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白馬葬情(下) ...
暮辭的心猛的一砰, 一股來自過往的悲痛, 鋪天蓋地的将他吞沒。這悲痛裏還裹着一絲奇異的情緒,有點暖, 又酸酸澀澀的。
你要是個人,那該多好。
是啊, 他有多久不曾做過人了?久到都要忘記做人是什麽感覺了。
三百年,葬情現在何方,他根本無力再幹涉。
就這樣辜負望闕, 百無聊賴的困在虞家……望婵, 你若知道我如今的境遇,是否得償所願?
但好在,他還有虞筝,這個在他最痛苦無助之時的唯一溫暖。
看着她依偎在他身上的樣子,看着她眉宇間的憂愁、眼中的明亮和堅持,暮辭的心突然被一道吶喊的聲音填滿。
那聲音反複吶喊, 吶喊着想做回人, 吶喊的聲嘶力竭。
如果他是個人,就能打聽葬情的下落;如果他是個人,就不用虞筝還要費心照顧他。
他可以幫她修房舍, 幫她取暖做飯,幫她賺錢置辦年貨。他還可以陪伴她度過每個苦寒的日夜,互相溫暖彼此。
他想做回人,關懷她,照顧她, 可是,望婵的詛咒卻殘酷的提醒着他:若想為人,除非有人類女子自願嫁給他。
他只是一匹馬,虞筝,又怎麽會嫁給他?
思緒至此,被暮辭硬生生止住。不可能的事,他又何必想得這般瘋魔。背着虞筝想這些,他是不是太無恥了。
盡管這樣奚落自己,可暮辭卻發現,自己越發的胡思亂想,視線也總是跟随着虞筝。
她靠過來的時候,他會喜悅,她去忙活的時候,他又不禁擔心。
尤其是修繕房舍的工匠來了後,虞筝也跟着幹力氣活,暮辭一瞬不瞬盯着她,生怕她從梯子上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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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修好了,虞筝的錢也花的差不多了,她又起早貪黑的去賺錢。
暮辭每天都會去村口接她,虞筝總是笑着跑來,摟住白馬的脖子,和他親昵一陣,接着才與他一同回家,一路上也講着自己今天遇到哪些新鮮事。
暮辭聽得很認真,時而點頭或是搖頭。這個家,就他們兩個相依為命,虞筝總是孤獨的遙望天穹,暮辭只能在一旁看着她,一天一天的,無能控制的越發不願挪動目光,眼神也越發溫柔悱恻。
在他的眼裏,虞筝是他無助歲月裏難得的溫暖,而在虞筝眼裏,他想,他應該只是個可以聽她傾訴的畜.生吧。
這一個年關,虞期和爹爹都沒有回來,虞筝獨自置辦了一切。冬去春來,她帶着暮辭,徜徉在開滿鮮花的都廣之野。
花香撲鼻,虞筝采下一束,拿在手裏,望向遠方的天際,說道:“我想去找爹爹了。”
暮辭沖她搖頭。邊境遙遠,一路艱難險阻,不要去。
虞筝低下頭,黯然傷神,“比起哥哥,爹爹離開的時間還要長,我卻連找他都不能……”
她說着,又忽的擡頭,盯着暮辭,問道:“白馬,你能不能帶回我爹爹?”虞筝笑着舉起手裏的花束,“白馬,你要是能把我爹爹帶回來,我就嫁給你。”
暮辭這瞬間是怔忡的,他以為虞筝是在開玩笑。
可是,哪怕是玩笑,他的心也被這句話點燃了。希望、甜蜜、喜悅,洶湧的灌入心湖,他像是看見了彩虹那樣,激動的無以言表。
這一刻,他想不進其他,低下頭将虞筝的花束銜下,風馳電掣,飛奔而去。
夕陽落在虞筝身上,像是給她披了件溫暖的霞衣,美到極致。暮辭回頭看了她一眼,心頭被注入久違的溫暖。
驀然之間,他發現,虞筝的身影已經刻進了他的靈魂之中,占滿了他的心。他一路馳騁,翻山越嶺,強鬥過野獸,硬蹚過沼澤,荊棘在他身上劃出一道道血痕,崎岖的山路讓他舉步維艱。可他卻仿佛感受不到疲憊,只要一想到虞筝,心裏便充滿了柔情,充滿了力量。
歷經艱難,暮辭終于帶回了虞筝的爹爹。
虞筝沉浸在喜悅裏,高興的流下眼淚。她朝暮辭笑了笑,再度振動了暮辭的心弦。
他日日都注視着虞筝,用溫柔的目光,注視這個纏繞在他心尖上的人,哪怕她所注視的卻是她的爹爹。
虞筝恨不得每個時辰都在爹爹身邊,滿眼只有爹爹,像是什麽都忘了。暮辭想,她總是要先高興一陣子,才有餘力考慮其他,所以,他只是默默的等待。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虞筝似是真的将許下的諾言抛諸腦後。直到有一天,暮辭在家門口接她,她望向暮辭的視線有些生硬,暮辭方知,在她的眼裏,他到底是個可以随便使喚的畜.生。
暮辭如被從天上扔下,跌入深淵。
他就是個笑話啊,他是馬,她是人,他又如何覺得她就一定會言出必行?
可笑他還信了,或者說,即便不信,他還是願意為了她遠赴邊境,歷經艱難的帶回她的爹爹。
他想看到虞筝的笑,希望她開心,可是,她又為何給他編織出這麽美的希望,害他從天上跌落地獄。
暮辭無法自控的煩躁起來,尤其是在虞筝進出家門時,這種表現更甚。
他怎麽也沒想到,他的變化,會給他帶來滅頂之災。
那是一個窒悶的雨夜,暮辭将眠未眠,突然聽見房舍裏父女倆的談話聲。
“丫頭,你老實回答爹,那白馬到底是怎一回事,怎麽一見到你就情緒不對。”
“爹爹……”虞筝猶豫着不願說。
“趕緊說,你是要讓爹一直擔心你嗎?再過半月,我就要回營子了。”
虞筝支吾了一陣,方道:“是我言語不慎,其實……”
她将一切都說了出來,暮辭只覺得那“言語不慎”四字,誅心非常。後面的話,他大多沒聽清,一顆心沉到谷底,最終渾渾噩噩睡了過去。
噩夢,就在次日清晨降臨。
當虞筝的爹用随軍的刀刺.入暮辭身體裏時,他睜大眼,難以置信。
“你這畜.生,阿筝也是你能肖想的。毀我女兒名聲,我便剝了你的皮!”
又是一刀,鮮血四濺。暮辭無法形容那是怎樣的痛苦,劇痛的不只是身軀,還有心。
他跌倒在地,忽然看見了躲在房舍牆後的虞筝。她捂着嘴,緊張的看着他,說不清她眼中是怎樣的目光,暮辭已經看不清了。
他眼睜睜看着虞筝的爹剝掉馬皮,而扒皮的痛,全都要他來承受。
暮辭痛的撕心裂肺,卻連喊都喊不出來。
馬皮捆着他的魂魄,被虞筝的爹整個剝下,挂在院子裏。雨過天晴,馬皮被晾曬得純白如雪,暮辭的心卻是鮮血淋漓。
他是畜.生,所以他活該被人類欺騙和誅殺。
可他又是人,他的心有多痛,人類卻半點不知。
虞筝遠遠看着馬皮,眼中仍舊是說不明的情緒。暮辭突然怕極了她會開口說話,他怕聽見和她爹一樣的言語。
那樣的話,他就再也承受不住了。
虞筝好像漸漸忘了白馬似的,每天笑着陪爹爹,間或和幾個鄰家女孩嬉鬧。
鄰家女孩指着馬皮,好奇的問:“阿筝,你們家的白馬怎麽被剝了皮了?”
虞筝道:“他是咎由自取。”
暮辭頓覺萬箭穿心。
“咎由自取?怎麽回事?”
爹爹不讓虞筝聲張這事,虞筝便沒回答。她走到馬皮的面前,踢他一腳,低聲笑罵:“你一個畜.生,還想娶人類女子為妻?”
這是暮辭最害怕聽見的話,他怕虞筝會這樣說,他怕自己再也無法承受。
此時此刻,萬箭穿心已不能形容他受到的創痛,三百年來所有的孤寂痛苦,都比不來虞筝踢他的這一腳、辱他的這句話。
暮辭崩潰了,心頭焚起場滔天烈火,燒毀了他的理智。
從不曾沖動的他,這一次,沖動的一發不可收拾,也做下了他這輩子最後悔的事。
直到很多年後,暮辭都想不起來,他那時候為何要将虞筝卷走,為何要把她一點一點的變成蠶。
為何那時,看着她絕望的流淚、恐懼的哀嚎,他會覺得無比快意。
也是在那時,他恍然明白,原來這就是望婵說的,求而不得烈火焚心的感覺。望婵承受過的一切,也全部都報應到他身上了。
五天五夜,虞筝變成了蠶,暮辭的情緒也發洩殆盡。村裏人找來了,簇擁着哭成淚人的虞筝爹爹,爹爹跪倒在桑樹前,哽咽的喚着虞筝的乳名。
虞筝多想撲進爹爹懷裏,可是,她發不出聲音,只能無聲的哭泣。
直到這一刻,暮辭才如夢初醒。他為什麽,要做下這樣的事?
虞筝的爹爹病倒了,躺在床上以淚洗面。
有村民時不時路過桑樹下,仰頭望着虞筝,指指點點,“這虞家老爺子也是可憐,兒子說走就走,女兒還成了這麽個怪東西。”
“你說他們是造了什麽孽啊,那馬皮怎麽就……”
“誰知道呢,要我說,一個大好的黃花閨女被弄成這麽個怪物,還不如死了痛快。”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