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秦蓁過後做了從逍遙巾到鞋履,皆是她一人所制。逍遙巾采用淺色彩錦織就,兩端各裝金屬搭扣,绾于腦後,輕盈飄逸。淺褐長上衫金線鑲邊,低調奢華。平民所穿多是長衣寬褲,比例上長下寬,以上擺遮住下幅,寬松為佳,但農人幹活避免累贅,可多在腰間系一條束帶,秦蓁也不管能不能穿這身衣裳下地,腰帶也備全,繡祥雲滾邊,中鑲□□瑪瑙石。到腳下,用最好的雲錦面料做了雙布鞋,也只能是布鞋或者蒲草鞋罷了,士官穿靴或朝鞋,儒生多穿雙梁鞋,這些服飾均有嚴格定制,不然秦蓁就差把所有類型都給簫清羽做一遍。
簫清羽對這份遲來的禮物自然喜愛無比,不過苦于每日上山下地,不敢糟蹋這身衣裳,好在七夕将至。
雖說農家無閑月,簫清羽早在前幾天就做準備,把農活都分配好,到了七夕這天,專門換上了秦蓁做的新衣裳,準備陪她一整天。
一早,門前擺長桌拜織女,桌上燃燭焚香,擺茶酒果品和五子,五子分別是桂圓、紅棗、榛子、花生,瓜子,意寓婦人求子。倘若家中有未出嫁的女兒,還可擺紅紙束鮮花插瓶,意寓桃花運纏身,嫁得如意郎。
秦蓁前幾日就泡了豆芽種,現今發了芽,她拾掇幹淨,往家裏有水的地方都撒了點,還剩餘的,想等過會去金陵江面撒。這叫種生求子,在他們南方叫泡巧。雖還不急,這是這一天家裏有新媳婦的都會做的,随俗罷了。
饒是這樣想,秦蓁還是覺得不大好意思,悄摸着求完子後,将剩餘豆芽放進荷包裏藏好,不想讓簫清羽得見。
秦蓁走出廚房,看見簫清羽,簫清羽也看見她。
“你怎麽穿這樣?”
兩人竟齊齊出口。
秦蓁第二次見他穿這套新衣裳,仍舊被驚豔到了,透着欣賞的目光和驕傲的神情,杏眼流波轉動。
簫清羽看了看自身,沒什麽問題,走過去道:“我們待會進城裏看花燈,你這身太素了,換身豔麗的吧。”
秦蓁垂下眸,語調慵懶:“乞巧節沒什麽意思,特意去城裏幹嘛,在家裏過就行了。”
“不聽為夫的話?”簫清羽威脅了一句,似乎覺得這樣不管用,作勢捊起緞面箭袖,“我親自幫你換。”
“诶,怕了你了,我去換。”秦蓁躲閃,溜進了屋子。
秦蓁不想走在人群裏紮眼,選了身跟簫清羽那套暗金色服裝相稱的淡黃色右衽羅衫,披深黃色比甲,下幅是素白色馬面裙。手指從妝臺一溜劃過,選定那只最樸素的木質杏花簪,绾垂雲髻。
秦蓁開門,提着下裙裾轉圈,琵琶袖随身飄動:“這樣還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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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清羽以為婦人在這天會穿粉紫才合适,但當那抹鮮.嫩的的淺黃撞入眼球時,他眼前如被水洗過一番燦然發亮。嫩黃色十分襯托少女美麗嬌俏的氣質,如果頭發放下婦人才绾的發髻,簡直就是活脫脫的閨閣少女,他仿佛能透過從中,窺視她從前在閨閣時期是何等的曼妙千金。
頭上的檀木杏花發簪,也狠狠敲動他的心扉,那是他親手做的。
秦蓁仰頭時,大片黑影已覆蓋到近前,灼熱的雄性氣息鋪天蓋地的壓制她的呼吸。秦蓁身子橫騰起來,兩只爪子環繞掐在男人肩上,唇齒輕磨:“你別這樣,我剛換好的。”
別這樣?簫清羽在這方面,可不是能完全任她擺布的君子。
那幾日在繡坊,哄着她怕她生氣,才一度忍讓。
這方面,爺們就得有爺們樣兒。
木楔鑿樁、雨灌桑田,白日的耀光讓一切更為清晰、狂熱,別有一番滋味。
秦蓁沒想到一鬧鬧這麽久,加上恢複休息的時間,到下午申時初才睜開眼皮。
簫清羽在她身邊守候,言笑餍足:“醒了?飯我都做好了,熱了就可以吃。吃過後去大伯家拜會一下,我們就出發去城裏。”
秦蓁白他一眼:“我要是一直不醒呢。”
簫清羽沉着凝思一番,鄭重道:“那今天就只能算了,過後為夫還得努力加強對你的鍛煉。”
秦蓁笑擰他一下,爬起來穿衣。
走在鄉間冗道上,旁邊屋子不難透過籬笆門看到裏面,女子們手持七孔針,五絲線,投針驗巧。這一點對秦蓁不在話下,每天都繡過。到了秦家,一片寧靜。按說這時節,李家母女倆孤兒寡母,會到簫家來過節。但從上次後,不止是簫清羽明确拒絕,馮氏跟簫振一律抵制李家母女再跟周氏謀和搞小動作,婉轉謝客。
李家母女死心後,不知經歷了怎樣一番掙紮,沒幾日就搬離這片故土,去了很遠的地方。李秀珠十八了還嫁不出,賴于她克人的名聲,搬離此處,重新生活,是不二之法。
簫家庭院裏也擺了祭桌,上面既不是鮮花,也不是五子,旁邊堆了幾本書,中間三牲酒水。這是拜通常神靈的拜法,而在今日,拜的不是織女,就是魁星。家中若有讀書兒郎,拜魁星比織女更重要得多。可見他們是為簫書翎求取功名。
除了這一點,簫家沒有半點過乞巧節的氣氛。因八月秋闱挨近乞巧,對簫家更重要的事,無外于簫書翎趕考。今日逢沐休,簫弘光片刻不敢放松的,同簫書翎在書房裏研習,周氏心甘情願在旁端茶倒水打下手,壓根騰不出空來接待客人。
馮氏同兩位晚輩說話,都輕言輕語的,怕驚擾到書房那邊:“今個兒乞巧,你們去痛快玩吧。賞的,長輩賜不能辭,收下。”她拿出一缗錢,塞到秦蓁手裏。
“謝阿奶。”秦蓁收好。
簫家人都在為簫書翎忙碌,沒有時間招呼他們。匆匆拜別後,簫清羽和秦蓁去了城裏。
去的晚了些,整條江面幾乎飄滿了小船,還有許多不知是女子們何時趁人不注意撒下的豆苗、粟苗、麥苗等。除此,更讓人賞心悅目的,是翩翩公子們的風流評章,嬌嬌小姐們的吟詩傳唱。朗朗暢口的詩詞不絕于耳,這陣勢堪比幾十個曲水流觞會組合在一起。
至于不懂詩詞的人,也有他們的玩法,陸路上多是花燈字謎,一些淺顯的玩法。
“劃船上岸吧,你不是想去看花燈麽?”秦蓁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簫清羽沒有動船槳,挨到她身邊坐下,遙望碧波星點:“我倒覺得這裏更适合你。你不想去參加他們嗎?”
秦蓁不想來這裏,就是知道往年的金陵江全是這類文人活動,熱鬧非凡。秦蓁恬然搖頭,慢慢靠到他肩上:“在這個國祚經歷了五十七年的國家裏,維持它的并不只是門閥簪纓,高官侯爵,而是靠每一個人凝聚起來。不懂吟詩弄賦的農工,是最基礎最重要的。我并不覺得現在的生活有什麽不可言說,我很自由,很珍惜。不用随波逐流。”
簫清羽愣了片刻,無奈的笑了:“秦蓁,你不必說這麽多給我聽,我也沒想過那麽多,”他攬上她的腰肢,執她手握于膝前:“我喜歡你,很喜歡,想單純的看看你各種模樣,樸素的,雅致的,多才的。既然放任你經商,我難道還計較這點事嗎,你盡管保持原來的你。”
秦蓁仰望蒼穹一輪弦月,莞爾道:“我以前過乞巧節的時候,真的沒有同別人參加過這些,充其量,跟秦瑟一起來過。你要想聽詩賦,我作一首?就不去別的船上了。”
“好啊。”簫清羽笑應道。
此時船頭船尾熙熙相連,江面沙鷗全無,星辰皓月皎皎懸于天空。
秦蓁心有所抒,唇翕張富有韻味的念起:
“江水熙熙鳶鳥稀,入天願把鵲橋支。天女已渡銀河水,怎奈癡郎還未知。”
簫清羽垂睫看她,眼底倒映細碎的波光,壓下唇:“知了,知了。”
她咧唇笑開,他趁機鑽入她檀口,攪亂一汪池水。
兩人不知不覺滾到船篷裏去。秦蓁伏困在上面,故意勾人,吐氣如蘭:“夫君,想在船上試試麽。”
話剛落,下衫半解。秦蓁滾爬逃跑:“你瘋了,我說笑的,周圍都是船。”
簫清羽捉住她的腳踝,将爬出半截身子的人扯了回來,壓制在身下。
扯鬧半天,他無意翻出一個荷包,荷包的系帶竟被這番打鬧殃及池魚,松垮開口,抖落出幾根豆芽。
“還給我。”秦蓁紅着臉伸手去抓。
簫清羽順勢挽上她的手,伸向艙窗外邊,就着她手,一齊灑落豆芽:“這種事,我們兩人一起撒不是更好?”
秦蓁看他并無嘲弄之色,一臉誠摯期許,心中稍霁,随他一同撒完荷包裏的東西。
本以為逃過一劫,男人卻轉頭來,按住她的腰腹,眼微眯,調侃道:“想求子,撒這裏才是最重要的。”
“你,你別胡來,有人看過來怎麽辦。”
簫清羽吻住她唇,固定她東張西望的腦袋,含含糊糊:“不會有人瞧見。”
堆疊纏繞的衣裳顏色相近,分不清暗金淺黃。秦蓁坐立姿勢難安,頭頂是搖晃得厲害的船廂,艙口遮掩的竹簾好似被風吹動,亦晃動飄搖。周邊琴音袅袅,曲動江畔,冗雜的交談聲遠了,又近了。秦蓁在那聲音靠近時,心慌的扣緊窗棂,想開口阻止,又被一波掀了頭皮的淋漓酣暢化音變調,引吭低吟。上邊穿戴整齊的羅衫将她悶出了細汗,既盼望快點結束,又被這感覺仿佛牽着靈魂在走,無法抗拒。
下船時,秦蓁下半身沒了知覺,心安理得的趴在簫清羽背上,讓始作俑者背着走。
耳邊鬧聲逐漸靠近,秦蓁擡起泛軟的脖頸,睜開眼睛:“在這停下看什麽?”
簫清羽不願人擠到背上的人兒,只在外圍觀看,不往前面擠,但憑他出類拔萃的身高也能輕易看到裏面景象:“有個商販在舉辦詩會,能接過他的題解題的人,可以挑選他準備的相應禮物。”
“你想要什麽?”秦蓁借他肩膀的高度看過去,掃了眼擺在裏面價值不菲的東西。
簫清羽啊了聲:“我不知道,我随便說說的。不過看到他們那些有學識的人作答,挺羨慕的。”
秦蓁看過去,挑中了一樣:“那套景德軒的文房四寶不錯,可以給書翎用。想要嗎?”
“這……”
“放我下來。”
秦蓁從他背上下來,正準備跻身進去,忽覺不妥。她走去旁的街攤,買了一面挂耳面紗戴上,低調掩飾好後,方走了過去。
簫清羽看她不過添了一層面紗,卻宛若今夜的月光仙娥下凡,朦胧妙曼,看得他兩眼發直。
他正想說不戴面紗更不容易引起注意,她卻已翩翩走進了前方詩會場地。
裏面三三兩兩的停留了許多聽聞商販出的題,還在冥思苦想作答不出的文人雅客,其中也不乏秦蓁這樣戴兜帷、幂蓠遮掩的閨閣千金。七夕本就是給男女彼此相看相知的好時節,船上還有女子同男子把酒言歡,參與這等雅事不算什麽。
秦蓁上前交了費用,商販便給她出題。這商販果然是奸商滑頭,那些站在場中撓頭苦想的人不是沒有才華,而是商販出的題目太刁鑽了。
商販給秦蓁出的題是:以此景為背景,戰事為題,一步一句,走完成詩,不限形體。
圍觀人嘁了一聲,又一次竊竊私語暗罵奸商。
先前有比這更變态的題,不過這也算很難了。
秦蓁觀望此景,詩會設在江畔,此景便指的是江水和周圍環境。
她沉思了片刻鐘,蓮步微擡,聲如莺啼的嗓音徐徐從面紗下流溢:“
金陵江畔攘青衿,春江潮水碧波清。
鷺鸶織頸語清風,皎皎玉蟾帔白羽。
舟泛湖心煙塵遠,鼓瑟琴音稍漸弱。
銀波粼粼江映月,恬若素娥臨湫水。
晚來風急花葉落,微波漣漪暮朝三。
春後又念樓蘭渡,惜別思還愁萬千。
烽火尺素金難買,離人斷腸然有餘。
誓随凱歌出玉關,月華流照寡還獨。
鳳泊鸾飄兩容哀,尚此戎生不遺愛。
鏡中桑梓以為真,探手空餘江流爾。
辟開孤痕漂西去,碣石潇湘綿不絕。
舉杯獨飲夜闌珊,曉風殘月聊勝無。
人生若只如清流,但如清流別無求。
人生若只如初見,但如初見亦無怨。
”
一步一句,十四句,恰十四步。
圍觀者、參與者、商販,一時都止住了聲音、停住了動作,女子婉轉動聽的聲音,蕩氣回腸的腔調,時遠時近的滌蕩在他們腦子裏。
秦蓁見他們沒有動靜,走到商販身前:“我可以挑選禮物了?”
商販愣愣回過神,帶頭鼓掌:“妙啊!”
緊跟着響起潮水般的喝彩、掌聲。
“啊,姑娘想要什麽盡管挑吧。”商販倒是守信用。
秦蓁走到一條長方桌前,抱走早相看中的那套景德軒墨寶,叫老板給她裝盒。
商販打包過程中,羨慕的問:“不知那位清羽,是姑娘的未婚夫還是……哦,是夫婿吧!”他突然觀察到女子梳的是婦人垂雲髻。
旁邊圍觀者也打趣的說:“不知那叫清羽的傻小子是誰啊,得姑娘如此青睐。”
隐在人群中的簫清羽臉頰潮紅,又有點莫名其妙,怎麽大小姐作了一首詩,他們就知道他的名字?
秦蓁微笑不語,抱着贏得的禮物,退離了人群。
這時,正要跟秦蓁離開的簫清羽,忽然敏銳的瞥到旁邊傳來的一道灼熱視線。
是他……沈木白。
那視線直白、熱烈、血紅,像已透過秦蓁遮掩的面紗下,猶如一條毒蛇鑽入掠奪。
簫清羽感覺到不适,但人家也沒有窮追糾纏上來,他只好擁着秦蓁,快速遠離這個地方。
“吶,你親自交給書翎,他一定會喜歡的。這套墨寶不僅價格貴,難得之處在于它的制作是限量的。”秦蓁捧着錦盒。
“我來拿吧,”簫清羽将盒子關上,放進商販相贈的布袋裏,捆紮後系在肩上,回味感慨道:“秦蓁,你真聰明。那首詩驚豔到我了。”
秦蓁略略瞟過去一眼:“真的?”
簫清羽撓頭,尴尬道:“其實不是很懂……對了,他們為什麽在你念完詩後喊我的名字?”
“那是一首藏尾詩,每句詩的末字相連起來,是一句話。”
簫清羽試着回憶,但實在想不起來:“是什麽話?”
秦蓁湊近附在男人耳旁,櫻唇吐露:
“清羽,弱水三千,餘獨愛爾,絕無求怨。”
簫清羽震顫的呼吸屏住,仿佛升騰進一片雲霄空靈境地。
心,酥酥的炸開,璀璨生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