又看向下一個。
頓時,阿愁便讀出了岳娘子那未曾明言的潛臺詞——以她這樣的出身,還是別拿到夫人跟前去污了夫人的眼吧……
阿愁垂下眼時,忽然就感覺到莫娘子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擡起頭,只見莫娘子正低頭看着她,一向嚴肅的眼眸裏,透着股關切之意。
于是阿愁便知道,莫娘子也讀懂了行首岳娘子那不曾說出的言下之意。
而林娘子并沒有注意到岳娘子這隐晦的眼神,只将兩只手各放在阿愁和林巧兒的肩上,笑道:“你們兩個聽到了?到時候可要努力一把。那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她話音未落,就聽得人群外側有個頗為清脆的聲音叫道:“岳大娘可在?”
衆人順聲回頭一看,卻只見她們身後不知何時過來了兩個錦衣侍女。
那兩個侍女,都梳着一樣的雙鬟宮髻,身上穿着一式青色短馬甲,腰間纏着深藍色的絲縧帶——阿愁自是不認得,岳娘子和在場的其他娘子們卻都是認得的,這正是宜嘉夫人身邊侍女們獨有的打扮。
于是岳娘子忙上前一步,笑道:“不知兩位姑娘找我何事?”
其中一位上前向着岳娘子屈膝一禮,擡起頭來時,那雙頰上露着兩個可愛的小酒靥。女孩看看岳娘子,圓圓的杏眼往四周的人堆裏一掃,卻是就凝在了和阿愁站在一處的林巧兒身上。
“倒不是來找大娘的呢,”那侍女笑道:“我們奉了我們小郎之命,來請這位姑娘上樓一趟的。我們小郎有話要問這位姑娘。”頓了一頓,仿佛順帶一般,又看着阿愁笑道:“還有這位阿醜姑娘。”
阿醜?!
阿愁忍不住看着那女孩虛點着自己的手指眨了一下眼,然後擡頭看向三樓。
她這般一擡頭,不禁引起一陣連鎖反應,叫周圍那些順着侍女的手指看向她的人們,也全都順着她的目光擡頭往樓上看去。
于是,沒個防備的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就這麽一下子暴露于衆人的視線之中了。
“嗷……”
被那麽多的眼看着,二十六郎忍不住就怪叫着縮了縮脖子。
一旁的二十七郎,看着則依舊是一臉的平靜淡定。
此時,那個長得很像秋陽的女孩也順着衆人的眼擡頭向三樓看過來。當李穆的眼終于跟那女孩對上時,女孩似乎吓了一跳,趕緊低下頭去。倒是昨天把他撞出一臉血的那個“阿醜”,皺着眉頭頗不以為然地看看他,又悄悄橫移一步,把她身旁的女孩遮在了身後。
李穆忽然就發現,這長得跟個大頭蘿蔔似的醜女孩,和他對視着的目光裏,竟是一點兒也沒有如今的他早已經習慣了的、那種下位者對上位者的退讓,倒頗有一種暗含着倔強的不滿。
這暗含的倔強,不知怎麽,一下子就叫李穆想起秋陽離家前,因他不同意離婚而看向他的那個疏離眼神。
頓時,他的心頭劃過一陣刺痛。他下意識沖着那個醜丫頭眯起眼,又挑着一邊唇角,露出一個高高在上的冷笑來。直到看到樓下的醜女孩因他的挑釁而狠擰起眉,李穆才驀地醒悟到,即便如今的他外表看上去是十歲年紀,可他自己則是再清楚不過了,骨子裏的他可是個成年人!而他,居然因着那一點聯想,就跟個小蘿蔔頭兒怄起氣來……
而樓下的阿愁,則在收到李穆那個挑釁的冷笑後,忍不住于心裏暗罵了一聲:熊孩子!
只聽得那岳娘子在一旁笑道:“既然是兩位小郎君見召,兩位姑娘就趕緊上去吧,可別叫小郎君等着了。”
阿愁眨了眨眼,回頭看向岳娘子時,就只見岳娘子正笑盈盈地看着林巧兒,那眼神裏帶着異樣的打量,一下子就叫阿愁看懂了——王府裏的小郎君招着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妞兒上樓,恁是誰都得想歪了……
偏林娘子竟似沒意識到一般,看上去頗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模樣。
“這、這這這……”雖受寵若驚,林娘子到底是個做母親的,便期期艾艾地問着那兩個侍女道:“能問一問,兩位小郎君,召着我們家巧兒過去做甚嗎?”——卻是連她也下意識裏認定阿愁不過是因着巧兒才順帶着受邀的。
那生着酒靥的女孩再一次将臉頰上抿出兩個小酒窩,笑道:“其實也沒什麽,不過是我家小郎嫌枯坐無聊,想要請兩位姑娘上去陪着說會兒話罷了。”
阿愁自眼角看到,和似乎很樂意把林巧兒送上去“陪聊”的林娘子不同,莫娘子顯然不是太樂意的,所以她的眉默默擰了一下。
不過,莫娘子很快就放平了眉頭,上前向着那兩個侍女躬身道:“這……怕是不妥當吧?”
兩個侍女還未答話,岳娘子就已經先搶着道:“能有什麽不妥當的?不過是陪着說笑一陣罷了。”又略背了人群,狠狠一拉莫娘子的衣袖,壓低了聲音道:“那可是王府裏的小郎君!不過是陪着說兩句話罷了,還能吃了你那徒弟不成?”
“于禮不合呢。”莫娘子的臉上雖帶着微笑,可那挺直的腰肝,卻是透着一股堅持。
林娘子先還得意于貴人對她女兒的看中,見莫娘子竟不樂意,她不由不解地看看莫娘子,卻是忽然想起什麽,猛地回頭看向林巧兒。
此時,林巧兒也在一臉緊張地看着她娘。
她這一臉似連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的膽怯模樣,不由就叫林娘子從驚喜中冷靜下來——所謂知女莫若母,她自是最清楚她女兒的禀性,這般忽巴啦送上去,巧兒這縮手縮腳的模樣,可別沒落下什麽好處,倒先招來貴人的不痛快……
這般想着,她趕緊一改喜色,也上前一步,沖那兩個侍女賠着笑臉道:“是啊,于禮不合呢……”
她話還沒說完,一旁一直沒開口的那個侍女就不耐煩地一揮手,道:“哪來那麽多的廢話!我家小郎不過就是閑極無聊,想要召兩個看上去有趣一點的過去陪着說話罷了。瞧你們這德性,還當我家小郎看上了這兩個黃毛丫頭怎的?!也不瞧瞧,一個個長什麽模樣!不說我家小郎如今才十歲,便是以我家小郎谪仙一樣的人品,能看上這樣的?!”說着,她極是不客氣地一指阿愁。
無辜中槍的阿愁,不由在衆人看過來的各色眼神中一陣默默眨眼。
那吃了一堵的林娘子,則縮起脖子再不敢吱聲了。
只莫娘子躬身又道:“貴人想召,自是不敢辭。只是,她們兩個什麽都不懂,我們只是怕她們言語有失,冒犯了貴人,反倒惹得貴人不痛快。若是可以,能不能讓我們跟着一同去?”
那侍女立時翻了個眼兒,道:“我們小郎可沒說要見你們。”又扭頭瞪向那岳娘子,道:“能不能利索些?還是說,得我們小郎親自來請,才能請得動人?!”
莫娘子還待要說什麽,阿愁已經回身握住她的手,擡頭對莫娘子笑道:“師傅放心,想來不過是因為昨兒我不小心撞倒貴人的事,貴人才召着我去說話的。昨兒的事,我們不僅欠着貴人一個道歉,也還欠着一聲謝呢。我這一去,倒正好全了禮數。”說着,她暗暗捏了捏莫娘子的手。
莫娘子心裏豈能不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她看看阿愁,再看看一旁生得花兒一樣的林巧兒,不禁于私心裏覺得,只怕那王府裏的小郎君也是因着林巧兒才順帶着叫上阿愁的。看看已經在一旁殷殷囑咐着林巧兒小心伺候貴人的林娘子,莫娘子只得無奈地嘆息一聲,松開了阿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