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我叫暮卿,他說,我有一張豔若桃花的臉孔。
〈故城歌罷桃花開〉
暮卿,暮卿……
溫潤如玉的聲音一遍遍回響,如浸在湖底的檀木,散發着惑人的暗香。
我睜開眼睛。
他的輪廓淡泊美好,在薄霧缭繞中好似天人一般。
暮卿。
他叫得溫柔,仿佛口中的是一件易碎品般小心翼翼。他突然回頭,直直看向我的眼睛。
暮卿,你的容顏,讓這片桃花失色了啊。
他的眼眸,如星夜般深邃,閃着不知名的光。一片桃瓣輕拂過我的臉,我看向天空,紛紛揚揚的花雨瞬間攫住了我的視線。
清晨,少年,白衣,花飛,是我所見的第一眼世界。
淺淺淡淡的粉色在空中飄忽,被霧染白。我看着他——面前的少年羽扇綸巾,一絲淺笑蕩在唇角。我的視線緩緩上移,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映入眼簾,那樣的眼神,像靜靜的湖底,卻又輕微搖起波瀾,好似有星光從湖心溢出。
我是一棵樹,一棵在湖心沉睡了千百年的古木。但現在,我是一只木枷,一只喚作“暮卿”的木枷。
“走吧,”他牽起我的手,回眸淺笑,“清晨的寒氣可是很傷身體的。”
我安靜地跟着他,僵硬的身體初次感受到土地的颠簸,莫名的親切。對的,我是樹,樹由地生。手掌傳來清涼的摩挲之感,即使不知冷暖,卻也舒服。
他将我帶至桃林深處的碧波旁,拉我蹲下看湖中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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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的世界總是多一些朦胧,無論花、鳥、走獸,亦或是,人。”他指着水面,“你看這所有的倒影中,那張臉是不是比三月桃花還要明豔?”
他自顧自地笑起來,看着我的眼睛裏閃動着我不明白的光芒。
他愛将我比作桃花,總說“人面桃花七分醉”。
他叫我“暮卿”,美麗卻讓人憂傷的名字。我曾問過他為什麽,他只是錯開目光,不語。
子墨,是他的名字,襯着他的人,和着他的白衣,成了一副最清高淡遠的水墨畫。但是他身上谪仙般的氣質卻是任何筆墨都勾勒不出的。
我們住在蘇城外的桃林深處,這裏的一草一木他都認識,更別說那些他一株株種下的桃樹。他說,那是他的使命,他深陷的劫。
到後來很久才明白,人面桃花另有人。
〈夢裏清歡一場醉〉
媚而不俗。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麽叫做欺花勝雪的俏豔殺。白色綢裙如月華傾瀉而下,纏着青絲在風裏翩飛。
待目光觸及她面孔的一刻,我如五雷轟頂般失了神。
那是一張與我極其相似的臉,不,也許應該說……我有一張與她極其相似的臉。然而那張臉卻比春光更明媚,即使面有蒼白之色,也依舊掩不住她眸子裏的光彩。
雲央。他叫她,是我那麽熟悉的語氣。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又好像有一些理不清的情緒糾纏在心裏。
其實我沒有心,我只有感覺。是子墨告訴我,那些感覺所在的地方就叫“心”。
他看着她的身影,我追随他的視線。
他的向來古井無波的眸子裏多了絲絲動蕩的波紋,深潭微瀾。明明那麽簡單的情緒,我卻看不懂,不知是我的心亂,還是他的心亂。
我坐在子墨的屋檐下,看花雨模糊裏兩人的身影。在這一場戲裏,我不是主角,我是配角。
是了,所謂“暮卿”,應是“慕卿”。那麽子墨你告訴我,為什麽是“暮”呢?
他牽着她的手将她帶到我面前,對她說:“這是暮卿,是照着你的模樣雕刻成的木枷。”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卻應了那句老話——說者無心,聞者落淚。
我是木枷,是千年古木,沒有心,也沒有眼淚——本來就是這樣的,不是嗎?但是子墨你給了我生命,教會我情感,卻讓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痛楚。難道我真的只是一具木枷,一件物品而已嗎?
我擡頭看她,卻扯不出笑容。
她笑得像三月的微風,單純無害,媚色無邊。
我第一次覺得身上一襲紅衣是那麽紮眼。看着雲央和子墨相伴站在桃樹下,我才明白,原來真正的傾城色不是豔若琉璃的血紅,而是皎如月光的素白。
她是白月光,我是血琉璃。
血琉璃可以傾國傾城,白月光卻可以傾心。
……
我背着子墨偷了一壺酒,坐在屋檐下舉杯邀明月。
可是超脫塵俗的明月怎麽會搭理我?我只是生于土的木枷。跟它不能比。
我喝了很多很多酒,喝得爛醉如泥趴在走廊上哽咽。
夜風涼涼的,我清醒不了。
我還沒有學會怎樣像人類一樣哭泣,只能無聲哽咽卻流不出眼淚。
缺少了發洩口,所有的情緒就積聚在身體裏,像是無邊無際的浪在體內一遍遍從頭到腳地沖刷,難受得很。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地上睡着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房間、躺在自己的床上。子墨來看我的時候什麽都沒有說,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我也沒有主動提起,依舊陪在他身邊,陪他賞花、喝茶,看晨霧散去。
只是雲央再也沒來過。
後來我才知道,她要嫁人了。
〈紅妝十裏紅燭淚〉
雲央嫁人的時候,滿城飛花,十裏紅妝。
我坐在湖邊,看水中倒影。
雲央穿上大紅嫁衣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個模樣?我想,應該會更清麗吧,畢竟白月光是有着血琉璃無法比及的光暈的。
我曾經向子墨提議給我買件白色的衣裳,被他笑着拒絕了。
他說,暮卿,最适合你的是血紅色。
子墨在雲央出嫁的這天清晨病倒了。第一次,我一個人坐在清晨的湖邊,看滿枝桃花開的紅豔,而那個曾無數次牽我走過小橋流水的人卻躺在床上,臉色蒼白。
我去房間找他的時候,他吃力地靠在枕頭上,面色如霜、眉頭緊鎖。我從沒見過那個模樣的子墨,在我印象裏,他從來都是一襲白衣,淡然潇灑。
我扶着他坐起來,給他熬了藥喂他喝。
我說:“雲央今天出嫁了。”
他點頭。
我說:“她穿上紅嫁衣一定很漂亮。”
他就笑,摸着我的頭說:“你穿着血色紅裙也很漂亮。”
我點點頭,然後給他推開了窗子就出去了。
我在心裏搖頭,那不一樣的。
我想,我明白為什麽是“暮”了,因為愛慕雖至,然期已晚,雲央的心裏早已裝滿了別人。
我想,子墨一定很喜歡很喜歡雲央,不然他就不會為她病倒了,不然他就不會雕了一個和她一樣的木枷。
我覺得我一點兒都不難受了,不管怎樣,我都還能陪在他身邊,可是子墨連遠遠看她一眼都不行。
我決定去采清晨最早的露珠給子墨熬藥,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好起來,就又能牽着我緩步深跡,賞遍煙霞。這桃林只我一人,還是太冷清了。
子墨知道我去采露珠給他熬藥很高興,同時還叮囑我自己要小心。
我變得忙碌起來。
子墨的病情很嚴重,我很少再去湖邊了,每天喂他喝完藥後就坐在他床邊陪他說話。我希望他可以因此減少點寂寞。
可是有時他會看着窗外一語不發。我看不懂他的神情,卻猜得到他應該是想念雲央了。
我看着他的身體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變得越來越嗜睡。
我覺得如果我不做點什麽我就要失去他了。
我想把雲央找來。
〈歌盡桃花不見卿〉
我去集市上買了件白衣服。
我想,從此以後,血琉璃要僞裝成白月光了。我本就是千年古木,學個人類的聲音并不難。只是我突然有點想哭,那個叫做暮卿的木枷是不是就得從此在子墨的生命裏消失了呢?
我學着雲央的打扮走進子墨的房間,他半眯着眼,有些看不清來人的樣子。
他的視力已經開始退化,任憑我怎樣照顧他的身體就是在一天天地衰弱。我不知道為什麽他會病得這樣厲害。
“雲央?”他不肯定地喚我。
“是我。”我點頭,“子墨,我來看你了。”
他微微一笑,安靜地躺在床上,漆黑的雙眼望着我,卻沒有聚焦。
過了一會兒,他問。
“暮卿呢?”
我突然有些酸楚。
我聽見自己說:“暮卿走了,她找我來,然後走了。”
他點點頭,依舊淡淡地笑着,只是将頭轉向了窗外。
我突然不想再待下去,我說我去煎藥然後離開了那個房間。
子墨,在你模糊的視線裏,暮卿變成了雲央,那那片桃林呢,它們一定還是原來的模樣吧,它們,即使模糊了也一定是一抹□□,美不勝收。
子墨的生命在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消逝,我一天天地陪着他,看着他變得越來越瘦,越來越輕,臉色越來越蒼白。
他睡得越來越久,他睡着的時候,我就站在屋檐下愣愣地望着那滿園的桃花,它們有些泛白了。從我有記憶開始,這裏的桃花就沒有謝過,現在,它們也随着主人一起變得恹恹的。
我又來到湖邊,看着湖面上的白色人影忽然就很想念那件血色紅裙、想念那個穿着血色長裙的暮卿。
等我回到房間的時候子墨已經醒了,他看着我笑,眼睛亮得像黑曜石,一副有精神的模樣。
他在喝茶,那份淡然悠閑的樣子,像是回到了那個我最熟悉的子墨。
“醒了?我去給你端藥。”我轉身就要去廚房,卻聽得他說——
“不用了,暮卿。”
我的腳步頓時停住,回頭,看着他。
他笑得清清淡淡,只說:“去把你的紅色長裙換上吧,我想跟我的暮卿說說話。”
我從走出房間到換回暮卿的衣服再回到房間看着子墨喝茶,腦袋都是一片空白,懵的。我不知道是種怎樣的感受,就像一個不受寵的孩子在委屈了好久之後終于得到了糖的歡喜和終于可以哭出來的委屈。
可是我還沒有心,我還不會流淚。
暮卿。
他叫着我的名字摸摸我的頭,像以往那樣。
扶我到屋外的走廊吧,我想再看看那些桃花。
我聽話地攙着他慢慢走到屋檐下的走廊,擡頭,又是一陣紛紛揚揚的花雨。
真奇怪,之前還恹到泛白的桃花這時卻鮮嫩無比,朵朵開得飽滿嬌豔。
“暮卿,你曾問過我為什麽叫你暮卿。”
我聞聲偏頭看他,他卻一直看着前方。
“我跟着師傅學了十年的法術,卻沒有什麽濟世救民的大志向,只想弄些花花草草。我覺得世間有求生欲望、有本事的都會自救,剩下的那些何必去救?”
“我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一株桃樹,它的根被囚在深深的水底,它只有綠葉沒有花。師傅告訴我,這株桃樹犯了事,被仙界上神囚禁在這裏,千百年來它一直在昏睡。”
子墨的身體開始漸漸變輕,我覺得手上的負重在慢慢消散。
我的臉上忽然一片涼意,他伸手溫柔地幫我擦掉。
“哭什麽。”
我感覺胸腔處有什麽在跳動,是心麽?我終于有心了麽?
“後來我天天去看那棵樹,我覺得它很寂寞啊,我也很寂寞……”
子墨看着我,突然笑得很明朗。
“暮卿,你是我最驕傲的女孩。”
他說。
我覺得他在變透明,我已經快要感覺不到他的重量了。
“給你一張和雲央相似的臉是因為雲央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子,我想給我的女孩一張世上最美的臉。”
“其實這張臉比雲央漂亮多了……”
他的聲音開始變弱,臉上笑容依舊。
“暮卿,你穿一身紅衣真的很好看……”
我的眼淚流得越來越多,止不住,只能拼命仰頭不讓淚水模糊了視線。
“暮卿,是愛慕的慕,卻因為真的太晚了……”
原來我一直都理解錯了。
“打開你的封印花了我半條命,剩下的精力我用來滋養這片桃林……”
他伸手想摸摸我的臉,落在我臉上的卻是一片虛空。
“暮卿,我是真的舍不得你。”
“以後,就算消散了,也會散在這桃林各處……”
“保此地,花開不敗。”
我看着子墨的身體慢慢透明,透明,直到再也看不見。
子墨消失了,在我眼前消失了。
淺淺淡淡的粉色在空中飄忽,有花瓣遮了眼。
我朝着湖邊慢慢地走,感覺身上所有力氣都被抽空了一樣。
所以呢,我才是他的劫嗎?
我發現我好不容易有了人類的身體,有了心。可是我覺得當一個人好累,真的好累。
我走進水裏,湖水一點點漫過我的腳,我的腿,我的腰……
我感受得到那顆猛烈跳動的心,它在流血。
好累……
我想睡一會,就在這湖心,靜靜地睡一會……
我叫暮卿,他說,我有一張豔若桃花的臉孔。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呢,就是和之前短篇一模一樣了。插在正文這個地方推動情節。【對了有一點不一樣……之前寫短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雲央的名字起的雲歌,後來朋友說和雲中歌撞了吧,然後就改了,短篇之前發的,那時還沒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