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笠舟知道,這一次,她必須做出選擇。六年來,她沒學會的割舍,在這一刻終于報應般地來到了,逼着她去面對。
張遠涯。
這個名字在她人生的二十年裏,一直都是她的庇護樹。那個人從小就欺負她,喜歡在爸媽面前告她的狀,卻常常遭到适得其反的結果——爸媽總是更願意相信調皮搗蛋的是他。可其實那時候最愛調皮搗蛋的就是她,常常在外面惹了禍,回到家又有哥哥給她背鍋。
後來,他索性也不再做無用功了,當起她的後盾來。每次她在外面玩得胡天海地和一群小屁孩幹架,他就仗着年輕和身高的優勢,沖上去護她。慢慢的,他成了小區的孩子王。
等到他上初中,已經長到有樹那麽高了,跟小區門口那顆小楊樹差不多。那時候有不少情窦初開的初中女生動不動給他寫情書,她雖然不認得那上面所有的字,但粉紅色的信封和信紙上畫得歪七糟八的紅心就算不認字也看得明白。
她常常仗着自己早放學,去初中學校門口蹲守他。一看到有她認為難看的女生纏在他身邊,就跟小衛士似的沖上去把那個女生擠走。她常常氣得那些女生滿臉通紅,而他卻從來都笑着摸她的頭,一點也不生氣。
有時候,有幾個女生會惱羞成怒地罵她,她尤其記得在他升高中那年,有一個長頭發的女生在他回家路上截他,說了一大堆肉麻兮兮的表白。
她那時越聽越覺得惡,直拉着他走。
他一面依着她,一面微笑地拒絕那個女生,誰料那女生竟指着她鼻子說了句:“小喪門星!”
那是笠舟那麽多年來第一次見到他的盛怒,連她看了都有點害怕,更別說那個蒙頭蒙腦的女生了。
渾身上下都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冰冷的眼神與鐵青的臉色,而一向彬彬有禮的他拿過那小信封,看也不看就直接撕了,十足盛氣淩人地盯着那女孩說:“我為我剛剛對你的禮貌道歉,你真是一點都不配。”
她愣愣地看着那女孩滿臉通紅,委屈到哭着跑開,他還是一臉無動于衷的冷漠。反倒是她有些怕兮兮地扯了扯他衣袖,總覺得像是她做錯了什麽。
他卻什麽也沒說,對她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大手牽起她的小手,帶她回家。
是從那些時候開始的吧,又或者其實更早,他就不再是玩伴的角色了。而是可以代替爸爸守候她,保護她的哥哥。
在笠舟上了高中後,跟他就慢慢有些遠,他那時考上大學後就住校了,起初還每周末都回家,後來周末也不怎麽回來。而她高中課業繁忙,哪有多餘心思去管他。直到他帶着姜午秋出現在她視線,那是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帶女孩子見她。
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長長的頭發,穿得十分淑女,嬌俏的眼睛透着可愛。她其實第一次見到她就很喜歡她了,只是那時候她有了小心思,總想考驗考驗這個女孩。她總該是個要對哥哥很好的女人才行吧?不然她那麽好的哥哥,怎麽能白白給人搶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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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她這小心思,總也由着她,卻不料……造成了他們的誤會。
而這個誤會在姜午秋和她去醫院獻血的時候達到了峰值。那時姜午秋幾乎是以一種怨毒的目光盯着她,醫院單子摔在了她臉上,滿臉的不可置信,滿眼的受傷至深,“你,你是O型血,張遠涯跟我說過,他們全家都是AB型,跟你一個O型血怎麽做親人?你們……”
因為這個消息而震驚到無以複加的人,其實還有她。
只是當時只覺得腦袋轟一聲就炸開了一樣,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眼睜睜看着她從自己面前跑開,她跌坐在了醫院大廳的地上。
是張遠涯把她接回去的,她不知道後來他和午秋怎麽了,在那件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姜午秋。而她的離開,仿佛也帶走了他眼裏的神采。她那時很害怕,害怕他們不要她,總是無端端地做一個被抛棄的夢,無端端在夜裏驚醒,而每次醒來,都是他和爸媽在身邊。
等到她接受自己親生父母不要她的事實之後,他卻出事了。
那天,是他二十三歲的生日。
她特意提前去給他訂了一個手工蛋糕,拉着他和她一起做蛋糕。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難過與失神落魄,也可以猜到這跟姜午秋有關。可是她曾經偷偷去江北大學打聽過,午秋姐不見了。她的班級同學都不知道她去了哪,甚至她想過要不要找私家偵探去查,可她卻沒有足夠的錢,更不知道她別的信息。
那天她一邊做蛋糕,一邊鼓起勇氣跟他道歉,他卻摸着她的頭笑笑說:“跟你沒關系,你永遠是我的親妹妹。她和我之間的信任如果不足以支撐這一點基本認知,我們就不會在一起。”
她那時是懵懂的,關于他眼中的哀傷和無奈。但起碼,那天的他眼裏有了些失而複得的神采。他們一起提着蛋糕回家,計劃着和家人一起過生日,順便要慶祝他畢業後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
一個尖銳的剎車聲把這一切都打破了。
笠舟閉上眼睛,靠着門滑落下來。六年了,她始終無法接受她終将失去他的事實。
而六年了,她再次見到姜午秋,她身側有了別人,還有孩子……
天上浮雲若白衣,斯須變幻如蒼狗。
人間百年于時間滄海不過一粟,卻這樣難過。
笠舟一夜沒睡,把舊照片都翻了出來,一張張地整理。滿滿的回憶像罐子裏融化的蜜糖,倒也倒不出,吃也吃不了,抱着一個實甸甸的罐子,竟然只能兀自哀傷。
天空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她才有些恍惚,腦袋沉沉的,随手一摸臉,都是熬夜的粗糙與油。她去洗手間洗漱了一番,臉色看起來好了些,把昨天的衣服換下,穿了一身小黑裙。簡單一收拾,拎包出門。
門口靠着一個修長的身影。
笠舟驚愣地看去,是一臉疲憊的陳铮岩。
“你……還沒走?”
他把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陣,松了口氣,無奈地說:“啊,想确認下你是不是沒事,沒想到時間過挺快。”
“是……嗎?”她轉身就把包丢在鞋櫃上,拉着他進門,“你先洗把臉,我去給你準備點吃的。”說着就進了廚房。
他把外套和領帶都摘了,解開襯衫扣子,在洗手間簡單洗了洗。拿毛巾擦臉的時候,看到毛巾架子上只挂了兩塊毛巾,一塊藍黑色的,另一塊是淺粉淡黃條紋的。他猶豫的功夫,聽到外面傳來她的聲音:“別用深色的毛巾,那是我擦手的。”
笠舟見他臉上淋着水就出來了,又回去卧室翻翻找找,找到一塊新的咖啡色毛巾,汲了水簡單一洗,就遞給他。陳铮岩仿似很滿意地接過,慢條斯理開始吃她備好的早餐。無非是冰箱裏拿出來的鮮奶與面包片。
“手機還有電麽?”
“快沒了。”
“給我。”她接過手機,拿到卧室插上了充電源,回來坐下的時候,嘴角帶着淡淡的笑容,“今天陪我去一個地方?”
“嗯。”
“不問是哪兒?”
“你想說就說了。”
“鳳凰山。”
鳳凰山是B市衆多公共墓地中最普通的一處,離市區很遠。這些年,B市的地越來越貴也越來越不夠用,這些公共墓地都快開發到鄰省去了。鳳凰山公墓就是毗鄰鄰省T市的一處,坐落在綠映山腳,從柳河小區開車去,需要三小時。
笠舟害怕他疲勞駕駛,堅持不讓他開車,陳铮岩也不跟她執拗,見她态度堅決,就給何曜打了電話。兩人吃完早飯從公寓下樓,何曜已經在樓底下等着了。一眼看見兩位竟然這麽一大早一同從公寓出來……眼睛都大了。
“你好,何助理。”
“陳總,韓小姐,請上車。”
陳铮岩剜了他一眼,語氣淡淡的,“去鳳凰山。”
路上,車開得平穩,臨近八點,笠舟給周怡發了條短信,就閉目養神了。相比于她,陳铮岩體力好得多,一夜沒睡只覺得頭有些沉,倒還沒有太困。他把她扶到自己懷裏,又在後視鏡裏剜了何曜一眼,也閉了眼睛。
在公墓附近,他讓何曜停了車,下車買了一束菊花百合。百合的郁香讓笠舟醒轉了,透過花去看他,冷毅的側臉有一絲矛盾的溫柔意味。
原來這才是她今天一身黑裙的緣由。
這個公墓還有入葬太多人,稀稀拉拉的空位中間不時有寫着名字的墓碑。笠舟一言不發帶着他一直走,來到西北角落。這個地方和別處的雜草叢生不太一樣,顯得幹淨多了,明顯是常年有人前來打理祭拜的。
他向墓碑看去——先父張建堯之墓,旁側的字用白綢布給貼上了。
“他是我爸。”她的聲音輕緩而溫柔,又微笑着補充說:“确切說,是我養父。”
陳铮岩颔首,對墓碑鞠了一躬,把花放在了墓碑前。他站着的功夫,笠舟從包裏拿出一包紙巾,把墓碑上和附近石磚地上都擦了一遍,髒了的紙巾她都拿起來收拾好,放在了帶來的小塑料袋裏,十分熟練。
一切做完,她摸了摸墓碑上的字,“爸,我又來看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對女主好奇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