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犀利刺耳的話語,将他們口蜜腹劍的人皮血淋淋的撕開,在座無不風聲鶴唳般恐慌。
姜如巧臉色突變,搽了幾層的脂粉都遮掩不了臉上扭曲的褶皺,她又笑又氣,指着秦蓁:“瞧瞧啊,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枉我們還抱着歉意來探望你,擔心你吃得不适穿得不暖,既這樣厭惡我們,以後就不要來往了。”
來的目的還沒說出口呢,讓這丫頭倒打一耙。看今天過後,她還怎麽硬氣得起來!
我的乖乖。她的金銀玉器,她的洗腳丫鬟,一樣樣兒仿佛從眼前飛走。周氏眼皮子猛跳,朝秦蓁使眼色:“侄媳婦,好歹也是你長輩,說話軟和點兒。”
秦蓁恍若未聞,站了起來,冷諷的眼神從對面到自己身上逡巡:“你們身上是绫羅錦緞,我身上又是什麽,走出去給人瞧,誰能猜到我是你們女兒。姜姨娘不止今日兩手空空來的,為我備在轎上的衣服,就是這個。既然做了,就不要假心假意當笑面虎。待城裏人得知成為沈家少夫人的是秦瑟,你們的醜陋心腸以為還能瞞得盡所有人麽。”
她知道他們來的目的,既然最後都是那個局面,她不吐不快。
撕破了臉皮,姜如巧也不屑于再裝下去,拍桌冷笑:“是又如何,風水輪流轉,我和秦瑟我們母女倆窩囊了半輩子,今日終于輪到你了。你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你鳳凰落窩成麻雀,我女兒飛上枝頭變鳳凰,這都是鐵打的事情。秦蓁,你以後就窩在這小山村裏,當一輩子農婦吧!”
這大概是最後一次見面,她也忍不住一吐為快!
“都扯到什麽地方去了。”
秦文柏不悅的打斷他們的争吵,既然狠下了心,早日把事情說清楚走了就是,這破地方他一刻不想多待。
秦蓁斂眸不語,該揭穿的話都說夠了。
“我們今天來找你,是有兩件事。秦蓁,爹記得,半年前從繡坊出走的幾名繡娘,有幾個叫雲霜、紀昭的……她們跟你一塊長大,你同她們親如姐妹,最近這段時日,可否還和她們有書信往來啊。”秦文柏用比較柔和的聲氣問她,對她先前指責的話語亦未感到憤怒。
一個成功的商人知道,在你還想在他人那掏取利益前,是不能得罪那人的。
秦蓁眸光微動。
杭蜀繡莊是金陵城數一數二的經營絲綢生意的繡莊,在十二年前,她娘白蕙蘭還在世的時候,其風光無人可比,生意如日中天,連當地官紳都愛去秦家串門子。
之所以這麽紅火,是因為她娘來自西蜀地區,得那裏地道的蜀繡真傳,她嫁到多以蘇繡、湘繡的南方,帶來的蜀繡可謂百花叢中一枝獨秀,其它刺繡當然也各有各的妙,不過她娘得了地利,蜀繡在這片江南水鄉顯得出類拔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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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三年繡坊,就達到聞名遐迩的地步。然而在杭蜀繡莊最火熱的時候,她娘得瘧疾去了。
幸而她娘有慈善大方的心腸,遇見天賦極佳的人,就收了為徒。剛剛她爹提及的雲霜、紀昭,就是她娘養在身邊的兩個孤女,以徒弟自居。
她們懂得感恩,不僅在她娘去後繼續維持杭蜀繡莊的生意,還待她如親妹妹般照顧。
一直到半年前,秦文柏聽信姜姨娘的蠱惑,将整門繡莊生意交給她。那繡莊白蕙蘭臨終有遺言,是要給女兒秦蓁做陪嫁的禮物,卻被姜姨娘奪了去。而且姜姨娘對繡莊并不熟悉,是個門外漢,将繡莊搞得烏煙瘴氣。于是一直忠心與原來大夫人的幾個徒弟都寒了心,紛紛四散,去找別的出路了。
自此,餘蔭庇佑、勉力維持的杭蜀繡莊,生意自此江河日下。
撐就秦家財富的半壁江山,大廈将傾。
秦蓁實心眼的回道:“爹,她們都不認字的,如何書信來往。”
秦文柏皺眉,好像也是,又問:“她們與你感情頗深,不曾回來探望過你?”
秦蓁木讷的搖頭:“我待在閨闼中大門不出,什麽人來探望過我,家裏管家都清楚。她們沒有。”
秦文柏還是不死心,直接問出了最終目的:“那你可否找到她們?”
那都是些個狡黠丫頭,算準了他不會更改把原來主子、以後要給她們小主子做陪嫁的繡莊交個姜氏的決定,想逃走,故意帶頭起哄說不答應繡莊易主,否則就撕毀契約走人。
他一面不想被幾個夥計牽着鼻子走,一面被姜氏鬧得煩心,就想去掉那幾個鬧事的刺頭,便悄悄打聽其它繡徒的刺繡手藝如何。有人就呈上一些學徒的繡品來看,手藝極佳!他就不擔心放掉雲霜她們。哪曾想那些繡品是她們事先繡好迷惑他的!
蜀繡幾道重要的步驟全掌握在走掉的幾個人手中,他們走掉,生意也流掉了。
現在秦家就靠茶葉生意度日,雖衣食豐足,卻再也達不到往日的輝煌。而杭蜀繡莊,早已落魄到賣一些當地滿大街的蘇繡湘繡的地步,成了汪洋裏一朵不起眼的水花。
刻意選在今日來問話,是利用女兒落魄的巧妙心理。也許她也不想有人助姜氏,沒準會故意隐瞞不說。但現在她想從這泥沼中脫身,免不得要吐露些真話在他面前立功,讓他這個爹幫襯幫襯。
秦蓁眼神恍惚,眼中慢慢蓄起了淚光:“那一別,雲霜姐姐她們把身家財産分了我一半,叫我餘生保重。想來那一別,是永別了吧。爹,你為何問起這個,是有她們的消息嗎?”
我有還來你問做什麽!秦文柏此時大大的不悅,最後一條線索也斷了。
姜氏慌了,手中繡帕絞得死死的:“秦蓁,你裝什麽相兒,你巴不得我的繡莊開不下去是吧!”
頓時,秦文柏銳利的眼芒掃射過去,似要穿透內心。
秦蓁垂着烏黑的眸,聲音透着一點凄涼的虛弱:“父母恩澤大于天,敢比泰山小泥丸,黃河有情也改道,今生兩世也難還!女兒的命是爹給的,不論爹如何對我,要是對爹、對家族有助益的事,我都不敢有私心隐瞞。”
秦文柏聽女兒吟的詩,喟嘆了一聲,也有所動容。她在家一直是沉靜的性子,該不會做出欺瞞的事情來。
他蹭的站起來,語氣驟然變得霜雪般冷漠:“既如此,就說第二樁事吧。你已嫁到農家,從此就是賤民,我們秦家,容不得有這一門鄙陋的親戚。從此擡頭相見不相識,擦肩相遇兩不知,你可明白?”
他面容緊繃到抽動,說這決絕話時,心口也是疼了一疼。
親手養大的女兒,怎麽會不惋惜呢。
只是沈家那邊。
他們得知新娘調換後,勃然大怒,說秦家給了一個次等貨。再三協商下來,只能當沒有秦蓁這個嫡女,全力捧剛認祖歸宗的二女兒,抹白沈家的污點,他們才肯繼續守約帶他做木材生意。
再來他的話也是真,倘若秦蓁拖家帶口的帶一幫窮酸親戚經常來讨債,于秦家名聲也不利。如巧說,還是斬斷了的好。
如此雙重對秦家有益的事,他不能不狠下心腸。
還有秦蓁小時候算過命,命硬得很吶……那倒不提,他商人最看重的還是利益。
“哎,哎哎哎……你們怎麽可以這樣啊,秦蓁是秦家大小姐啊!”沉默了很久的周氏跳了起來,完全不按她想的發展啊!
簫振也站了起來,總覺得那首詩念得凄涼凄涼的,他聽不大懂,也替秦蓁感到不平。
“親家公,這是何必呢!父女親情哪有斬得斷的。你放心,我們簫家不是死乞白賴的賴子,不會想占你們家便宜!你要是想秦蓁了,大可來看望,給她帶點東西,我們就不用了。何必把話說絕。”
秦文柏哼一聲,不欲搭理他們,看向讷然住的秦蓁:“再說清楚一點,我們的父女關系,只有十六年的緣分!今日,盡了。如巧,我們走!”
“哎,老爺別動怒,秦蓁這死丫頭沒一句好話,還想冤枉是我們搗的鬼,這女兒不要也罷!”姜氏臨了還不忘為自己洗清一下名聲。
事實上他們進門後,連提都沒提怎麽換錯新娘的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無端的毀她婚事,無端的斷絕父女關系,都不用考慮給她喘息的機會。這也是她爹生意上的法門,只要有利的事,就去做,還得抓緊時間。
秦蓁目送他們背影離開,跪下雙膝,哽咽磕頭:“女兒拜別爹,望爹以後福壽綿長,望秦家蒸蒸日上。”
等腳步聲走遠得徹底聽不見了,秦蓁擡起手,雲淡風輕的抹了下臉上的濕潤,眼角勾出一抹薄涼。
等她擡頭,看到門牗左右侍立了七八個人頭,不知從何時開始偷聽的!秦蓁那雙泛帶涼意的眼睛,眨巴了幾下,烏黑的鹿眼轉而蒙上一層慘淡的霧氣。
桌上那壺雀舌熱茶,一直等放涼了,也被人動過一口。
金綏玉飾,就這麽晃眼而過,不僅一點光輝沒留下,還襯得這間堂屋越發黑沉醜陋!
“哎呀!”
周氏哭喪着臉,抽腳往跪着的秦蓁身上踹去:“你怎麽那麽沒用啊,堂堂大小姐說賣就被賣,連親生父親都不待見!”
秦蓁皺眉起來閃躲,立在對面,道:“大娘,我爹聽信姨娘蠱惑,我也實屬無奈。以後自當孝順爺奶,尊敬大娘,盡我該盡的本分。“
簫振跺腳:“周氏,這件事秦蓁沒有什麽錯,都怪那爹太心狠了!你踹她作甚。”
周氏還是不敢相信的問:“你在家到底犯什麽錯了,是不是有不正當的行為舉止!你爹親骨肉都舍得抛下啊!”
秦蓁斂下的眸光微微閃動,她字句清晰道:“我一直規規矩矩待字閨中,去城裏打聽,連我的消息都很少,絕對沒有任何風言風語。這種氣話大娘就不要說了吧,我現在與簫家是為一體,二弟秋試在即,巡甲不時會來探聽學子的家貌風氣,屆時誤傳謠言,對二弟不利啊。”
至于小時候算命的事,當然只字不能提。咬定一切是姜如巧挑唆的就對了。
一席話将周氏滿腹的委屈堵了回去。她支支吾吾,滿肚子氣,有口難言,氣得想找地方哭去。
外邊圍觀的人皆唏噓不已,有議論秦文柏薄情寡義的,有笑話周氏美夢破碎的。
馮氏訓斥兒媳:“周氏,管好你的嘴!拖累我孫兒找打。”
“那也是我兒子啊,”周氏扁扁嘴,走過去上下打量秦蓁,刻薄的面容畢現,“什麽風氣不風氣的,我指的是……你沒那秦瑟能幹!人家好歹當過丫鬟,我就指望着她嫁過來能幫襯我一把。現在換了個中看不中用的小姐,我呸!”
“記着,”周氏手指頭戳到秦蓁臉上:“往後我吩咐的事情你都要一一辦好,別想再耍小姐派頭!我們家不養閑人。”
對此簫振和馮氏就沒站出來幫忙說話了,由着周氏教訓。他們也怕娶了個懶蟲孫媳婦回來,是得好好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