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呆坐在酒店冰冷的套房，她翻着靜鳴的日記本。
靜鳴的字很漂亮，帶點潦草的行書味道，日期不按順序，不寫心情和天氣，大部分日記內容僅僅幾句話，單從日記要看出靜鳴的性格有一定難度。
不過她倒是發現一個漸變的跡象。靜鳴在半本日記本的前四分之三篇幅裏，都有用到第一人稱來表示自己，到後面剩下的四分之一就沒了，沒有再出現“我”這個字眼，而除了沒有“我”這個主語之外，其他人和事情都有完整的表述，像是刻意為之地隐去“我”的存在感。
她上心理科輔導課程時，曾聽講師說過類似的現象，有些心理自卑的人，開口說話的時候是不會用第一人稱的，他們只會用第三人稱的名字來稱呼自己，或者幹脆起一個外號叫自己，決口不提“我”這個字。講師解釋，這類人其實自卑到失去“本我”了，頭腦觀念裏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存在，才不敢用強烈表達自我的第一人稱。
…她不願深想。
總之，無論如何，她都要去見一面那個叫阗禹的人。
他是最後一條線索。
她打開筆記本，調出網頁去查那個人的學校，然後點進那所學校的主頁，浏覽一遍主頁裏相關信息，沒多久就找到那個人的名字。掃視了一下他名列的獎項和成就，她不由感嘆，那個人厲害耀眼的程度實在恐怖，也不怪她今天去找人時他們的同學應付的态度了。
她握着鼠标的手停頓，屏幕上的鼠标停滞在他被邀出席的報告會的信息框裏。
報告會在四天後，在她能呆在這座城市的期限範圍中。
那個人的同桌還是騙了她一部分，拒絕告訴她見他的可能。
唉……每個人都有苦衷，她不怪任何人。
如果真的能找到靜鳴就好了……
“這位同學，只有工作人員或者受邀的學生能進去，你沒有工作人員的證件，名單上核對過也沒有你的名字，請不要擾亂我們報告會的進程。”
守在會議室門口的工作人員冷冰冰地說完話，伸手擋住她的腳步。
她的臉色羞紅些許，終是冷靜考慮後道歉，走到遠處不起眼的角落等待報告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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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預定的報告會應該是三小時結束，但是中途似乎出了嚴重的事故。工作人員們匆忙慌亂地拿着滅火器沖進會議廳，緊急趕來的人員也自動圍成隔離界，維護着現場秩序。
她收起手機，走近了幾步，耐心地一一掃過從會議廳有序疏散出來的人群，搜尋着那個人。
到最後人數散盡，她也沒發現一個類似那個人的身影。
于是她趁亂進去會議廳找，鑽了個空隙剛進門口，迎面蓋來的刺激性煙霧就讓她防不勝防，喉嚨不自覺咳嗽起來，她捂住口鼻再往前走的時候，撞到一個跟她相反方向的人。
濃煙中可見度很低，她只聽到那個被撞的人厲聲說：“我不是說過別再讓人進來了嗎，會議廳裏散播的氣體毒性很高，禁止除研究人員以外的人進來。你是哪個研究室的？我沒見過你。”
她勉強地擡頭細看那個人，煙霧散開了些，對方戴着防護眼鏡和白色口罩，輪廓模糊不清，倒是能看見他隐在鏡片後的眼睛半眯，如同勘察審視的目光比話語更嚴厲。
“你是……阗禹？”她咳嗽着問。
“如果你是為了追人連命都不要的白癡，建議你直接自己了斷，不用浪漫地死在這裏，還要麻煩別人幫你收屍。不想死就立刻出去，十秒之內。”
她只好一邊後退一邊低喊：“我是為了靜鳴才來到這裏！”
煙霧又聚攏得密合，遮掩她所有的視野，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她才聽見他的答複：“出去等着。”
二十五分鐘後，她靜候在會議廳附近的接待室，已經脫下全副武裝的人正打着電話處理剛才的事件，“應該是試驗品摻進了可燃性物質，引爆純烯合物和氫氣産生有毒的副産物，找到那個新雇的助手，再調查一個星期前14時的實驗室監控記錄，沒預計錯的話，你可以送人進警察局了。”
他本人相比照片上的沖擊力要來得更大，眉目英挺，高中畢業相片裏不多稍顯青澀的部分全被磨砺得鋒利凜然，眯眼看人時自帶一股渾天而成的氣場。
發覺對方眯着眼轉看她時，她快速收回端詳的視線，拿起手機假裝玩着。
“你是誰？來找盛靜鳴？原因？”對方挂斷電話不久，随即抛給她三個問題。
一路下來，都是她問話，現在倒反過來了，她如實回答：“我是靜鳴的朋友，回國來探望她，但是她不在家。我從她的高中得知你可能知道她的消息，所以想通過你來找靜鳴，而從你剛才的語氣來看，你似乎知道靜鳴在哪兒……”
“盛靜鳴提到過你。外國華僑的同齡朋友，這一年會回來找她，既然你符合這些條件，”對方卻站起來，作勢要離開，“她讓我告訴你，第三個抽屜的鑰匙埋在花盆的底部，打開後你就知道一切了。”
她有些不解，想叫住那個人問清楚，對方留下最後一句話就走了，“如果你看完那半本日記還不懂，三個月之後再來找我。”
別說三個月……半個月都已經是她能留的極限了……
她束手無策地望着對方遠離的背影，無奈地想。
但話已至此，她只能按照對方說的先回靜鳴家打開抽屜再作打算。
風塵仆仆地回到靜鳴的家，打開門，一切如她初到時清冷，甚至，陽臺上唯一的生命也凋亡了。
生命力再強大，也抵不過無人照顧的寂寞。
她從花盆裏挖到一個紙盒，紙盒裏除了鑰匙，還有一張小小的信紙，署名給她，紙上只寫了上面這句話。
像是預料到植物終将凋謝的結果，又像是在暗喻着什麽結局。
她很不安，等到取出深灰的被撕扯過的記事本，那種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
深吸一口氣，她翻開來。
03.17
拿所有驚喜來遇見你，然後沉浮，失敗掙紮。
04.05
算了。
05.22
奇怪，一點兒都不痛。
06.03
毀掉吧。所有不該有的思想、人和事，注定輸的比賽為什麽要比下去？為什麽要依靠運氣和慶幸？
……
她一頁頁翻着，心中的迷團越來越大，直到最後幾頁，截然不同的字跡出現，講述了一些片段。
零碎又雜亂的片段，大多以對話的形式。
“我早就死心了，我對你一開始就不是喜歡，如果我說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你信嗎？她跟我決裂得太幹淨，我喜歡她舍不得她，我恨她，我也恨你，為什麽我連躲你的權利都沒有？”
“你冷靜點，不要再做傷害自己的事。”
“有多少次我想殺了她，想殺了你，我每次都是最冷靜的時候才有這樣的念頭。拜托你快走開，趁我還瘋着不想殺你的時候，走啊！”
“……你以為自殘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女生發狠在自己手背割下一道口子，動作熟練得仿佛做過上百次，她擡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盯着面前的人，“…你給我滾！”
“我送你去醫院。”
“靠……”
……
“你聽我說，把高考考完你做什麽都沒人管你，你現在自殘沒有任何用，就算你自殺死了，對我造成的影響也近乎為零。”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送我回家。沒有下次了。”
他審視着她平靜的表情，沒發現異常才點頭離開。
“考完了又怎樣。一場已經知道結果的比賽，拼萬一？那是在下注的人心智正常的情況下的好運氣，從來都沒有萬一。”
“不管如何，希望你能有始有終。”
“到底什麽時候你才能發現，你不是在幫我，而是在害我。”
……
“看到成績了嗎，真真正正的不出偏差，你在期待什麽？可以了，你可以不用管我了，走吧。”
“如果你是為了賭氣特意考差……”
女生像是終于受不了的樣子，歇斯底裏地喊：“我早在一年前就變成神經病了，只有自殘能喚回一點理智，你不讓我自殘，你自以為這樣對我好，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懂，那種拼命忍着殘暴的念頭逼着自己讀書寫字的痛苦你懂嗎？說實話你跟我爸還真像，我把手戳了多少個針孔才能靜下來寫了一個字，你們都覺得我裝模作樣，覺得我懶惰不用功，覺得我不好好學習就是不可原諒和無法饒恕的死罪！”
…
“你是不是應該去看一下心理醫生。”
“醫生……說到醫生，第四個醫生告訴我，我的頸椎一輩子都無法根治了，這讓我很為難，到底要不要告訴她呢，她沒想過會造成這樣的後果吧，可是當我小小地抱怨一下，她立刻就露出疲倦的表情，看上去是歉疚實際是很煩我這樣吧，她覺得我大題小做，不過也不怪她……畢竟我爸也這樣想，誰能怪誰呢，怪我自己好了，誰讓我這麽沒用，連小小的病痛都戰勝不了，真是一點都不勵志，還妄想把自己的爸爸殺死就能化悲痛為力量，最後搞得自己淪落到現在的程度。”
女生突然擡頭笑得開心，眼睛沒有焦距地看着前方，聲音逐漸小下去，“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不讨家裏人喜歡，惹同學厭煩，老師不待見，連喜歡的人都永遠失去聯系，難得有人能做得那麽失敗啊。班主任講的那句話挺對，‘你這樣的垃圾，為什麽不早點去死？’好像又不是她講的，記憶又出錯了，應該是自己想了太多次，随便安在最讨厭我的班主任身上了吧？”
她笑着笑着又哭起來，捂着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你……好自為之…”
腳步聲漸漸消失。
女生坐在空無一人的廢棄教室，慢慢擦幹眼淚，挂上輕松的笑容，自言自語：“不知道當你看到我謹記你的忠告将自己殺死的時候，會是什麽表情？…童話裏假的結局終将完結，真的結局再合情理也無人在乎，得趕上才行。”
……
最後一頁裏，出現第三個字跡，偏男性的筆鋒和力道：
看到這兒你也應該猜到了。她走了。借着旅游散心的籍口找了個地方自殺，消息我壓下去了，她清醒的時候能留下那些書信給你，說明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很高，她房子的所有權就交給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