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玉栉社
自前朝起,廣陵城就有“東賤西貧南富北貴”之說。如今大唐立世百載,随着城市的發展,雖然各個坊間漸漸已不如開國時那般壁壘森嚴,可大致的格局始終未變。比如,那莫娘子的娘家,貧民窟一般的永福坊,便位于城東;稍富足一些的仁豐裏,則位于城西;而最為尊貴的王府,正是坐北朝南。
至于宜嘉夫人。雖說她身上有着一品诰封,可在城北那些百年世家的眼裏,她最多只能算得是個“暴發戶”般的新貴。雖然因着她身後的那位,貴人們看似對她另眼相看,在宮中厮混多年的宜嘉夫人心裏卻再清楚不過,這些人,就和那陸王妃一樣,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接受過她。
所以自她回來後,她就沒打算如她兄弟們所期望的那樣,于貴人聚居的城北坊區裏找個小宅子住下,而是大手筆地于城南的富人區裏置辦下約有半個坊區的一片産業。
于柳娘子家裏吃了午飯後,阿愁跟着莫娘子穿過西鳳大街,來到一片她從來沒到過的坊區。
這一片坊區裏的繁華富貴相,不禁叫阿愁聯想起秋陽的年代裏,那些供人游覽的複古街道來——雖不寬卻十分整潔的青石街面,兩邊旌旗招展的店鋪,熱情招呼着來往行人的店小二,以及店門大敞的商鋪裏,木制櫃臺後各色琳琅滿目的商品……
被莫娘子拉着手,阿愁就跟個鄉下小孩進城一般,直看了個目不轉睛。
那莫娘子雖然嫌棄她這沒個品相的呆樣兒,可想着她到底才九歲年紀,倒是難得忍住沒有管教于她,只拉着她的手,快速穿過那片熱鬧的坊區,進了一個明顯沒有之前那坊區繁華的街區。
阿愁抽空擡頭往那坊門上看了一眼,見那上面刻着“興安”二字,她便知道,這裏就是她們的目的地了。
據說,興安坊裏一半的産業都屬宜嘉夫人所有。雖說這一片坊區不如之前的坊區繁華,可只看着街邊那些鱗次栉比的店鋪,就大約能算得出來,便是只靠着收租,宜嘉夫人應該也算得是個富婆的。
阿愁這般胡思亂想着時,莫娘子已經拉着她來到一座頗為氣派的酒樓門前。那酒樓有三層之高,門廊下的黑漆門招上,寫着“杏雨樓”三個金色大字。酒樓門前,招徕客人的卻不是店小二,而是一排生着凹眼高鼻,身材看着就前凸-後翹的胡娘。
莫娘子帶着阿愁過去時,一個胡娘正攔着一個男客,以一口比阿愁還要流利的官話對那男客殷殷笑道:“萬分抱歉,今兒我們杏雨樓被貴人包了場,還請客人改日再來。”
那男客倒也不以為意,只揩油地伸手往那胡娘半裸着的胸口上抹了一把,又嬉笑着調戲了兩句。
顯見着那迎賓的胡娘被人這般輕薄慣了的,只不以為意地跟那男客繼續打着哈哈。倒是莫娘子見了,一下子緋紅了臉,又伸手去捂阿愁的眼。
她這動作,恰叫對面過來的一對母女看到了。那做母親的不由哈哈一笑,快走幾步,迎着莫娘子就在她肩上拍了一記,笑道:“你咋還是這般古板咧。”——卻是一口夾雜了不知什麽地方方言的淮南官話。
因要避開眼前不雅的那一幕,莫娘子早扭開了頭,因此,她并沒有看到那對母女過來。這般被人迎頭猛地拍了一記,倒把莫娘子吓了一大跳,擡眼看去,這才笑道:“原來是林姐姐。”又道,“沒叫姐姐等着吧?”
阿愁便知道,這位林娘子,應該就是介紹莫娘子入社的那位梳頭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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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這位林娘子約三旬左右年紀,生得濃眉大眼,一看就有着一種屬于北方女子的豪氣闊朗。而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小女孩,雖然眉眼跟林娘子有着七分相似,看着卻是另一副南方小姑娘的秀氣模樣。
那害羞地躲在林娘子身後的小姑娘,叫阿愁有種隐約的熟悉感。她正在腦海裏搜索着,這熟悉感是來自阿愁還是秋陽的記憶時,就聽得那林娘子應着莫娘子的話笑道:“哪裏啊,我們也才剛到。”
說話間,她一低頭,恰和仰着個腦袋向她看過來的阿愁對了個眼兒。于是她便問着莫娘子道:“這就是你家那個小養娘了?長得也不算難看啊!”
頓時,阿愁就猜到了,顯然那王大娘不止拿她在仁豐裏“打牙花兒”,不定于整個廣陵城的梳頭娘子間,她也已經是大名鼎鼎的一個“紅人兒”了呢……而她所料的竟一點兒也不差。
當莫娘子和林娘子雙雙向迎賓的胡娘出示了各自的石刻社印後,她們被一個胡娘引進一樓大廳時,那原本鬧哄哄如同鴨子課堂般的店堂裏,因着她們四人的到來而略靜了一靜。有認出林娘子的,便主動過來跟林娘子打着招呼,再由林娘子介紹着,和莫娘子攀談起來。知道莫娘子是剛入社的新人後,那些自恃是老人兒的婦人們立時不客氣起來,卻是有問着莫娘子的來歷身世的,有問着她年紀行當的,甚至還有人問着她為什麽要立女戶等等頗為*話題的。
和其他行當裏的女戶們不同,那些早已經入了社的梳頭娘子們,顯然都是認得莫娘子的。這些人圍過來後,卻是把關注的重點都放到了阿愁這個“小養娘”的身上。随着話題的展開,連那些原本關注着莫娘子的“老人兒”們,也跟着把眼挪到了阿愁的身上。
相對于一個個對莫娘子多少還存着客氣來,這些娘子們點評起阿愁,可就更不客氣多了。有說她生得幹巴瘦的,有議論着她那慈幼院出身的,倒是有些曾聽王大娘宣揚過阿愁之“醜”的梳頭娘子們,頗為公正地替阿愁打抱不平,認為那王大喇叭又誇張了,雖然阿莫家的這個小養娘生得也算不得多好看,可也遠沒有到醜得吓人的程度……
這些婦人們無所顧忌地評點,沒惹得阿愁不快,倒叫莫娘子一陣不痛快起來,那握着阿愁的手都忍不住收緊了一些。
阿愁感覺到手上的力道後,便安慰地回捏了莫娘子一下,又擡頭沖着她師傅露出她那招牌式的笑臉。
頓時,那些評說着阿愁之醜的聲音,竟都為之一頓。
林娘子也是才剛注意到阿愁這頗具特色的笑臉,便大聲笑道:“你們什麽眼神兒,我看這丫頭生得也不醜呀,特別是笑起來,蠻可愛的嘛!”又打着哈哈驅散衆人,道:“每回都這樣,凡來個新人,你們都要給人一個下馬威。再有下次,該沒人敢入社了。”
話畢,她便拉着莫娘子出了那人圈兒,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裏坐下,又按着莫娘子的肩笑道:“你別往心裏去,這原是社裏的老規矩,凡是有新人來,都要遇上這一遭兒的。”又道,“都是做女戶的嘛,若是不厲害些,人前人後就得吃虧。所以一個個的牙口才磨得那般鋒利,見着誰都愛張牙舞爪地撲上去占個上風。可真要說誰有什麽壞心眼兒,倒也未必,不過是愛在你這新人面前逞個威風罷了。等你多來幾回,跟大家混熟了,就不這樣了。”
林娘子給莫娘子介紹着廳裏諸人的名字職業時,阿愁則是一陣很不合淑女規範的東張西望。
雖然這是她頭一次進這個時代裏的酒樓,不過即使是她也能看出,這家酒樓在廣陵城裏應該算得是個有檔次的高端酒樓。那一樓大廳,約有一個籃球場那般大,中間搭着一座用于表演的高臺,四周則是散座;二樓,是倚着欄杆而設的一圈雅座,座位之間設有圍擋的屏風;三樓,則就是一間間封閉的包廂了。
略吃了一盞茶,林娘子看看四周,對莫娘子道:“看來時辰還早着,我且帶你先去認識認識大家吧。”見莫娘子不放心地看着阿愁,林娘子便笑道:“放心吧,有巧兒陪着她呢,丢不了。”說完,便硬拉着莫娘子離了桌邊。
那林巧兒的性情顯然和她母親完全不一樣,看着很是腼腆。小姑娘捧着茶盞坐在桌邊,時不時從眼尾偷瞄着阿愁,看着似想跟阿愁搭話,又始終鼓不起勇氣的模樣。
此時阿愁依舊沒想起來她曾在哪裏見過這小姑娘。見小姑娘這副糾結的模樣,她忍不住一陣嘆氣。兩世為人的她,總不好為難一個小姑娘,她便主動堆了笑臉,問着那林巧兒道:“你多大了?”
林巧兒細聲道:“九歲。”又看看阿愁,猶豫道:“我該是要比你大吧……”那言下之意,她應該是姐姐。
看着林巧兒那張滿是稚氣的臉,阿愁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雖然林巧兒的個頭兒于同齡人中算不得高,可比起矮小的她來,倒确實是要高出一些的。“我也九歲。”她抱着希望道。
“那你幾月份的?”林巧兒問。
說來也巧,兩世裏,阿愁居然都是同一天生日,以陰歷算,都是十月十九……
“那我可是比你大了,你得叫我姐姐。”巧兒立時笑道。
阿愁:“……”
——叫一個明明沒她大的孩子“姐姐”……超不甘心呢!
那林巧兒雖然看着腼腆,不過自前世起,阿愁就是個很有親和力的人,所以,沒一會兒,這二人就打成了一片。
阿愁正借着這孩子的天真,拐着彎地向她打聽這玉栉社的各種消息時,酒樓裏又陸續進來了不少人。阿愁注意到,和莫娘子一樣,來人身後十有八-九也都跟着一個小姑娘的,有些能看得出來,應該是那些女戶們的女兒或徒弟,還有一些,則明顯是侍女之類的下人了。
而,那些帶着侍女來的,卻是都沒有在大廳裏停留,而是直接被迎客的胡娘們給引上了二樓。
見阿愁看着那些上了二樓的人,林巧兒細聲道:“那些都是中社的娘子們。”
因莫娘子不愛說是非,直到林巧兒給阿愁解釋了,阿愁才知道,卻原來,因為玉栉社的成員成分複雜,是既有那出身富貴的世家命婦,也有那從事賤業的寒門女戶,所以,其實玉栉社是分着上中下三個社的。
那上社的成員,手裏執着玉刻社印的,都是貴婦一流之上層人士;中社的,則是那有些身家的女戶們,執着的是銀社印;至于起社之初的那些梳頭娘子們,則基本都是持石刻社印的下社成員。
這一樓大廳裏的,便都是些執石印章的玉栉下社成員。被請上二樓的,則是持銀印章的中社成員。而那些上社成員們,不管她們加入宜嘉夫人的這個社團是出于什麽目的,卻是除了少數“異類”,大多都自持着身份,從來不肯跟她們這些中社下社的成員厮混在一處。
阿愁正和林巧兒頭靠頭地悄聲說着話時,不想忽然有人伸手過來一拍林巧兒的肩,大聲嚷嚷道:“巧兒,你膽子也忒大了,怎麽竟敢跟個賊偷坐在一處?也不怕她偷了你的東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