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修眉
已經成為阿愁的秋陽,自然對那已經成為李穆的秦川正在找她一事一無所知。
和前世時一樣,遇到任何事時,她依舊愛假裝着個自己很快就能接受現實的模樣。可,其實直到李穆完全想起自己是誰的那個早晨,她才真正接受了她已經成為阿愁的事實。
許是對自己的身份終于有了歸屬感,這個早晨,她再看着莫娘子的家時,才終于有了一份主人翁的意識。
多了後世見識的她,再看着這以後也将是她的家的出租小屋,腦海中不由就閃過以前看過的小說裏,那些穿越者們如何施着金手指,改善當前落後生存環境的手段來……
幫着莫娘子做早飯時,看着那容易叫人炭氣中毒的桌爐,阿愁心裏默默想了一會兒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老電影裏,那種接着排煙管的鐵爐子,便擡頭問着莫娘子:“我們家的爐子怎麽跟別人家不一樣?”
莫娘子倒也沒有瞞她,道:“一個陶爐少說得要八百文錢,好一點的,就得要一貫。”
“鐵的呢?”她問。
“鐵的?”莫娘子看她一眼,笑道:“一把菜刀五十文。你算算,一個鐵做的爐子,得多少錢。”
阿愁:“……”
——好嘛,她居然只值一把半菜刀的價……
“不過,”如今也安下心來準備認真過日子的莫娘子沉思道:“倒确實是要換個像樣一點的爐子了。這個,”她踢踢身旁的桌爐,“也忒不像個居家過日子的模樣了。”
“所以說,”阿愁回頭看看五鬥櫃上的撲滿,“我們得認真掙點兒錢了。”
昨兒她才從撲滿裏摳了一文錢去買竈神像——當然,因着那個意外,最後還是莫娘子親自出馬去買來的——所以阿愁知道,那撲滿裏頭,只剩下不到五十文銅板了。這,應該就是莫娘子的所有積蓄了吧。
莫娘子看看她,忽地擡起沾滿面粉的手背在她額上敲了一記,笑道:“你是怕我養不活你怎的?掙錢的事還不勞你個小丫頭來操心,你給我學好手藝才是正經。”
于是,阿愁沖着莫娘子彎着眉眼一陣憨笑。
她那呈着八字型的愁眉,和那彎成兩道細縫的笑眯眼,不由就叫莫娘子多看了她兩眼,然後道:“等會兒我給你修修眉。”又道,“虧得你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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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慈幼院裏照不到鏡子不一樣,如今的阿愁天天跟着莫娘子學手藝,自然也天天都有機會對着鏡子,所以她也知道自己長了個什麽德性。她的眉,多少有些類似于當下正流行的那種“愁妝”,眉頭天生濃重,眉尾偏又淺淡。若是她平着眉眼不笑時,那眉看起來就是一副愁苦相。也虧得如莫娘子所說的那樣,她天生愛笑,且笑起來時,那呈着八字型的愁眉,配上一對一笑就找不着的細眯眼兒,倒有一種滑稽的喜慶感。不然,單只沖着她這臉悲苦相,只怕就得招得那些愛讨彩頭的主顧不喜了。
“我自己修吧,”因莫娘子的面團還沒有揉好,阿愁暫時也無事可做,便主動請纓道:“師傅,讓我試試呗。前兒我看師傅給人修過的,知道怎麽修呢。”
莫娘子橫她一眼,道:“你只單看過一回就知道了?”
“試試不就知道了?”阿愁笑道:“便是我修壞了,大不了把眉全剃了,師傅給我畫一個呗。”
前世時,因她學歷低,畢業後找不着什麽好的工作,也虧得她模樣長得還算周正,便做了一個小公司的前臺接待。作為公司的門面,她可是曾認真研究過一陣子化妝術的。雖然她的化妝技術比不上專業的美容化妝師,修眉這等小事,倒還難不倒她。
她的自信,不由就叫莫娘子挑了挑眉,有心想要打擊她,可看看阿愁那小眼晶亮的模樣,又覺得,倒不如讓事實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便點頭道:“行,随你折騰吧。”又道,“今兒你可要跟着我去玉栉社的,你若是沒折騰好,真剃光了眉,被笑話的可只是你自己。”
阿愁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便跑去開了莫娘子的妝盒,從裏面拿出那套專用的工具來。卻是一把袖珍的剪刀、一把銅鑷子,以及一把鑲在黃楊木柄上的鋒利銅片小剃刀。
看着那把被莫娘子小心保養着的小銅剃刀,阿愁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這時代裏的銅制品似乎比比皆是,可自穿越以來,她好像就沒怎麽見過有鐵制品。可見,這個時代裏的鐵,要麽是軍需品,要麽就是得來不易……
頭一次用着這銅制的修眉刀,阿愁既怕這刀片割傷了自己,又得控制着力道刮斷雜眉。她辛苦半天,才好不容易掌握住要領,卻已經把眉下的肌膚刮出了一片粉色。
“嘶!”她悄悄倒抽了口氣,伸手揉揉那片被蹂-躏過的肌膚,忍不住于心裏一陣默默吐槽。
——果然她不是那自帶金手指的穿越者呢。就算她知道怎麽弄出一把鋒利的修眉刀,或者一個方便快捷又幹淨的鐵爐子來,她也沒那法子制造出合格的鋼鐵。何況,每個時代都有它技術的局限性,就算她知道怎麽弄出一塊上好的鋼鐵,她也弄不出合适煉出鋼鐵的焦炭來;就算她知道怎麽弄出合适的焦炭,她也弄不出能燒出那樣焦炭的耐火磚;就算她知道怎麽做耐火磚,她也不知道要從哪裏弄來那些相關的材料;就算她能弄來,沒有一套相應的提煉技術,她大概還是做不出适用的耐火磚……所以說,穿越小說裏的金手指,都是騙人噠!
不過,除了那把銅刀不夠順手外,其他工具的實用性,倒是一點兒也不比後世差。
阿愁在內室裏修着眉時,莫娘子臉上裝着個放任不管的模樣,其實心裏早放心不下了。她在外間略揉了一會兒面,到底沒能忍得住,便放下面團進到內室裏來。
此時阿愁才修好一半的眉。見莫娘子進來,她立時擡手捂住眉,竟不給莫娘子看,還拿肩頂着莫娘子,笑道:“我還沒好呢。”又道,“師傅再不趕緊做飯,老奶奶那裏就該遲了。”
被阿愁推出紙屏風的莫娘子,不禁站在那裏一陣發怔。自五歲起就離開家的她,不知道別人家裏是個什麽模樣,但至少就她看來,晚輩對長輩,不該是這樣一個不拘小節的态度。而……奇怪的是,性情古板周正的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阿愁這态度冒犯到了她,她甚至還覺得,阿愁這樣,叫她有一種意外的溫暖感……
莫娘子扭頭看看眼前這不大的內外兩室,忽然間就覺得,這地方,似乎終于開始像個家了。
……
叫莫娘子吃驚的是,阿愁對梳頭這一行當似乎相當有天分。便是她還沒有正經教過阿愁怎麽給人修眉,她竟已經“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其中的要領。
阿愁這眉,修得很是有水準。莫娘子原以為,她許會依着當下的流行,或者把眉修成細細的“牙月眉”,或者幹脆拔了淺淡的眉尾,修成只有眉頭的粗壯“蛾眉”,卻不想阿愁并沒有于她的眉上做什麽大的動作,她只将那過于濃重的眉頭修成和眉尾一樣淺淡的色調而已。便是莫娘子湊近了細看,以她這老手,一時竟也沒能看出她做了什麽。那眉,看起來竟像是她天生就生成那樣一般。
此時,阿愁的眉看着再不是之前那種“愁眉”狀了。兩道淺淡的彎眉,看着雖然不合流行,可跟她那內雙的小眼竟極是相襯。特別是,雖然她修了眉,笑起來時,那眉居然依稀呈着一種不明顯的八字形,卻是完整地保留了她那原本極具特色的喜慶感。
“我只是把眉頭的密度調整了一下而已。”阿愁不無得意地笑道。
這“密度”二字,莫娘子自是聽不懂的。不過,此時的她倒并沒有注意到阿愁不小心溜出嘴的這一“新鮮詞兒”,她正擰着眉頭看着阿愁,心裏盤算着一件事。
而她那擰起的眉,卻是不由就叫才剛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的阿愁一陣忐忑。就在她做賊心虛地胡亂猜着,莫娘子會不會請來和尚道士收了她時,就聽莫娘子道:“你很有天分。今兒下午去社裏,你好好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叫夫人看上吧。”
“啊?”阿愁一時沒聽明白。
莫娘子解釋道:“今兒是社裏年前的最後一次聚會。那王大娘……”她似乎想說一句王大娘的不是來着,可看看阿愁,到底忍住了,只道:“王大娘說的消息,應該是真有那麽回事的。如果你能有幸被夫人挑中,叫她收了你在身邊教導,倒是比我教你要強上百倍。”說着,她不禁嘆了口氣,看着自己的手道:“我這手藝,到底老套了些。”
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那宜嘉夫人原是侍候太皇太後梳頭的宮女。因她手藝好,且還常常會創新出一些新發式,叫宮裏的貴人們都極是看中于她。後來,太皇太後沒了後,她便被太後收攏在了身邊。直到太後薨了,那皇後窦氏因跟她是結拜姐妹,不好再繼續差遣于她,便依着太後的遺命将她放出宮去,且還特特賜了個一品夫人的诰封。
而,雖說宜嘉夫人如今已經貴為一品夫人,她卻是一點兒也沒有忘了她的出身。出宮後,回到原籍的她,雖然已經不再從事賤業,可因着那點魚水情,她倒是不吝于點撥當地的梳頭娘子們。這般一來二去,以至于“廣陵頭”的名聲就這麽傳播了開來,叫廣陵城的梳頭娘子們,和那蘇州繡娘、蜀中織匠一般,成為聞名大唐的手藝人。
至于玉栉社,原是宜嘉夫人所起的一個社。最初時,不過是集結着一幫梳頭娘子們相互習藝罷了。後來,漸漸的,竟也有一些熱衷于時尚打扮的貴婦們加入了進來。再後來,因宜嘉夫人是女戶,那些以梳頭為業的娘子們當中有不少也都是女戶,漸漸的,竟引得別的行業裏的女戶們也都加入了進來。如今的玉栉社,早已經成為廣陵城裏女戶們抱團自助的一個社團了……
*·*·*
雖然今兒是年前玉栉社的最後一次聚會,莫娘子倒沒有因此而推了生意不做。不過,除了那固定的兩家老主顧外,她也沒有另接生意就是。
從老奶奶家裏出來後,莫娘子依舊去給柳大娘子梳了頭。
梳好了頭後,柳娘子照了照鏡子裏的自己,便回過頭來,把莫娘子一陣挑剔地上下打量。見她依舊是那身千年不變的黑寡婦裝束,柳娘子不禁一陣搖頭,道:“我看你還是從我這裏挑件好衣裳去吧。我可聽說,那下社裏許多人也都生着一雙富貴眼的。偏你又是今年剛入的社,這是你入社後頭一回參加這樣的聚會,可別叫人瞧輕了去。”
莫娘子一邊收拾着妝盒一邊笑道:“随便她們吧,我又不是為了她們才入的社。”
柳娘子默了默,道:“這倒也是。雖然一年要交個不少的社費,可有夫人在後面撐着,到底也是個靠山,也能叫你少吃些虧。”又嘆道,“可惜我家裏不是女戶,不然我也願意入社呢。”
二人正閑話間,忽然聽得外間傳來一個少年人的聲音,問着那服侍柳娘子的丫鬟錢串兒道:“我阿嫂還沒梳好頭嗎?今兒又不出門,那麽講究做甚?”
柳娘子一聽就挑了眉,起身一甩簾子,出門就一把擰住那柳二郎的耳朵,噼哩叭啦地罵道:“怎的?嫌你阿嫂亂花錢了怎的?!告訴你,這錢可都是我自個兒掙回來的,我愛怎麽花就怎麽花!且你花的還是我掙回來的錢呢,還敢嫌我?!你倒是自個兒掙回一文錢來給我看看!阿嫂我寧願叫你養着我呢,你有那本事嘛!”
柳青不禁捂着耳朵一陣跳腳,大聲嚷嚷道:“阿嫂又冤枉我!我什麽時候嫌過你亂花錢了?我知道阿嫂的意思,不就是前兒族裏的嬸娘在我面前說了句怪話嘛,我都沒聽進耳朵裏,阿嫂倒多心了。我可是阿嫂一手帶大的呢,我是那種糊塗人嗎?!”
柳娘子聽了,這才松了手,笑道:“這還像句人話。”又問道:“學裏不是明兒才放假嗎?今兒你怎麽還不去學裏?”
柳青一回頭,恰看到縮在莫娘子身後看熱鬧的阿愁,便憤憤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才堆起一個谄媚的笑臉,湊到他嫂子身旁,膩歪道:“阿嫂……”
一聽他這腔調,柳大娘子就猜到他要幹嘛了,便拿眼橫着他道:“怎的?月錢又花光了?”
“有有有!”柳青趕緊一連聲地應道,“沒花完呢,就是……”他嘿嘿傻笑兩聲,再看看莫娘子師徒,便硬是拉着柳娘子避到一邊,湊到柳娘子耳旁小聲說了句什麽,又道:“那家掌櫃說了,就只剩下最後一件了,且還不肯替我留到年後。”又觍着臉道,“好阿嫂,先借我一些錢呗,我先買了,等正月裏得了壓歲錢,我立時就還上……哎呦!”
他話還沒說完,頭上就挨了柳娘子一巴掌。柳娘子笑罵道:“那壓歲錢還不是我給你的?!”話雖如此,到底回屋拿了一把錢給了柳青。
“還是阿嫂最疼我。”柳青蹦了個高兒,回頭看到阿愁笑得一副眉眼彎彎的模樣,便沖她扒着眼皮做了個鬼臉,然後咚咚地跑下了樓。
莫娘子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沖着柳青的背影無奈搖頭的柳娘子,頓了頓,才遲疑道:“可是……有什麽事嗎?”
柳娘子的眉皺了皺,揮着手道:“能有什麽事,還不就是那些話嘛。”又壓了聲音小聲道:“我敲打他呢,”她指指樓梯方向,“我養他一場,可不能叫那些人把他給帶歪了。”
莫娘子笑道:“我瞧着青兒是個好的。”
“是啊,這小子雖野了些,心地倒不壞。”柳娘子一臉得意地又道:“我帶大的嘛。”又命錢串兒給她和莫娘子各沏了一杯茶,道:“人都勸我,當心跟前街的劉寡婦一樣,白養了只白眼兒狼,張羅着小叔子娶了親,倒落得自個兒被趕出家門的下場。可要叫我說,種什麽苗兒結什麽果,當初她若是真心把她那小叔子當兒子一樣,該管的管,該教的教,她那小叔子也再不會長歪了。所以如今我得空就敲打着二郎,可不能叫他把那些人的歪話給聽進心裏去,真當大郎不在了,這個家就是他做主了。不然,以後受罪的可是我。”
阿愁擡眼看向柳娘子,心下不禁一陣暗暗佩服。難怪她一個寡婦人家,也能撐起這偌大的一份家業,果然是個明白人。
許從莫娘子臉上也看出這樣的贊許之意,柳娘子不禁又是一陣自得,湊到莫娘子耳旁道:“虧得你也想明白了。沒了你家裏的那些拖累,往後你的日子只會越過越好。”說到這,她卻是神色一正,扭頭拿一雙大眼瞪着阿愁道:“你可得記住了,沒你師傅,你這會兒還在慈幼院裏挨餓受凍呢!将來你要是忘恩負義,做了那白眼兒狼,佛祖都不饒你!”
白挨了一通教訓的阿愁可算得是“久經考驗”的,只憨憨地一彎眉眼,脆脆地應了聲“是”。
她這良好的态度,叫柳娘子滿意地又看她一眼,卻是忽地一擡眉,道:“你家這丫頭,怎麽看着沒那麽醜了?”
莫娘子回頭看看阿愁,笑道:“我家這丫頭原就不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