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相知[劍三]

第37章 三籁

向芷素手撥弦, 古老的琴弦早已失了音準和音色。可哪怕黯澀的琴音，也令會場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

指尖觸摸到琴弦的那一刻, 向芷如同入定一般, 全神貫注地撥弦，全無雜念, 不聞雜音。

也許是歷時千年的壓抑，古琴哪怕用已然沙啞的聲音, 也要訴說千古的光陰。奇跡般地, 走音的琴弦恢複了音準, 随着向芷最初的幾下試音，琴弦的振動似乎擺脫了禁锢，古琴的魂魄被釋放出來, 掙紮着，希望再一次演奏的意念，通過聲音，從指尖傳達到向芷的心靈。

對不起, 我來晚了。

不過，我會傾盡一切，如你所願。

琴身發出一陣輕顫。

向芷沉浸在奇妙的境界, 而在場擁有異能的觀衆們卻驚訝地睜大了雙眼：他們看到了什麽？！古琴散發着淡雅的光芒，像是有了生命，呼吸一般地時明時暗，慢慢地從那女孩的指尖, 彌漫包裹了她的全身。

據傳上古的傳承具有十分神秘而強大的力量，有些随着時間流逝，有些卻一直沉澱，待到命運之日，遇見命中之人，力量解放，重現世間。

這是千年以前流傳下來的琴沒錯吧？他們看到的，莫非是殘存在琴中的一縷魂魄？這麽古老的傳承之物，裏面如果寄宿了神魂，那麽一定是非常強大的上古之魂。

而異能者畢竟是少數，大多觀衆只是普通人，看不到那從琴中被喚醒的古老琴魂，他們只聽琴聲，就沉醉其中了。

古琴的聲音是非常獨特的，哪怕不通音律的門外漢，也能感受到古琴的安靜悠遠。散音松沉而曠遠，讓人起遠古之思；其泛音則如天籁，有一種清冷入仙之感；按音則非常豐富，手指下的吟猱餘韻、細微悠長，時如人語，可以對話，時如人心之緒，缥缈多變。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則同大地，稱為天地人三籁。

因此古琴一器具三籁，可以狀人情之思，也可以達天地宇宙之理。在古琴音樂三音交錯、變幻無方、悠悠不已之中，凡高山流水、萬壑松風、水光雲影、蟲鳴鳥語及人情複雜之思和宗教哲學之理，盡能蘊涵表達。

铮铮琴聲，響徹會場，穿越天際，傳承古今。

不知不覺之間，周身異能運轉，向芷身穿儒風套，花枝绾起下垂雙馬尾，随着動人的琴聲，水色音波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花瓣落葉和光羽乘風而起，在整個會場飄轉，小鹿立夏歡快地踏空而行，和着音樂呦呦長鳴。

整個會場如夢似幻。

有反應快的年輕觀衆飛快地打開終端開始錄視頻。或更有甚者，簡單粗暴地直接開了直播。

不斷有人從周邊的會場湧入，或是發現了直播匆匆趕來。

開玩笑，普通人看不到異能的效果，但經由異能者的設備錄制或直播的視頻，可是能夠真實展現異能特效的！能夠親眼見到異能者施展異能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的！雖然普通人去現場也看不到什麽花瓣葉子的，不過感受一下異能的氣場也好啊！說不定就覺醒了呢！

而進入古琴會場的一瞬間，他們都失了聲。甚至連衣物的摩擦聲、人群的竊語聲、紛雜的腳步聲，通通被一圈一圈、層層蕩漾的音波撫平。

這個世界，本該有如此旋律。

異能？特效？那是什麽？

他們只聽到不存在這世界的樂音，抑或是本該存在這世界的樂音。

他們聽到了什麽？是一首悠久的歌，是曾經，也是未來。

人們從未聽到過如此動人的旋律，原來這才是古琴。它的歷史如人類的歷史那麽久遠，人們的靈魂中，遠古的記憶被喚醒。

他們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在靈魂的記憶中，這聲音曾無數次被彈響。

琴音的低緩悠遠、缥缈入無，讓人由撫琴聽琴而進入超乎音響之上的“無聲之樂”的意境，體驗到“希聲”“至靜之極”的境界。

向芷演奏的，是當年嵇康刑前索琴演奏過的《廣陵散》選段。

《廣陵散》的旋律激昂、慷慨，它是華國現存古琴曲中唯一的具有戈矛殺伐戰鬥氣氛的樂曲，直接表達了被壓迫者反抗暴君的鬥争精神，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及藝術性。或許嵇康也正是看到了《廣陵散》的這種反抗精神與戰鬥意志，才如此酷愛《廣陵散》并對之産生如此深厚的感情。

而今的向芷，亦是如此。沉寂多年的古琴啊，多麽悲哀。可當有人輕抹琴弦，它卻依然竭盡全力想要奏響。哪怕是時隔千百年，音色不複當初，早已沙啞黯澀，卻依然有着響徹天際的願望。

明珠蒙塵上千年的古琴，哪怕被束縛、被埋沒，也從未放棄過反抗，借着向芷的手，在整個會場奏響，讓人們知道，這是屬于它的聲音，這是屬于人類、屬于歷史、屬于這個世界的聲音。

嵇康是向芷最尊敬的西晉名士，他對那些傳世久遠、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不以為然，更深惡痛絕那些烏煙瘴氣、爾谀我詐的官場仕途。他寧願在洛陽城外做一個默默無聞而自由自在的打鐵匠，也不願與豎子們同流合污。他如癡如醉地追求着他心中崇高的人生境界：擺脫約束，釋放人性，回歸自然，享受悠閑。

據說，《廣陵散》這一曠世名曲，因聶政刺韓相而緣起，因嵇康受大辟刑而絕世。當時司馬氏與曹魏争權，“性烈而才俊”的嵇康，站在曹魏一邊，對司馬氏始終抱着不合作的态度。嵇康對司馬氏集團的抵觸最終招來了殺身之禍，公元前262年，嵇康以“亂政”之罪被斬首。

嵇康曾被鐘會指責為“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他的獨立不羁，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向芷曾經的時代，絕大多數人的處世之道都是茍且和妥協，她雖然向往着“不羁放縱愛自由”，現實卻也迫使着她，很多時候，不得不低頭。

《廣陵散》雖“聲調絕倫”，但歷來有人批評《廣陵散》“最不和平”，“憤怒躁急”，有所謂“臣淩君之象”。

可什麽是國家？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是什麽？

是人。

是國家的百姓。

多年為君當權，被權謀利弊蒙蔽了雙眼，試問有幾代君主還記得年少時的淩雲之志？當你垂垂老矣，回想過去，有多少時日，是你心系江山，殚精竭慮挂念着你的子民？

且不論古人，向芷的時代，也不是一個能夠聽得到聲音的時代。

她曾經希望在大城市一展宏圖。她是名校畢業，成績優異，滿懷夢想的畢業生，面試的時候，老板對她贊賞有加，而面試結束，卻隐晦地暗示：你還太年輕，沒有經驗沒有背景，想要發展，想要前途無量，很難。但方法總是有的，中年男人拉起她的手，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向芷知道有很多男孩女孩都面臨這樣的抉擇。

輕松一點的路，還是困難一點的路。

但輕松還是困難，只是相對而言。生活從來都不易，你願意反抗，還是妥協？

告別老總的當晚，向芷彈奏了一夜的《廣陵散》。

然後打開手機通訊錄，将那位開着價值六百萬勞斯萊斯的中年男人，拉黑。

或許她一夜之間就可以取得父母拼搏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成績，她可以住上別墅，開着寶馬，可她的內心，有一個聲音說，不願意。

哪怕在她踏入成年人的世界，知道了這個世界有一套自我運轉的規則，她有自己的堅持。

只要有選擇，她都想要堅持自己心中的聲音。

只要堅持，總會有選擇。

之後，她換了家企業，從最底層做起，像普通的實習生，轉正，升職，每月用可憐的薪水規劃未來。她住在一間20平米的合租房，每月1000，跟另外一個女生合租。兩人共有的廚房和浴室，小到連轉身都困難。

她用攢了半年的工資，在取得房東的同意後，将廚房和卧室重新刷白，擺上從二手市場和宜家淘來的小家具，窗臺點綴上綠植。無論晴雨，她在幹淨明亮的小廚房裏為自己做精致的營養早餐，在充滿陽光的卧室床上讀書，在漆黑的深夜疲憊地鑽進被窩，聽着音樂，安然入睡。

她拒絕了那份看似體面的工作，孤身一人，在一個大城市的某個角落，不到20平米的小空間編織夢想。

或許她很貧窮，但她的工作是最尊貴的。

她要活出生活原本的樣子，日常生活，本就該是最尊貴的工作。

只是起早貪黑拼搏了幾年，她病倒了。

但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選擇，她的琴聲從未有過一絲悔恨或猶豫。

別人會做出怎樣的抉擇，她不會去評判，她也沒有資格去評判別人的人生。

她只要做到堅持自己，就此生無憾。

後來的日子，她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堅持自我，堅持自己選擇的路，哪怕生命很短暫，她活得精彩，無愧于心。

再然後，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幾個月過去，向芷依然會在夢中驚醒，然後徹夜難眠。

她愛的人，愛她的人，都已成為過眼雲煙。

這裏沒有人會保護她，沒有一個可以讓她安心睡去的家。

也許走在路上，就會飛來橫禍，然後真正地與世長辭。

她總會夢到，在徹底改變她命運的那一天，數十個影衛一瞬間被殺死，他們大睜的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在對她說：這，就是你的未來。

她每日都讓自己精疲力盡，去拼命學習、拼命訓練、拼命掙錢，這樣就可以倒在床上或者訓練場的地墊上，就可以擺脫恐懼，多睡一會兒。

可多虧了異能者的體質，她恢複得很快。

該死的。

她殺過最大的生物是一只10厘米長的蜈蚣。在一個大雨瓢潑電閃雷鳴的夜裏，出租房只有她自己。從浴室地板爬出來的蜈蚣，兩排密密麻麻的腳，速度非常快，吓得她小聲尖叫，又怕驚擾了鄰居。

她只有自己，她必須殺死這只蜈蚣。不然她沒辦法待在一個有那麽多只腳爬得飛快還咬人還有毒的巨大的蟲子的密閉空間。

她沒法向任何人求助，只好強忍着淚水，趁蜈蚣爬到看不見的地方之前，用力踩下去，使勁在地板上來回碾。

那麽長的蜈蚣，她整個腳踩上去，還有頭和腳露出來。

她的頭皮發麻，整個後背都是冷汗。踩死蜈蚣之後，她回到房間倒在床上，用了十分鐘才平靜下來，把蜈蚣的屍體挑進蹲便，然後不斷地沖水，生怕它還沒死透，醒過來再順着下水道爬上來複仇。

然後她做了一周的噩夢。

而今，讓這樣的她來到這個世界，面對人類的死亡，要多久才會真的“适應”呢？

有一點向芷很清楚。如果有一天，她真的适應了這樣的世界，那麽她将不再是向芷，而是變成了與這個世界大多數人一樣的，冷漠的、麻木的、殘忍的，別的人。

她情願做一輩子噩夢。就這麽反抗到底，看看會怎樣。

你讓我妥協？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依然怕死。

但我更怕，死的時候，只剩下個面目可憎的軀殼，裏面卻是腐臭的靈魂。

也許這樣在某些人眼裏可笑可悲的堅持，正是向芷總愛彈奏《廣陵散》的原因。

《廣陵散》并非嵇康所作，但向芷因《廣陵散》而尊敬嵇康，因嵇康而愛上《廣陵散》。嵇康所彈奏的《廣陵散》是這一古代名曲經嵇康加工而成的一首曲子，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正象一首民歌一樣，凝聚着歷代傳頌者的心血。

正因為嵇康臨刑索彈《廣陵散》，才使這首古典琴曲名聲大振，一定程度上，《廣陵散》是因嵇康而“名”起來的。

傳言，在刑場上，嵇康所想的，不是他那神采飛揚的生命即将終止，卻是一首美妙絕倫的音樂後繼無人。他要過一架琴，在高高的刑臺上，面對成千上萬前來為他送行的人們，彈奏了最後的《廣陵散》。彈畢之後，嵇康從容地引首就戳，時年僅三十九歲。

他的琴，他的人，無愧天地，無愧先祖，無愧他自己的本心。

铮铮的琴聲，神秘的曲調，鋪天蓋地，飄進了每個人的心裏。千古絕響，曲為心生，紛披燦爛，戈矛縱橫。

在一個陌生的時空，向芷再一次彈響千年之前的古調，引來萬人屏息，前往圍觀。

你好，世界。

我很害怕，但我不願妥協。

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

在這個世界，我依然有自己的堅持，依然堅持，選擇一條不會後悔的路。

正如我的祖先千百年前一樣，君子撫琴吟詩，逍遙自在，仗劍天涯，坦坦蕩蕩。無論能力高低貧富貴賤，我依然不願為權貴所屈辱，不願為名利而茍且！

有誰嘲笑，那便嘲笑吧。

這樣可笑可悲的堅持，我說了算。

仿若從古東方畫卷中走出的美麗少女，白皙纖細的手指，古樸優雅的動作，抑揚頓挫的曲調，婉轉決絕的旋律。

就算是在普通人眼裏，這也是人生難得一見的美景，難得一聽的演奏。

而正當人們沉浸在古琴樂音中時，不過數十分鐘的曲子，卻突然被生硬地打斷。

“你是哪來的！竟然膽敢亵渎古琴！這是上千年老祖宗流傳下來留給大家的寶物，這是屬于全世界人類的寶物！如果造成絲毫損壞，你賠得起麽！快給我把她拿下！”主管接到消息，從隔壁展館喘着粗氣跑來，臉都氣紫了。如果古琴損壞，他可是要擔責任的。

數十臺雙眼極速地閃着紅色報警光的機器人沖進會場、沖上展臺，将向芷層層包圍。這些看似不起眼的機器人随處可見，連向芷曾經居住的“蜂巢”裏也配備了很多，普通人根本無法抵抗，而同時面對這麽多，向芷也沒有反抗的餘地。更何況此時此刻的向芷還未脫離那種玄而又玄的狀态，生生被打斷讓她體內異能瘋狂運轉，五髒六腑都在絞痛。

琴聲戛然而止，向芷被機器人束縛，緩緩起身，強忍着不适，面色從容地被帶走，送到了拘留所。

那個出聲打斷演奏的主管氣勢洶洶地在一邊打了兩個電話，然後又擠出笑臉，站在展臺中央，指手畫腳地維護現場秩序。而仿佛從夢境中醒來的觀衆們沒有給他過多關注，只是相繼散去，一場音樂的飨宴，無奈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