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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1)

死掙紮:“阿翡!”

她像一條泥塗裏的魚,掙紮了許久,他便從她背後進來。這樣的姿勢餘飛是最怕的,她總是撐不了多久。但他這夜格外熱衷,反反複複,弄得餘飛最後都沒了聲氣。他中間又開了床邊的頂燈,餘飛都能感覺到那熾熱的光灑在她的脊背上。她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她的身體,甚至還看他們的交合之地,這種感覺令她覺得分外羞恥。她終于弄明白了在哪裏控制燈光,掙紮着伸開身體要去按掉那盞燈,卻被他抱緊了半壓在床頭,又鈍又沉地頂了兩下。餘飛呻~吟出聲,終于服了軟,扶着床頭塌下腰來,方便他入得更深,上半身卻高高地折挺了起來。

她背上還有兩道殘留的鞭痕。起初的兩下實在入肉太深,恕機給得藥再好,也除不掉那兩道疤痕。

濕漉漉的舌尖舐過那窄長的粗糙痕跡,她一陣兒一陣兒地戰栗。

他的聲音空濛,如寂靜山谷的足音。他問:“還疼不疼?”

餘飛軟軟地說:“早不疼了。”

“之前那麽多的傷,誰把你打成那樣?”

餘飛昏昏沉沉的,心想他竟然還記得那麽久遠之前的事情,她身上酸軟得扶不住了,趴下來伏在了枕頭上。

“戲班打的。”她說。

“你做錯了事嗎,他們要打你?”

“沒有,我沒做錯。我什麽都沒錯。”她閉着眼睛,喃喃地說。

他便按滅了燈,将她翻轉過來,深深淺淺地吻她。

兩天後,餘飛坐火車回了北京。

倒不是有什麽急事,反而是一件喜事——她收到了戲曲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伴随而來更大的驚喜是,她不但拿到了獎學金,之前申請的導師也欣然接收了她,讓她有空去見見面,他手頭上有新課題,如果她有興趣的話可以提前參與進來。

她那片荒蕪的園子忽然照進了一片光。

這一年多時間中,她看清了自己的一無所有。她在一片不毛之地上倉皇而行,黑雲沉沉,她被打進了布滿冰渣的沼澤又艱難地爬出來,現在她終于看到一點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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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有些慌慌張張的喜悅,搖搖欲墜的那種,在火車上看着一路向北的風景時她覺得有一些迷亂。

她心裏頭有底了,這才是屬于她自己的世界。她記得恕機曾經念叨過一句話,“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她覺得像她此刻的心境。

白翡麗原本也打算回北京,然而就在他們一起去火車站的路上,他接了個電話,把餘飛送到之後,又匆忙折返回去了。餘飛沒問他什麽事情,她覺得不懂的事情,就沒必要再問。

六月下旬的北京,已經徹底步入了酷暑,幹燥又炎熱。出租屋中一個多星期沒住人,雖然門窗緊閉,也積下了許多灰塵。

餘飛打掃了一下,小芾蝶來了。她剛考完期末考試,要回家去。之前她迷上了養多肉,馬放南山看她辛辛苦苦地養乙女心,兩三塊錢指頭大小的,養一盆死一盆,實在看得着急,就買了一盆果凍乙女心的老樁給她,可算讓她給養起來了。這次她要回去,就把這一大棵乙女心送到餘飛這裏來照顧。

小芾蝶絮絮叨叨地給餘飛介紹這盆乙女心怎麽養,注意事項有哪些,末了就加上一句:“這盆老樁已經有好多年了,品相特別好,市場價一兩千呢,表姐你可別給我養死了!”

餘飛乜了她一眼:“馬放南山送你這麽貴的花?”

小芾蝶送給她一個鄙視的微笑:“你可別以為他對我有什麽心思。一千多塊錢對他來說就是灑灑水。”見餘飛不像是被說服的表情,又說:“其實能把cosplay玩大的,除了我這種家裏有服裝廠的,大多家庭環境不錯啦。當然最厲害的還是你家關山老爺,鸠白一開始沒人投資也沒盈利,啓動資金都是他出的。一出手就是玩二次元舞臺劇的大佬,你說厲害不厲害?”

餘飛擡眉,說:“我在鸠白這麽長時間,怎麽也沒聽人說過?”

小芾蝶吐了吐舌頭,說:“鸠白的人大都不知道呢。其實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前兩天九哥出去和Se的人開會,路上發現有些資料忘記帶了,就打電話讓我給送過去。路上我偷偷看了一眼,诶,我以前經常被我媽逼着看財務報表的,其實我都看得懂。”她又心虛地看了餘飛一眼,說:“我也沒和別人說啦,看你是關山老爺的老婆,才跟你說的,我以為你都知道呢。”

小芾蝶走後,餘飛從箱子裏把那個和服娃娃拿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擺放在了床對面的桌子上。

她盤腿坐在床上,披頭散發,對着那個娃娃看了半天,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過去這半年時間,白翡麗沒有給過她任何東西。

她演《湖中公子》的演出費他一直沒給她,提都沒有再提過。

不但沒給她什麽東西,他還總是到她這裏來蹭吃蹭喝,只不過是自帶食材,而早餐,那一定是要賴着她買的。

他就偶爾請她看個演出,幫她買張車票罷了。

他沒有掩飾過他“富二代”的身份,他穿的用的,耳朵上戴的,都是好的。但這些就像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圓潤而不吵鬧的聲響,你能感覺到他的修養和氣質,卻不會覺得不安和刺激。

這些都是他刻意在控制的。他其實把她看得很穿,看得很透。

只是他精心在她與他之間營造的這樣一種微妙的平衡,被秦風那寥寥的幾句話,被他對這一切毫無知覺的父親,用這一個娃娃打破了。

那晚上是一個偶然,但或許也是一個必然。

她想,白翡麗在佛海邊上,撿起她那幾張專升本的學位證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去Y市的火車上,她笑話他像個沒有坐過火車的傻子的時候,他又是怎麽想的?

她慢慢地俯下身。她的身體那麽的柔軟,她的雙手落在了腿上,頭埋進了雙手裏。

幾天之後,餘飛約了蘭庭等幾個繕燈艇和她相熟的師兄弟和師姐妹們吃飯,慶祝她考上戲曲學院。

吃飯的地方就定在佛海邊上的一家老北京爆肚店子裏。這家好吃不貴量又大,過去他們繕燈艇這號人經常來吃,老板都和他們熟透了。

餘飛這天剛見完導師,很是高興,用剛拿的獎學金定了個包間請大夥兒進去吃。餘飛這一年來都至多在佛海周圍徘徊,從沒回過繕燈艇,這晚同大夥兒再見面,彼此都覺得親切。吃飯時聊起餘飛過去帶着蘭庭這幾個小師弟闖下的禍,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聊到開心處,餘飛敲敲桌子:

“正好這幾天繕燈艇在維修停演,大家敢不敢喝點酒!”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誰帶了個頭,爆出一聲“喝!”

這下便熱鬧了。餘飛叫了老板拿酒進來,啤酒白酒都有,讓大家酌情選擇。老板笑眯眯地說餘飛:“你這個壞蛋頭子,盡教唆別人幹壞事!”

餘飛毫不在乎地燦燦然一笑,點了點自己的後腦勺:“那可不?艇主應該特後悔沒把我腦袋後面這塊反骨給卸了。”

老板笑着搖頭:“怕了怕了,我給你們把門關上,你們就偷着喝吧,你們艇主那暴脾氣,我可得罪不起。”說着,讓人送了好幾碟下酒的開花豆和蘿蔔皮進來,真把包廂的門給帶上了。

這一有酒,整張桌子的氣氛就起來了。劃拳,鬥酒,串演逗樂子,定是要串最不擅長的行當,比如蘭庭這種擅閨門旦的,定是要唱架子花臉猛張飛,餘飛這種呢,什麽都能張口就來,就只能逼着她演嬌羞小花旦了。

大夥兒酒酣耳熱之際,有一個師姐笑道:“飛師妹,你今晚喝這麽多,待會兒可怎麽回家?你可不像咱們,走兩步就能到繕燈艇睡。”

蘭庭說:“盧師姐,這你就不用操心了,咱們飛師姐現在看着像單身嗎?”

衆人頓時長長地“哦——”了一聲,眼睛中閃爍着各種各樣充滿興味的光。

蘭庭其實就這麽一試探,餘飛是個耿直的人,笑着,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衆人也都看出端倪來了,盧師姐趁熱打鐵:“飛師妹看上的人,那一定帥得天殺地滅的,要不就帶過來給大夥兒看看吧!”她望向桌上衆人,雙手往上擡了擡,示意大夥兒呼應:“大家說好不好呀?”

大家自然異口同聲:“好!”

餘飛轉着手心裏的手機,上午她預訂座位的時候,收到了白翡麗的一條短信,說今天回北京。她說怎麽這麽突然呀,我晚上約了朋友吃飯,隔了半天收到他的回複:想見你。

她那時候心中挺感動的,不知道回複他什麽才好,總覺得這種親密的話,就該當面說才好。

手機在手心裏轉了幾圈,她給白翡麗發去了一條信息:到了嗎?

他竟然很快回複了:剛降落。

餘飛想了下,給他發了一個餐館的定位,說:我在這裏吃飯,你可以來嗎?

他說:好。

餘飛擡頭望向衆人,笑得坦坦蕩蕩的:“他等會就來。”

衆人一片歡騰,紛紛恭喜她。這些恭喜背後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餘飛也明白,但都不挑明。

又喝了幾巡,這裏頭最年長的一個師兄帶着酒意說:“餘飛,其實大夥兒都挺羨慕你的。”

餘飛愣了一下,說:“我都被趕出來了,三年上不了臺,有什麽好羨慕的?”

那個師兄說:“那是你不知道,繕燈艇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來看戲的人越來越少,艇主雖然沒說過,我自己估算了一下,今年肯定是在吃老底。這樣下去,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師兄的話說出來,大夥兒都沉默了。蘭庭低着頭說:“民營的劇團本來就很難堅持。聽說艇裏那幾個有點名氣的角兒悄摸着都在另謀出路,咱們也不知道還能待多久。飛師姐,你早點出去,現在反而有了着落。”

餘飛有些吃驚,問:“艇主他們沒想想辦法嗎?”

盧師姐說:“飛師妹,我現在覺得你當時是對的。很多老戲,太陳舊了,根本不符合現在年輕人的口味,就說你唱的《游龍戲鳳》,放到現在的角度看,不就是一個花心皇帝強搶民女嗎?占了人家姑娘的清白,還騙人家姑娘說帶你回去做皇後。現在還有哪個年輕人吃這一套!但咱們艇主就是頑固不化,說倪舸祖師爺當年就是這般演這般唱的,咱們要做的就是傳承,不是創新。”

話說得深了起來,大夥兒又都不言語了。眼看着氣氛變得沉重,蘭庭出來打岔了:“不說這個了!咱們說點別的!飛師姐,聽說你去年年底那會又在佛海邊上打劉軍?”

餘飛訝道:“你怎麽知道?”

旁邊另一個師弟說:“飛師姐,你在那晃了幾個月,總有人看到的吧?你也真是的,在佛海邊上晃着,也不來看我們一下。”

餘飛心裏頭卻亂了一下:既然蘭庭他們都知道她那段時間在那裏驅趕劉軍了,倪麟和師眉卿是不是也知道了?會不會又引起什麽誤會?

那個師弟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口誤,餘飛不來繕燈艇,還能是因為誰?登時恨不得打自己耳刮子。還是那個大師兄解圍說:“今天餘飛不就來了嘛!來來來!喝起來喝起來!”

衆人一片嚷嚷“喝喝喝!”酒很快又沒了,蘭庭出去扒着門框喊老板送酒進來,轉身又把門帶上,回到座位上摸着肚皮說:“哎呀,喝酒真爽!”

餘飛教訓他:“就這一回,以後不許喝了!”

蘭庭喝了點酒膽子也壯了,怼餘飛說:“飛師姐,瞧你現在喝酒的爽快樣兒,這一年多肯定沒少喝,你還教訓我來了!”

餘飛:“诶你這小豆苗子,現在腰板兒直了不把我這個親師姐擱眼裏了是吧?我當時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

蘭庭氣道:“我來的時候都十歲了,誰讓你把屎把尿啦?!”

他們就笑鬧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老板送酒過來,蘭庭又嘟囔着起身去催。開門剛喊了一聲“老板”,登時被眼前的人吓得魂飛魄散,後退了兩步,戰戰兢兢地站在牆邊,纖瘦的身板還有點發抖。

整個包廂中都是死寂。

老板跟在那來人的身後,還伸手伸腳地想要勸上兩句,但見來人冷若冰霜,唉聲嘆氣了兩下,又灰溜溜地走了。

倪麟一身薄綢長衫,站在包廂門口。包廂裏酒氣沖天,空的啤酒瓶子和酒杯倒得滿桌都是。

他冷冷地說:“誰讓喝酒的?”

衆人沉默。

餘飛坐着,胳膊肘撐在牆上,手指撐着頭,一臉的叛逆和傲慢,說:“我。”

倪麟掃視了衆人一眼,說:“你們都回去。”

衆人面面相觑,遲疑不決。

倪麟說:“不想我告訴艇主,你們就回去。”

餘飛說:“大家先走吧,要是讓艇主知道,就是我連累大家夥兒了。師叔頂多罵我一頓,還能把我怎樣?”她向大家揮了揮手,沒事人一樣:“快走吧,日後再會!”

大夥兒在倪麟身後向她做出了“保重”“小心”“服服軟”之類的口型,魚貫而出。

餘飛背靠着牆,手指拿着一根筷子的頂端,懶洋洋地挑了挑碗裏的爆肚,說:“師叔吃了嗎?沒吃坐下來吃點。”

倪麟背着手站着:“你黃湯灌多了,還記得我是你師叔?”

餘飛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不當你是師叔,當你是什麽?”

她這人骨子裏,天生帶三分妖嬈放浪,一喝酒,便更是藏不住。她坐在凳子上,凳子靠着桌子,她的肩背卻向後貼着牆,如此不正經地半仰坐着,修長的身段卻盡顯了出來。

倪麟一言不發走過去,一腳把她坐着的凳子踢飛出一米之外。

餘飛也是腰勁練得夠足,凳子飛出去了,人卻沒倒,肩背頂牆,小腿一收腰肢一挺,人便站了起來。

倪麟冷冷地問她:“你這一年多幹什麽去了?”

餘飛說:“你早不是我師叔了,沒資格教訓我。”

她還毫無顧忌地反了個酒嗝。

倪麟冷笑了下:“我沒資格,現在還誰有資格?”

餘飛恨之入骨地瞪着他,拔高了嗓音吼道:“從我要被趕出繕燈艇,你留都不留我一下開始,你就沒資格了!”

倪麟忽的拿起桌上的一大杯涼水,全潑在了她臉上!

他斥道:“你清醒點行不行!我留你做什麽?倪派擅長的從來就不是老生,是旦行,你師父招你進來,只想讓你做我的陪襯,你留在繕燈艇有什麽前途?!”

餘飛腦子裏“轟”地炸開。

她一時之間,竟然無法思索。

有太多的東西,猛然之間湧入她的腦海,颠覆着她所有的記憶,沖擊着她過去感情上的所有根基。

她的身體晃了兩晃,手撐在桌子上勉強站穩。

她想起來,是的啊,倪舸最擅長的就是旦行,倪麟作為倪家的傳人,自小就練的是唱旦角。小一輩弟子裏被倪麟單獨挑出來教的,也是最會唱閨門旦的蘭庭。

而她呢,從小練紮實了基本功之後,就被安排着和倪麟一起唱。她那時候多高興啊,立志一定要唱到最好,這樣才配得上倪麟。所以在師父教她之外,她不知道又下了多少的功夫,去琢磨和學習老生的唱法,去錘煉她的唱功。

她卻從來沒有想過,繕燈艇從來就沒想讓她成為一朵花,而只需要她做好一片綠葉。

可她偏偏要開出一朵熱忱而熾烈的花來。

“我以為以你的秉性,離開繕燈艇後自己也能走出一條路來。你想去讀戲曲學院,很好,你的導師那邊,我向他推薦過你,說你的根骨非常好。但你後來又在做什麽?”

他“啪”地一聲,把一個套着粉色小熊手機套的手機拍在了桌上,手機裏放出一段錄音,“蘭花指撚紅塵似水……”妖妖豔豔,正是那晚她在語音頻道唱的《牽絲戲》!

“這是你唱的吧!”

倪麟從不曾如此發過怒。

他一向是溫文中帶着冷,餘飛從不曾見過他這般生氣。

她被吓得後退了一步,望着他,一句話也不敢說。

“我在繕燈艇聽見一個打雜的女孩子放,別人聽不出,我還能聽不出?!你這唱的什麽東西!我教你唱了十年的戲,是讓你去唱這些狗屁不通的垃圾貨色的嗎?!”

他何時這樣聲色俱厲過。

他何時這樣口出惡言過!

這一句句一聲聲,比當年落在她背上的鋼鞭還要讓她疼、讓她痛苦、讓她羞慚而揪心!

而他還在說!

“你會是棵搖錢樹——要是為了繕燈艇着想,我不會放你走。但你是個能成龍成鳳的人,我不能讓繕燈艇這個淺灘拘着你。你餘飛,是要展翅高飛的人,不是一輩子扭扭捏捏唱朵風流海棠花。我望你出去後能唱失空斬,也望你能唱文昭關!但你都在唱些什麽東西!風荷嗎?風荷這名字配得上你嗎!”

餘飛在倪麟面前深深低下頭來。

她濃密的長發垂下,遮住了臉龐。她的十指緊緊地抓着桌布,指根的骨節高高聳起,蒼白而無血色。桌布上鋪着一層塑料布,也被她盡數摳爛。

倪麟望着她,手微微往上擡了一下,又背了回去。

他冷聲說:“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我就當不認識你。”

他又說:“你好自為之吧。”

他拂袖而去。

餘飛自他身後叫住他:“師叔。”

倪麟止住步伐。

餘飛自他身後說:“我去年在佛海邊上趕劉軍的事情,你和師叔母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倪麟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說:“知道,你以後不要再去做這種蠢事。”

餘飛問:“師叔母沒有不高興吧?”

倪麟說:“她沒事。”

餘飛說:“我其實是怕他傷害師叔母,沒別的意思。”

倪麟轉過身來,說:“那個孩子的事情跟你沒關系,你不要總放在心上。”

餘飛低下頭,一聲不吭。

“倒是你——”倪麟說,“那個叫什麽弱水的,當着幾萬人的面向你表白,我查過他的照片,想起來去年十二月底,他來繕燈艇找過我,問你去哪兒了。”

“弱水?他去年來找過我?”餘飛驚訝道,“他怎麽知道我就是餘飛?”

倪麟冷冷道:“我怎麽知道?他一嘴的謊話張口就來,你最好少和這種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人來往,他只會毀了你!看看你現在,都堕落成什麽樣子了?一臉的風塵相!”

倪麟離開了。

餘飛獨自一人在包廂中怔然許久,終于又擡起頭來,緩緩往外走。

她在收銀臺結了賬,走到餐館外面,見那裏停着白翡麗的車,白翡麗抱臂靠着車頭,望着遠處迷茫的夜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餘飛叫了他一聲:“白翡麗。”

他轉頭看見她,走了過來。他仍然是之前那樣的打扮,只是在燈光下,帶着一種疲憊的蒼白。

她問:“你什麽時候到的?”

他說:“剛到。”

“怎麽不告訴我?”

“你這不是出來了?”他給她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餘飛坐了進去。她的酒确實喝得有點多,剛才被倪麟一杯水一潑,清醒了些,現在卻有更大的酒勁上來,令她昏昏欲睡。

白翡麗開車把她送到她小區樓下,她已經睡得很沉。白翡麗搖醒她,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她搬上了三樓。

進了她的公寓,她便立馬貼上來,抱住他的脖子吻他。

她說:“我也想你的……”

他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緊閉着雙唇,任由她急迫地吻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子。

他看着她一顆一顆地解開他襯衣的扣子,解到第三顆的時候,他忽然問:

“餘飛,我是你的獅子嗎?”

她茫然地瞪着一雙微微翹起的鳳眼望着他,十分的無辜又無知。

他又問:“是嗎?”

她“哼”了一聲,不回答,卻去吻他精巧的鎖骨和鎖骨間的峽谷,又解開他的一顆扣子。

“那你把我當你的男朋友嗎?”

她仍是不回答,雙手從他衣下探進去,抱緊他的腰,頭埋進他的胸口,深深地去吸他身上清清冷冷的香氣。

他的雙手漸漸收握了起來。

在她還想進一步動作時,他忽的把她推開,将她按坐在了床上。

“你就這麽耿直,連一句讓我開心一下的謊話都不肯說?”

他離開了她的公寓。

餘飛迷惑地坐在床邊,似是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對她。然而濃濃的睡意襲來,她很快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餘飛次日醒來,依稀記得白翡麗昨夜把她送回來後便走了,又依稀記得他問過她“獅子”什麽的,她隐約覺得白翡麗有些不對勁,給白翡麗發了一條信息,問他什麽時候有空,她想和他談一談。

等了一整天等來他的答複:

最近很忙,回頭再說。

餘飛盯着這八個字看了半天,忽的拇指按住白翡麗的信息欄向左一劃,點了“删除”。

眼不見為淨。

她這一天,反思過倪麟說的話。倪麟讓她不要和白翡麗在一起,這話她斷然是不會聽的。過去師父和倪麟說的話,她也并非言聽計從,不然也不會總被艇主打得去文殊院拿藥。

但不聽,并不意味着她沒有壓力。她希望白翡麗能給他一些信心——無論是那已經失卻的平衡,還是倪麟的反對——她希望能證明她是對的,而倪麟是錯的。

然而白翡麗的态度讓她失望。

她樂觀地想或許白翡麗過一段時間會好。反正他的脾氣一向時冷時熱,她習慣之後也就不以為奇了。又或許,他是真的很忙,鸠白工作室和他父親那邊,看起來他都得操心,一個人恨不能分成兩個人用。

臨睡前,她又收到了樓先生的一條微信,祝賀她考上了戲曲學院,并告知她他今天到了北京,會盤桓一段時間,有空的話,可以一起吃個飯。

她禮貌地表示感謝,又問樓先生是如何知道她考上了的,樓先生道是有朋友認識她的導師,提及說今年新招的學生中有這麽一個梨園遺珠。

樓先生說吃飯的事,餘飛沒太放心上。然而幾天之後,她去找導師聊他手底下的新課題時,認識了另外幾位未來的同學。她無意間聽一個同學說到現在的民間劇團生存現狀堪憂,連曾經獨樹一幟的繕燈艇現在都岌岌可危。

她這才意識到繕燈艇可能真的出了問題。當天下午她去了一趟佛海,約繕燈艇票房的那個大姐喝了杯茶,細細一問,才知道她走後的一年多時間,繕燈艇的收入全靠倪麟一個人的戲撐起來,其他戲目都不盡如人意。中間艇裏重新修繕古戲樓,翻新服裝、道具,做廣告宣傳,大筆的錢投進去,效果卻始終不理想。大姐又喝光一壺茶,說:“再這樣下去,工錢都發不出來,繕燈艇還開着幹啥呀,把樓賣了大家散了算了。”

餘飛思前想後一晚上,末了,約樓先生次日吃飯。樓先生欣然應允,但告訴她他有一個重要會議,估計得開上個一整天,讓她到中午來會場找他。

餘飛如約而至。樓先生開會的地方在CBD的地标建築裏,和她約在樓底下的一個新粵式餐廳吃。寒暄過後,樓先生便問:“你這回怎麽主動找我吃飯?”

餘飛跟樓先生也不拐彎抹角,簡單扼要地說明了來意。她覺得樓先生是見過世面的、有想法的人,希望他能幫繕燈艇出出主意。

樓先生笑笑,說:“就算我出了主意,你們艇主願意聽?”見餘飛默然,又道:“我曾經捐助過繕燈艇,和你們艇主還有你師父都聊過,繕燈艇存在的意義其實很簡單,就是把倪派藝術傳承下來。倪派其實是個非常有文化遺産價值的流派,比如那個跷功——我非常喜歡看,這也是當時我捐助的原因。現在跷功也就你師叔倪麟會了吧?可惜他很少演。”

“傳承這件事,其實現在只有國家做得了。你們繕燈艇又想傳承,又想賺錢,這本來就是個自相矛盾的事情,我能出什麽主意?”

餘飛在繕燈艇這麽多年,知道樓先生這句話正中肯綮。艇主一直不許她自作改動,自然正是為了保存倪派原汁原味的東西,是為了傳承。她無從辯駁,沉思着,說道:“繕燈艇過去這麽多年,除了靠票房自給自足,也多虧了您這樣的捐助人。”

樓先生看出了她語氣中的斟酌,笑道:“你是想游說我再捐一筆錢,幫繕燈艇渡過難關?”

餘飛低了頭,道:“那一筆錢對您可能不算什麽,但是也許就足夠讓倪派活下來。”

樓先生的笑聲大了些,也不直接回答她,卻換了個坐姿,身體更傾向餘飛,道:“看來你現在,終于想明白了一點:藝術是需要供養的。就如同提奧之于梵高,歐塞維奧·古埃爾之于高迪,Charles Saatchi之于Damien Hirst。沒有供養的藝術,就很難是獨立的、純粹的藝術。你想做藝術家嗎?”

餘飛遲疑了一下,說:“這是個更長遠的事情。”

樓先生把筷子放下來,說:“很明确地跟你說,我現在沒有再捐助繕燈艇的想法。繕燈艇還沒有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我覺得他們應當先接受一點教訓再說——”他的目光看向餘飛,“就當是我的一點私心,為你報個小仇。”他笑了起來,笑紋很深,眼睛裏透出幾分年輕人的玩笑之色。

餘飛知道很難說服樓先生了,他說的話也很有道理,繕燈艇也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她一個艇外人早早來憂慮這件事,确實有些操之過急的感覺。

吃完飯,樓先生送餘飛出去,左手禮節性地輕扶在餘飛腰間,邊走邊道:“你對繕燈艇的感情,我可以理解。不過呢,現在不是你操心的時候。等它真正做不下去了,咱們再來談,好吧?”

餘飛點頭,和樓先生道別。快要走出這座大樓時,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喊她:

“餘飛。”

白翡麗的聲音。她驚詫回頭,果然是他。

他示意她随他來。

走到一個無人處,他問她:“你和樓适棠很熟?”他的語氣并不怎麽和善。

這個世界果然很小。餘飛訝異了一下,又很快恢複了自然,白翡麗和樓先生都是嶺南人,生意場上認識也沒什麽奇怪的。

她說:“認識,怎麽了?”

白翡麗看着她,緩緩道:“你之前跟我說,不希望任何其他人碰我。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對你,也是一樣的。”

餘飛心中忽的像被尖銳的刺刺了一下。就因為被樓先生搭了一下腰?她覺得好諷刺,心中那一股子逆反勁兒上來,冷笑道:“是啊,就算他把我怎樣了,那也是我有求于他。哦,你不是知道我是繕燈艇的餘飛的了嗎?你不是家裏很有錢随手一花就是個舞臺劇嗎?繕燈艇快活不下去了,你能幫幫忙嗎?”

白翡麗面無表情地說:“我幫不了你。”

“那不就得了,本來就沒指望你。”餘飛冷冷地說,轉身就走。

“你站住。”白翡麗叫住她。

“你還想怎樣啊?”餘飛止步回身,道,“你從頭到尾都知道我是餘飛,還假裝不知,我都沒計較呢,你還想怎樣?”

白翡麗心寒道:“你師叔說的話,你果然樣樣都聽。我哪裏知道你是餘飛?餘飛這兩個字,還是那天晚上秦風告訴我的。”

餘飛心中一下子豁然了,他這些時日以來的古怪表現。她嘲諷地笑:“秦風跟你說的?那秦風還跟你說什麽了?秦風跟你說的話,你還不是樣樣都聽,樣樣都記在心裏?”

所有的話突然就這樣說開了,冰冷刺骨,兩個人都一下子寒到骨子裏去。

餘飛冷笑:“秦風是不是還和你說,我和我師叔有一腿,還跟你說,我和我媽一樣,天生下賤?”

白翡麗定定看着她半晌,道:“你和你師叔過去怎樣,我不在乎,誰沒個過去?”

餘飛怔住,卻聽白翡麗又說:

“我在乎的是,你從來就沒看得起我。”

他的手指硬梆梆地戳了戳她的心口:“你這裏,恐怕一直都是覺得,我就是個有錢任性玩二次元的富二代,除了一張臉,其餘一無是處。”

——你只是長得好看,但不是我的獅子。餘飛心中,忽的閃過他給她重複的這句話。

他冷漠地看着她:

“你不是天生下賤,你是天生驕傲。”

那天,白翡麗走之前,跟她說他們都再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見面。

這一想就想到了九月份。

九月份,餘飛開學了。

但最令她意外的是,她竟然接到了一部新編大戲——《鼎盛春秋》的試戲邀約。

這部戲不是一般的戲。它背後的制作人是南懷明,一個文化界極富盛名的人,半生致力于傳統文化的傳承與保護。

《鼎盛春秋》完整的折子戲,已經大半個世紀沒有人排演過。南懷明謀劃十年,要把它從廢墟中挖出來,做全新的改編。他這一出手,牽動了整個戲劇界和文化界的人脈,導演、編劇、文學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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