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8)
既然能做出來,應該修理也不難。
從琴房出來後往前直走幾十米,路過一臺提款機。
莫晗躊躇片刻,想起馬上該給莫小楊交下個月的住院費,腳步一拐走了進去。
她在取款金額裏輸入兩千元,尴尬的是系統竟然提示她賬戶餘額不足。她查了餘額,最後可憐巴拉地取了五百塊出來。
莫晗背着把破吉他形影單只地漫步在空落落的街頭上,夏天的風吹過這座北方小城,浮躁中帶着一絲沉悶。
她擡起頭,視線穿過朦胧的夜,遙望隕落的星光,思緒也被這陣風吹皺。
手機在口袋裏一陣陣震動,莫小楊打電話來問她為什麽這兩天不去醫院陪他。
莫晗難以啓齒,她看着玻璃櫥窗裏倒映出的那張傷痕斑駁的臉,眼神黯淡下來,嘴唇艱難地嚅動道:“姐姐這兩天太忙了,明天一定去陪你,好嗎?”
莫小楊隔空與她拉鈎,勉強答應下來。
那晚注定是莫晗人生中最悔恨莫及的一天,因為瞻前顧後失去了太多。
不該心疼一千元,反而損失了整把吉他。
不該對莫小楊有所保留,反而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挂了電話後,莫晗鬼使神差地翻開通訊錄,手指漫無目的地在百來個聯系人之間滑來滑去。
幾分鐘過去,她點中李越海的名字,選擇發送信息。
莫晗編輯好內容,又覺得不妥,删删改改好幾次,最後逼着自己橫橫心一咬牙發出去了。
“我想借點錢。”
Advertisement
莫晗走到公交車站時,收到李越海的回信,“要多少?”
她不好意思要太多,說:“一兩萬吧。”
李越海很爽快地答應下來:“行,我現在在外面玩,你過來找我吧。”
這條短信後面附上了一家高級娛樂會所的地址。
時間不早,莫晗不想跑得太遠,問:“你直接給我轉賬不行嗎?”
李越海遲遲沒有回複。
等了十幾分鐘仍沒反應,莫晗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好臨時改變路線,做另一輛公交前往。
莫晗以前跟黎可一起來過這家會所,不愧是供有錢人們糜爛享樂的地方,從內到外都裝潢得金碧輝煌、極盡奢華。
莫晗就是在這裏被李越海羞辱過一番、翻臉吵架的,所以對這個地方印象并不好。
她一邊跟着服務生往裏走一邊皺眉,不明白李越海約她在這裏見面是何用意,他神經有這麽大條麽?
服務生領着她走進真正酒池肉林、別有洞天的場地,今日不知是哪個富家子弟舉辦了一場露天的大型主題派對,來賓們清一色穿着性感露肉的泳裝,随處可見年輕男女勾肩搭背、姿态親昵地從她眼前走過。
泳池周圍的一張張長桌上擺滿了各式美食,琳琅滿目,最多能吃掉一半,剩餘的全浪費倒掉。遠處的舞臺上,一群奇裝異服的女子表演着最火辣的舞蹈,激情勁爆的音樂無不挑逗人心底的欲望。
莫晗目光急切地穿過一堆堆人群,繞着泳池走了一圈,始終沒找到李越海,直到她看見側卧在太陽椅上與幾個女伴笑語嫣然的林朵兒。
林朵兒沒有穿三點一式的比基尼,而是一條輕薄的白沙短裙,遮掩至大腿。 在放眼望去盡是靠露得多博眼球的美女當中,她反而脫穎而出,清純靈動。
如果能夠避免,莫晗一點也不想跟她打交道,可這裏除了她之外就不認識別的人。
來都來了,總不能無功而返。
莫晗忍着不适朝她走去,沒幾步就停在她的跟前,開門見山地問:“李越海在哪?”
林朵兒擡頭瞧見她絲毫不驚訝,她有條不紊地遣散了幾個女伴,慢悠悠地說:“你恐怕找錯人了,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莫晗聞言下意識皺了皺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林朵兒接着說:“你是來要錢的,對吧?”
她從手包裏拿出一款黑色手機,朝莫晗晃了晃,“李越海的手機在我這喔,上次他急不可耐地要跟你去參加那個破節目,東西落在賓館了。”
“剛剛給你發短信的人是我,我等你很久了。”她邊說邊笑,那咯咯的笑聲叫人十分不舒服,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莫晗明白自己被戲弄了,她二話不說,冷下臉轉身就走。
“別着急走啊。”林朵兒不緊不慢地沖着她的背影道,“你不是缺錢嗎?我有啊。”
莫晗置之不理,徑直往前走。
林朵兒充滿嘲諷的聲音仍不斷拂在耳邊:“你想要多少都行,只借不還也沒問題,怎麽樣?”
“……”
“真的不要?這麽難得的機會,錯過了可就沒有了。”
莫晗越走越遠,林朵兒快步追了上來,大聲叫住她:“莫晗!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還不夠窮?你別忘了你還有個重病在身的弟弟!”
“你以為你那一點窮傲氣值幾個錢啊?在我看來一分不值!”
莫晗剎住腳步,回頭冷冷地瞪着她。
林朵兒以為她會怒火中燒,可莫晗的反應比她想象得冷靜很多,沒有任何言語和動作,只是一雙凜冽的眼神裏暗藏殺氣。
兩人無聲對峙,林朵兒繼續挑撥,拿出一張□□,伸到她面前晃了兩下。
“想要嗎?裏面有三十萬喔。”她彎起嘴角盈盈一笑,不忘補充:“也就我一個星期的零花錢,開心了就施舍給你。”
像是證明自己說到做到,她又大方公開:“密碼是140541,随時可以刷。”
“這麽多錢可以讓你弟弟活很久吧?”
莫晗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半晌才開口:“你想讓我怎麽做?”
“你什麽都不用做。”林朵兒眼裏跳躍着戲谑的笑意,手臂輕輕一擲,那張昂貴的卡就這樣墜入了漆黑一片的游泳池底,“去撿吧,撿到了就是你的。”
……
莫晗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看林朵兒,又看看不起波瀾的水面。
她至今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麽下水的,人的記憶會潛意識篩選掉不堪回首的那部分。
但她那時候還算有理智,先把心愛的高跟鞋脫了,然後取下貴重的吉他,放到離岸遠些的地方。
丢掉思想包袱,她縱身一躍。
“噗通”一聲,清脆的入水聲将周圍人的視線都吸引過來。
泳池裏的水并沒有受炎熱的氣溫影響,依舊冰徹入骨,
莫晗緩慢地游走在淺水區,水線淹沒了她的胸口,刺激到尚未愈合的傷口,引起她一陣顫栗。
并沒有太久,莫晗腳底摸索到一塊硬物,她撈起來看,正是林朵兒的卡。
莫晗将卡咬在嘴裏,雙手劃開游到岸邊,小腹下墜的痛感愈發明顯,她幾乎耗盡了全身力氣才支撐起自己爬上岸。
頭發和衣服都濕淋淋地黏在身上,被風一吹,瑟瑟發抖。
莫晗還沒來得及整理自己,驚覺對面的林朵兒竟然堂而皇之地高舉着自己的吉他。
心仿佛瞬間懸在刀尖上,莫晗死死瞪着她,聲音不由帶了怒氣:“你幹什麽!”
“知道嗎?莫晗,我真的很讨厭你。”林朵兒緩緩動着嘴,眼裏的仇恨瘋狂蔓延,“雖然李越海從來沒跟你交往過,可他身邊的女人我最讨厭的就是你!從第一次在燒烤攤裏見面我就知道,以後你一定是我最大的威脅!”
她不顧大家閨秀的形象,憤憤地罵了句髒話:“真好笑,什麽狗屁兄弟情,當我是白癡看不出來嗎?真不明白你哪點比我好,你跟李越海那混蛋合起來就是賤人成雙!”
等她一通罵聲發洩完,手中的吉他猛地砸向地面,力道狠毒。
莫晗猝不及防,只能眼睜睜看着。
那把吉他本來就傷痕累累,被這麽一摔,徹底四分五裂,殘骸甚至飛到了幾米之外。
林朵兒不屑一顧,伸手直直地指着她,冷哼道:“不怕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告訴你,網上那些信息都是我提供給媒體的!不過我說的都是實話,你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而且你還不知道吧?那些視頻是我在你男朋友電腦裏發現的。”林朵兒陰陽怪氣地補一刀,“我早就勸過你跟他分手,你還不相信。”
莫晗錯愕不及地看着滿地的吉他屍體,一起破碎的仿佛還有某個夢,某段情,某個重要的器官。
她聽到了琴弦悲鳴的聲音,它像是一堆死不瞑目的皚皚白骨,不甘又憤怒地哭泣着,對她喊冤。
林朵兒非常欣賞莫晗此刻的表情,她忍不住發笑,端着高人一等的口氣:“恨我嗎?有本事你就去告我啊,看你有沒有能耐動我一根寒毛。”
“不過提前敬告你一聲,我可不像你以前欺負過的那些女孩,你要是敢報複我,我保證會讓你徹底身敗名裂。”
莫晗霍然擡頭瞪着她,發瘋般的火紅占據了整個眼眶。
沒有一秒思考的間隙,她十指關節捏得發白,随手抽起一把水果刀就朝林朵兒沖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遇到一個布置作業十分變态的老師,最近實在忙得沒時間碼字,一章五千多字的內容我要分兩天才能完成,所以這段時間可能會偶爾隔日更……
雖然我認為除了死傷病殘任之外的何理由都不能成為作者斷更的借口,但為了盡可能保證後文的質量,我也只能寧願放慢點速度,啪啪打臉了。
吸取教訓,下一篇文一定存個十萬字再開坑,萬無一失,阿彌陀佛。
☆、56|53.獨家首發
在莫晗幼年的記憶裏,老家村子裏有個瘋寡婦,莫晗每天上學的路上都能看見她坐在路中間,哭天喊地,逢人走過又打又罵。
鄉裏人都說她老公死了,精神不正常,談起她時同情裏又夾着幾分嫌惡。漸漸的莫晗也接受了們多數人的看法,每次遇到那個瘋寡婦就繞得遠遠的。
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那副瘋瘋癫癫的模樣。
警方接到電話後火速趕到現場,制伏住處在崩潰邊緣的莫晗。
兩個警察一人架住她一邊肩膀,強行将她帶走。莫晗不停地扭打尖叫,一邊叫罵一邊流淚,像頭發瘋的野獸,狂躁暴動。
“你們這群被豬油蒙了心的!抓我幹什麽?我做錯了什麽?!要抓就去抓林朵兒那個賤人!”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啊!”
“你們一定是收了她的錢!我要告你們!我要揭發你們這群無良無知的人!”
她一路罵罵咧咧地被帶上警車,經過的人無不像看怪物一樣打量着她,直到走出十米外仍不忘回頭觀望。
莫晗無暇在意別人的眼光。
人只有真正到了走投無路的一刻才能明白個中滋味,他人笑我太癡狂,我笑他人看不穿。
警官們對眼前這幅情景早就見慣不怪,依舊鐵面無私,不為所動。
莫晗雙手被鎖上冰涼的手铐,兩個警察一左一右地夾着她坐在封閉的警車裏,插翅難逃。
她反抗累了,漸漸安靜下來,鹹澀的淚水沿着眼角緩緩滑下,沾濕了整張臉。
“你們罰我的款吧,罰多少都所謂,但求求你們不要拘留我,我的弟弟還在醫院等我,他生了病,不能沒有我……”
她緊緊抓住一個警官的胳膊,哭得更厲害:“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保證再也不鬧事了,再給我一次機會。”
要放在平常,遇上這麽不配合的嫌疑犯,警察們早就來硬的了。可對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瘦瘦弱弱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又哭得這麽凄慘,誰都下不去那個手。
一個警官用言語吓唬她:“有什麽話到所裏再說,你再撒潑就關十五天!”
這個威脅方法最有效,莫晗雖然仍止不住哭鬧,音量卻小了很多。
警車十分鐘後停在派出所門口,莫晗下車時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有什麽東西從她口袋裏竄了出來,掉在地上。
她定睛一看,是周遠安為她求的護身符,正好懸在下水道的縫隙間,垂垂欲墜。
她連忙彎下腰去撿,護身符卻先她一步,徹底掉了下去,轉瞬消失不見。
莫晗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從眼神到神情都沉入一片死灰。
今天晚上打擊接連不斷地來至,她已經麻木不仁,站在原地望着渾濁的空氣,半晌沒有反應。
直到身後的警察用力推了她一把,呵斥道:“發什麽呆,快走!”
這是周遠安這個月第六次請假被組長駁回。
做他們這行的變動性太大,閑起來時天天放假,忙起來連雙休日都被剝削。
周遠安剛入組就接手了一個大項目,天天加班加點畫設計稿,晚上還得陪客戶喝酒,每天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
“客戶就是上帝”這句話并不全對,應該說客戶是上帝專門派來折磨他們這群設計師的。
周遠安的作品仍帶着濃濃的學院派風格,很難與客戶們商業化的想法的一拍即合。有的客戶更是難纏,想法全随心情而定,一天換一個,反複無常。
所有付出都是有回報的,在科技園裏,但凡是有兩把刷子的建築師,年薪均在三十萬以上。如此高強度高壓力的工作環境下,不管是新人還是老油條都不敢抱一絲僥幸和松懈的心态。
周遠安所在的小組都是資歷尚淺的年輕人,有的剛畢業就因為長期熬夜掉了大把頭發,看着甚是憂心。
小組裏分工明确,周遠安初來乍到就被委以重任。因為外形最占優勢,由他負責每周提案時演講的部分,也是最至關重要的一部分。
這個月事務繁忙,從周遠安入組至今,沒見過哪個人請假。莫晗出事後,他硬着頭皮請了幾次假,沒少遭組長批評。
畢竟這是關于個人責任和團隊榮譽的事,但凡缺少了一個零件,整體就無法運行。周遠安不想拖其他人的後腿,不得不放下一切雜念,全心投入工作。
頻繁請假的事不知怎麽傳到了周父的耳朵裏,自然免不了在電話裏狠狠教育周遠安一番。
周父講完一通後,又輪到景氏接過電話,苦口婆心地勸說:“兒子啊,男人要以事業為重。你知不知道這個實踐的機會有多難得,整個建築系只有你一個人符合資格。那麽多優秀的學生給林教授送禮,他都不為所動,執意要推薦你,可見對你有多麽器重,你可不要辜負我們的期望啊。”
周遠安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知道了,媽。”
景氏繼續說:“那就不要老是請假了,次數多了影響不好,而且會讓大家懷疑你的能力的。”
“嗯。”
“我跟你爸都一把年紀了,以後聽話些,別再讓我們為你操心了。”
“好……”
結束了這通令他困乏勞倦的對話後,周遠安例行撥了一次莫晗的號碼,毫無意外又是不帶情感的關機提示音。
他微微嘆了口氣,将手機收起來,回到辦公室繼續面對處理不完的事務。
這個城市的夏天異常幹燥,周遠安半夜醒來喝水時,意外發現宿舍的門是敞開的。
他走到門口,狂亂的風迎面撲來,寬松的襯衣也随之鼓蕩起來。随即他看見組長站在走廊外,面對着遠處一片月光潋滟的江面,不知在想什麽。
黑暗中一點猩紅若隐若現,周遠安視線從組長嘴邊快速掠過,認出那是莫晗常抽的牌子。
他走到組長身後叫了一聲,“還不睡麽?”
組長回頭看他一眼,不驚不怪地說:“壓力大,失眠。”
一根煙快抽完,他用力撚進煙灰缸裏,嘴邊罵道:“做這一行真的太累了,媽的,至少折壽十年。”
周遠安沒附和,組長很快又點燃第二根,問他:“來一個根不?”
周遠安搖搖頭,婉拒道:“我不抽煙。”
“嗨。”組長不以為然,“組裏那幾個剛進來時都說不抽,現在一個個每天至少兩包。”
“……”
組長拍拍他的肩,“我看你最近總是憂郁寡歡,跟林妹妹似的。這東西緩解壓力很管用的,要不要試一試?”
周遠安抿起唇,低頭凝思着什麽,幾秒後伸手接過點燃的煙。
第一次比較難把握氣息,他倒完全沒被嗆到,很有規律地慢慢吸入再呼出,味道不算好也不算差。
周遠安迎風而立,白襯衫被吹起無數道褶皺。
男人配煙總離不開滄桑頹唐,看似無法與周遠安聯系在一起,可真正夾在纖細的指縫間時,又覺得渾然天成,不尤不飾。
那支煙從他嘴裏吐出,仿佛無色無味,素淡寥寥。
是禪林深處袅袅升騰的一縷青煙,也是隔江千萬裏外踽踽獨行的第一抹晨霧。
人們常說往事如煙,可哪有那麽容易。
迷蒙的夜色裏,那根煙逐漸燃燒殆盡,只能使漫漫長夜更加孤單。
半根煙完了,組長側頭問:“感覺怎麽樣?”
周遠安淡淡道:“還行。”
組長笑笑。
過了一會兒,組長說:“我發現你最近畫的稿子總是出小差錯,看起來不像那麽粗心的人啊……是不是因為我不給你請假?”
周遠安嘴巴動了動,欲言又止。
組長問:“什麽事那麽着急?”
周遠安沒接話。
“想女朋友了?”組長不愧是過來人,一猜即中。
周遠安閉着嘴,算是默認。
組長察言觀色一陣子,覺得自己沒猜錯。
他寬慰道:“也就異地兩個月嘛,忍忍就過去了,實在忍不住打個電話視個頻呗。”
周遠安淡淡一提,“她最近比較困難,我想回去陪陪。電話也一直打不通,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悶氣。”
許多時候,遙遠的問候無法取代擁抱,只有零距離的接觸才能消除隔閡。
組長對此卻是一副老生常談的語氣:“不用太擔心,女人其實比你們想象中堅強得多。”
他打開話匣子,開始說起自己的回憶錄:“我大學時談的女朋友是初戀,當時我為了她放棄了很多,學生會、保研、4A公司實習機會……真的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
“她經常拿她和前男友分手的經歷吓唬我,說他太重視學業,對她忽冷忽熱,導致了分手。所以我無論做什麽事都把她放第一位,生怕她一個脆弱敏感就跟我提分手。我愛得這麽死心塌地的,可結果呢?”
組長慢悠悠地吐了口煙霧,繼續說:“我們畢業工作兩年後,他前男友留學回國,已經是個開轎車的高薪人士,他們倆很順其自然地複合了。
“你知道她跟我分手的理由是什麽?”組長到現在提起仍覺得好笑,“說我太遷就她了,呼之來揮之去像個小狗,她更喜歡有抱負有主見的男人。”
組長無奈地攤開手,“我還能怎麽樣?再說下去只能更傷自尊,幹脆放她走呗。”
周遠安靜靜聽着,沒有任何表态。
組長意味深長地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兄弟啊,在你混出真本事之前,甜言蜜語對女人來說只能解一時之虛,多賺點錢給她花才是長遠之計。”
他将這支煙抽完,伸了個懶腰,轉身走進屋裏,“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人各有志,你執意要走我也攔不住你,就看你自己抉擇了。”
周遠安駐足原地,千思萬緒攢在心頭,堵塞在喉道裏。
雖然水果刀被衆人及時攔下,沒能刺傷林朵兒,但莫晗還是重重地揍了她兩拳,毫無懸念地被丢進拘留所裏,關押八天。
這一次沒人能動用關系救她,她只能憑自己的意志一分一秒地熬過去。
拘留所裏的飯菜無論春夏秋冬都沒有變動過,掩蓋不住像過期食品一樣的酸腐味。
莫晗從起初的聞了都想吐,到最後的吃得津津有味,也不過八天的時間,說長也短。
林朵兒認識管教的人,故意給莫晗使絆子,她每次申請打電話都被毫無理由地拒絕。
這八天,莫晗徹底與外面的世界斷了聯系,對莫小楊的病情也一無所知。每天早上她在噩夢中醒來,度過惶恐焦躁的二十四小時後,面臨的又是一個新的輪回。
莫晗無計可施,只能跟同拘室的人打好關系,拜托她幫忙給莫浩帶一句話,讓他來桐關照顧莫小楊。
八天期滿,莫晗被釋放的那一天,鞋子也顧不上換就直奔醫院。
她身上又髒又臭,像從垃圾堆裏爬出來的,連蚊蠅也要退避三舍,一路上沒少遭路人的白眼。
到達莫小楊的病房時,連莫浩都沒認出自己的女兒。
莫晗直直地盯着躺在病床上瘦得皮包骨的人,心痛與震驚交加,不敢相信那就是她的莫小楊,她最愛的弟弟。
莫小楊于前天晚上再次陷入重度昏迷狀态,高燒不退,全靠呼吸機維持生命。
病毒在他體內的擴散速度太快,如今做手術已經為時過晚,他的身體每況愈下,CD4只剩下個位數,随時都有可能一去不返。
八天的時間對莫晗來說是一條跨越了生與死的長河,每一分每一秒都那麽珍貴,她卻整整浪費了八天,痛心疾首。
上次見到莫小楊時,他還能笑着跟她說話,這次卻已經意識不清、面目全非。
莫晗走到床邊緩緩坐下,眼睛緊緊盯着莫小楊深陷下去的面孔,再也不願移開視線。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窗外,灰色的天空被陰霾籠罩住,偶有烏鴉低低地飛過,一場暴風雨将至。
莫小楊似乎是撐着最後一口氣等到她回來的,晚上吃飯時莫晗突然聽到心電儀的報警聲,她慌得飯盒也哐啷一聲砸在腳上,連忙将醫生和護士們叫來。
醫護人員們盡了全力,可惜回天乏術,莫小楊經過連續三次電擊,依然搶救無效。
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這一天是遲早的事,就算這次僥幸能救活,也不過是無謂地延長病患的痛苦罷了。
可對家屬來說,哪怕能讓親人再多呼吸一秒這世上的空氣,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聽到醫生宣布死亡的那一刻,莫晗的世界也被宣告末日。
伴着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叫,眼淚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
她沖到病床前,将莫小楊緊緊抱進懷裏。
他的身體軟得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叫他不應,喊他不回。
以前來不及做到的每天擁抱,以後再也碰不到了,到了這一刻才悔悟,深深地彌補。
想起人死後靈魂出竅的一說,莫晗匆忙擡頭看着天花板,在每個角落裏找尋莫小楊停留過的蹤跡。
她心裏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叫得嗓子都啞了,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空蕩蕩的病房裏,冰雹、岩漿、海嘯一起襲來,天震地駭,将她淹沒在無盡的絕望中,無法呼吸的窒息。
莫晗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背後有很多雙手在拉她,試圖将她和莫小楊分開。
他們說要将莫小楊送去停屍間,冷藏起來。
不,她不答應。
怎麽能把莫小楊送去那種冷冰冰、孤零零的地方?她絕對不允許。
周圍湧聚了太多嘈雜的聲音,有人叫她節哀順變,有人勸說讓莫小楊安心地走。
可莫晗什麽都聽不進去,她只想再多抱莫小楊一會兒,将他每一寸皮膚都深深地刻在腦海裏。
有兩個身強體壯的男醫生上來,抓住莫晗兩邊手臂,輕而易舉地将她拉開,拖出病房。
她還不死心,半個身子已經在門外,指甲卻死死地陷進門縫裏,因用力過度不停地顫抖,指甲蓋也血淋淋地翻開。
悲痛覆蓋了一切情緒,她顧不上別的,只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莫小楊的名字,臉上的淚痕縱橫交錯。
指尖一點點從門縫邊緣脫離,千鈞一發。
最後連小拇指僅有的幾毫米牽連也徹底斷開,她重心不穩,摔倒在地上。
窗外一個響雷劈開天地,不知何時下起滂沱大雨,大地也在悲泣。
她的莫小楊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莫小楊的後事交給莫浩去辦,莫晗實在不忍心看着莫小楊的身體被蒙上一層白布,看着推着他的車越來越遠,去到一個她去不了的地方。
莫晗坐在一樓大廳裏發着呆,直到莫浩處理完所有事來找她。
他們沒有理由再留宿在醫院,莫浩感慨萬千地叫了她一聲,“走吧,回家了。”
莫晗搖了搖頭,把鑰匙遞給他,“我不回去。”
那個房間裏到處都是莫小楊的影子,她上個月才給他買了一箱純牛奶,放在冰箱裏一瓶都沒動過,她始終堅信有一天莫小楊會健康地回家……
無法說服自己他已經離開了,索性逃避現實。
莫浩勸了好久仍說不動,只好先離開。
時至深夜,周圍的人從寥寥可數到了無蹤跡,大廳裏除了冷落慘白的燈光和幾個值班人員陪着她,空空如也。
雨可以連續下個三天三夜,可原來人的眼淚真的會流光。
身體裏的水分大量流失,莫晗口幹舌燥,身體仍在慣性般地時不時地抽泣,可幹涸的眼睛裏已經流不出任何內容。
天剛蒙蒙亮時她才從醫院裏出發,她只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滞留在原地,卻不知道應該去往何處。
人生一夜之間失去了目标,邁出的腳步也虛浮茫然,她的心已經沉睡,唯有麻木的肉體仍驅使着自己向前,走到哪算哪。
這場連夜雨越下越大,不知見證了多少悲歡離合才能破發出這樣的聲勢。
莫晗沒有撐傘,任由箭林般的雨滴噼裏啪啦地砸在自己身上,鞋子和褲腳無不沾滿泥濘。
足足走了幾個小時,天終于亮了大半。
大街上人漸漸多起來,無不打着傘或穿着雨衣,腳步匆匆,穿梭在茫茫煙雨中。
莫晗猛地打了個噴嚏,腦海裏不知怎麽想起站在身邊為她撐傘的人,還有那雙握着傘柄修長如玉的手。
心事紛擾時,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那聲音被瓢潑的大雨打散,細小微弱地傳進莫晗耳朵裏。
她側過頭,一輛跑車緩慢地靠着人行道往前開,車裏的人按下窗戶,探出頭叫她:“莫晗,你怎麽在這裏?”
“要去哪?我送你啊。”
“莫晗,叫你呢!聽不到嗎?”
又是那個富二代,莫晗不理不睬地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那人依舊不依不撓地跟着她的腳步,把車開得很慢,時不時大喊她兩聲。
正是上班高峰期,最繁華的地段卻因為這蝸牛般的一人一車造成交通堵塞。刺耳的喇叭聲在身後炸開,輕易地壓過淅淅瀝瀝的雨聲。
莫晗不知不覺來到長途汽車站,視線四處飄散,随即找到售票處的方向,擡腿朝人海深處走去。
有閘門攔着車子開不進去,富二代煩躁地砸了砸方向盤,幹脆把車丢在路邊,只身跟了上去。
莫晗買了一張票,去周遠安所在的城市。
這個決定在上一秒突如其來,下一秒就倉促武斷地實行了,她甚至還沒想好見到面後該說些什麽。
半個小時後排隊上車,莫晗的鞋子在地毯上留下一灘灘水漬,目不斜視地走到最後一排坐下。
富二代随後也跟上車,嚷嚷着讓一下,穿過人群擠到莫晗身邊的座位。
莫晗懶得攆他走,她整整一個星期沒洗澡,臭烘烘的味道連自己都無法忍受,就讓他這種養尊處優的少爺好好體驗一回吧。
車子載滿人後,緩緩地發動起來。
上高速前有一段路颠簸晃蕩,莫晗被震得頭暈目眩,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險些吐出來。
身旁的人熱心過頭,不停地問她:“莫晗你還好嗎?這是要去哪啊?你到底怎麽了?”
“你臉上的傷是怎麽回事?誰欺負你了?我幫你教訓他!”
“今晚你有空嗎?可以陪我參加一個宴會可以嗎?我請你喝紅酒。”
“作為回報送你一個包怎麽樣?……唉!你理理我啊?”
莫晗匪夷所思,這個人簡直有毛病,她正忙着傷春悲秋,他竟然叫她陪他去喝紅酒?
她揉了揉生疼的腦仁兒,皺眉道:“我求你安靜一會兒行不行?”
被莫晗這麽一說,富二代才有些不好意思,終于閉上嘴不再制造噪音。
客車五個小時後到達終點站,莫晗從車上下來才覺得頭重腳輕,每一步都像踩在高跷上,搖擺不定。
她太久沒生過病,已經不記得那是一種什麽感覺,也不确定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麽問題。
在桐關三百公裏之外的城市竟然也正遭受着暴雨的洗刷,雨簾阻擋了視線,地勢低的地方積水泛濫成災。
莫晗還是不肯撐傘,單打獨鬥地往前走,好不容易風幹的衣服又在瞬間被雨澆透。
富二代脫下外套披在頭頂,朝她跑過去,招手道:“進來遮一遮吧。”
莫晗不知拗什麽氣,一把推開他,“不要你。”
富二代被三番兩次地拒絕也沒怨言,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兩人沿着路牌走了幾十米,風雨裏攔的士的人太多,他們搶了半個小時才坐上一輛車。
富二代還是不願放棄,一路上逮着機會就邀請莫晗與他共進晚餐。
從來沒見過這麽固執的人,莫晗的沉默成了常态。
她側着腦袋靠在車窗上,昏昏沉沉,眼皮耷拉着,連眨眼都成了件費力的事。
僅僅三百多公裏的路途,不知為何會變得如此艱辛遙遠。
時間過得再快些吧,她的目标越來越明确,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