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對話
張紹城坐在市中心的一家西餐廳裏，他比約定好的時間來的早了一些，他選擇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然後喝了一口服務生端來的檸檬水，安靜地等待着對方的到來。
從昨晚開始，他就想着要請何蘭嘉到怎樣的一個地方才是适合她的。經過這樣幾次碰巧的接觸之後，他最後覺得這種地方應該比較适合于她。她是有別于這個城市裏的人的，可能她從外面大的城市回來，思想和觀念都同他們這些始終都未發生過沖擊和轉變的人是有些不同，但是，張紹城還是本能地感受到自己是喜歡和她接觸溝通的，她有些不一樣，和他所有接觸過的人都不一樣...。
“啊...，不好意思，你等了很久了嗎？”熟悉又有些溫柔的聲音忽然包圍在了他的四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哦，沒有的...，我也剛到...。”張紹城見到了何蘭嘉，站起了身，面對着她。
西餐廳在這樣的時間裏，周圍流動的都是靜谧的輕音樂和偶爾傳來的幾個人聲。何蘭嘉看了一眼四周，便脫下她的外衣，坐在了張紹城的對面。
褪去黑色大衣後的她，穿着一件淺色的針織衣，配合着下午柔和的陽光顏色，顯得比之前更加溫和了一些。
“哦，你看一下要點些什麽吃？”張紹城客氣地拿起放置在一旁的菜單，擺在何蘭嘉的面前。
“嗯...，是西餐廳啊...，那我只點甜點可以嗎？”何蘭嘉翻看着一頁一頁的食物圖片，輕聲詢問他。
“哦...，可以的...，那推薦的菜品呢？沒有喜歡的嗎？”張紹城緊接着問她。
“不是的...，我只是有些不太餓而已，所以就稍微吃一點好吃的就好。”何蘭嘉笑着說道。
“哦...。”張紹城看着她，然後也和她一樣，點了下午茶的食物。
兩個人目送着服務生的離去，沉默了一下，
“那個...，之前總是麻煩你很多事情，真的是謝謝你了...。”張紹城首先說起了話。
“哦，沒什麽的，反正也都只是恰好碰到的，而且我也沒有做什麽...。”何蘭嘉喝一口端上來的檸檬水，淡淡說道。
“這次曲亮傑...，還有之前的慕甜那個時候...，對于我來說，還是不一樣的...，和以往相比...。”張紹城想了一下，回複着。
“是嗎？”何蘭嘉用着深色的眼睛看着他的樣子，嘴角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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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從來都沒弄過這些事情，做了六年的班主任了，那些孩子，總是讓人很頭疼...。”張紹城繼續說着。
“是嗎？其實還是都挺可愛的...。”何蘭嘉這樣說着。
“總覺得...，和我們小時候不太一樣了，或許可能是年紀的原因...，不太理解他們的想法...，回想以前，感覺咱們那個時候還挺單純的...。”張紹城笑了一下，對她說。
“嗯...。”何蘭嘉又喝了一口水，輕聲應道。
“不過這次曲亮傑，還是挺好的...，總感覺好像做了一些有用的事情，希望他能取得一個好結果吧...。”
服務生很快地将甜點和飲品端上來，擺放好後，劃掉小票上的文字，就轉身離開了。
“只有他是嗎？”何蘭嘉突然說起來。
“嗯？”張紹城拿起刀叉，疑問了一下。
“只有曲亮傑一個人...，你是這樣想着的？”何蘭嘉解釋着說。
“哦...，像我負責的班級，只是普通班，并不是尖子班，所以孩子們大部分都還是普通的孩子啊...。”
“反正高中生，現在他們該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地學習，應對高考...，命運都是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上的...，這個道理應該都已經成了定律了吧...。”
“該學習好的呢，自然而然也就會知道要做什麽，而學習不好的呢...，只能說希望他們對自己有一個好的規劃...。”
“其實...，我做了這麽多年的老師，碰到的優秀的孩子真的不是很多，很多人資質普通，光是努力就已經很費力了...。”
“而且，我們主要應對的就是高考而已...，學校下達的升學率，對我們老師壓力也很大啊...。”
“雖然說現在要提倡什麽素質教育了，但是其實你也應該知道的，像這樣的一個小城市裏，怎麽可能搞素質教育呢？...，只有應試教育才是能夠改變這些孩子命運的事情，這個也是現實，大家都是需要去面對的...。”
“倒不是說什麽是絕對的正确，但是社會這個體系裏面，自然是有着階層這樣存在的現象，我遇到的很多學生，以後成長的道路，其實也是有很多其他原因所組成的...。”
“很多事情我們都決定不了，所以...，對于一些既定的事實，去選擇服從就好...。”
張紹城邊說邊吃着，很快地就解決掉了他面前一半的食物。
“可是...，你是他們的老師啊...，那些孩子們的...。”何蘭嘉打斷了他話語，插進了話來。
“嗯...，那也不可能對每一個學生都負責啊...，更何況我...，不也是這副模樣...，可能在他們的眼中，我是更為不堪的吧...。”張紹城苦笑了一下，對她說。
“而且...，我們以前不也是這麽過來的嗎？...，以前教過我們的老師，也是這樣過來的啊...，他們誰會對學生負責任呢？...，能夠好好教課就已經很不錯了吧...。即使在大學裏面，能夠碰到一位不以自己利益為主的，能夠教授課程的老師都已經很難得了...，這個社會上，教書育人的口號，或許已經慢慢淡化下去了...。
“有時候回想起曾經那些所謂的老師的臉...，連模樣都記不清了...，也是很可笑的事情...。”
“或許，還想着要心裏罵他們一下吧...。”何蘭嘉此時也應和了一句。
“嗯...，那倒是不至于...。”張紹城看着她回答說。
何蘭嘉放下了手中的餐具，淡淡地轉過頭看向窗外，外面一輛一輛的車順次開過，幾個路人也自顧自地低頭行走。
“張紹城...。”她依舊看着窗外，叫出了他的名字。
張紹城遲疑了一下看着她，似乎是要等待着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十年後...，不...，或者應該是幾年後，你教過的學生，也坐在這裏，也如此這樣說？...。”她轉過頭來，在安寧的時間和空間裏平靜地傳達出話語。
張紹城愣住了一下，忽然不知要如何回答。
“或者...，這只是你個人這樣認為的吧...，對那些孩子們...。”何蘭嘉看着他，開始說道。
“可是事實就是這個樣子的啊...。”張紹城也對她說。
“每個人看待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社會，自己對這其中的看法和想法，對待那些純真的人們的他人認知和感受，與其說你說出來的是自己的意見，倒不如說，這些都是反射出來的你的樣子...。”何蘭嘉看着他淡淡說着。
“哦...，是嗎？”張紹城喝了一口水，問着她。
“所謂的世俗的偏見和輿論，或許它們是作為一種現象所存在的，但是，當人們不為自己的所思所想去做奮鬥的時候，它們反而成了擋在前方的借口。”何蘭嘉對他說。
“奮鬥是嗎？我這個年紀...，已經過了吧...。”張紹城這樣想着。
“那最起碼，那些孩子們，還有着美好的未來不是嗎？...。”何蘭嘉看着他。
“如果說我講的課，他們能夠去認真聽課就已經很好了...。”張紹城想了一下說。
“或許...，他們只是迷茫而已...，對自己的...，和對未來的...。”
“那麽每個人都是一直迷茫的...。”
“那你作為一名老師，你的職責不也是要為他們指明前進的方向嗎？”
“方向是嗎？...，每個人最後的結果都是虛無啊...。”張紹城将自己心裏最後的感想對她說了出來。
“那麽這其中的過程，就是美好的...，你只是沒有将這些美好視為無限...，所以才會感受到徒勞...，當你一味地沉迷于自己的世界裏，那麽注定看不到他們身上所擁有的打破陳舊體系中錯誤的東西的方向...。”何蘭嘉依舊是不變的語氣與他說。
“是嗎？總是覺得，未來是屬于那些年輕人的...。”張紹城默然地看着對面的這個女人，如此認為着。
“也是屬于你的...，你是他們的老師，你們是聯系在一起的...。”何蘭嘉說道。
“是嗎？...。”此時的張紹城只能微微地搖了下頭。
“只有你做了，才知道其中的意義...。”何蘭嘉最後看着他說。
“意義是嗎？”張紹城反問着，意義...，什麽的意義呢？...，是生存的意義？還是生活的意義？...，再或者是人生的意義？...，這些空洞又虛無缥缈的東西，總是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與其去像他人那樣為某些東西奮鬥着，倒不如看清了現實，然後屈從于它來得舒服自在。
兩人之間的沉默莫名開始了發酵，張紹城本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的對話，本以為可以很好的聊天說話，沒想到就要這樣結束...。他身體有些緊張到略微出了細汗，為了避免僵硬着的尴尬，他伸出手，打開放在一旁的皮包，在裏面搜尋着紙巾。
“鼠疫...。”何蘭嘉輕聲說道。
“诶？”張紹城轉過身來，意識到自己都不記得的這本書不知怎麽的被他拿了出來放在桌子上。
“哦...，之前買的...。”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又将它放回到皮包裏去。
“就看了幾頁...，也沒看懂...。”張紹城摸了摸後面的頭發，小聲說着，想起了之前買它時候的經歷和場景，還是有些難以啓齒的。
“嗯...，我之前也讀過...，也并沒有徹底明白其中的含義。”何蘭嘉接着說。
“哦，是嗎？”張紹城擡起頭看着對面的這個女人。
“嗯...，現在忽然感覺...，其實我們所面對的生活，或許就是一場鼠疫，我們在這其中，完成着它的合理性...。”何蘭嘉說。
“這裏的合理性？...，那可能要包括了很多因素了，科學的，倫理的，社會的，還有複雜的人際...，所以...，可能我的想法比較消極的吧...。”張紹城想着。
“加缪好像有一句話是，‘人生越沒有意義就越值得過’，這裏就包含着很多積極的事情...，人活着并不只是活着，雖然很多人知道這樣的道理，但是卻在這個過程中迷失了自己的理性，道德，還有職責...。”
“所以每一個老師都要葆有這樣的思想是嗎？并非人人都要過上同樣的生活...。”
“但是這現在就是你存在的意義...。”
“作為一名老師的職責是嗎？”
“很多人都需要你的幫助和存在...。”
“是嗎？我這個樣子的？...，生命瞬息即逝，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
“那麽這其實只是你自己為自己設立的藩籬，總有一天，你會找到其中的方式方法...。”
“真的不知那時會是何時呢...。”張紹城嘆了一口氣。
“所幸的是，你也并非是現如今的虛無主義者，那些得不到而又妄稱自己不想得的人...。”何蘭嘉轉而微笑着對他說。
兩個人結束了餐桌上的食物，各自穿好了外衣走出了西餐廳。下午的陽光已經有一半隐藏住了，原本還是很安靜的街道，現在到了傍晚，陸續熱鬧了起來。
張紹城和何蘭嘉站到十字路口處，等待着紅綠燈之後便分離走向各自的方向。張紹城看着一格一格的紅色在有規律地消失着，有着寒意的悲傷頓時莫名産生，
“何老師，或許，你是真的正在經歷一個有意義的人生吧...。”他看向她，對她說。
周圍的人聚集地越來越多，連過往的車輛聲音都越發刺耳，直至最後，他聽到了她的聲音，
“張老師，其實我也是一個行之将死的持續不變的無趣之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