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理間深奈不知何時歸來的。
和不遠處還站着花叢裏的明斯特一樣,眼神都也不明意味地看着他。
然後一下子就把正匆匆趁着朱鬼柳午睡間隙回宮的理間深秀推搡到牆壁上了。
“我知道你一向都看不起我,可我那也是“情有可原”不是?但你這次真的太過分了,怎麽可以這麽若無其事……”。
理間深秀不知理間深奈是指哪件事情,皺着眉頭看他。
然後聯想了一下最近的事情,一下子又突然明白了他是指朱鬼柳的事。
理間深秀本以為朱鬼柳只和明斯特關系挺好的,卻沒想到不知什麽什麽時候,她和他的好大哥的關系也那麽好了。
理間深秀心裏不禁冷哼一聲,但卻有淡淡的溫情升起——
因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朱鬼柳和他家人的關系還是那麽地緊密,這可不可以也認為是他們之間關系的程度呢?
只是理間深奈那麽說真是無禮,加上理間深秀又心煩意亂。
心想着怎麽他只是想回去自己的地方傷心一下都不可以了,難道還得等全世界一遍又一遍地指責他的失誤,不肯讓他喘一口氣嗎?
那他現在的悲傷算什麽!
只不過因為沒有表現出來,他就要被如此抨擊,那他的憤怒呢?
他的一切該往何處去!
理間深秀都快壓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他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隐隐約約中,他似乎又知道,他還得像個正常人一樣保持驕傲,無論任何事情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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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着面前義憤填膺的理間深奈,理間深秀突然一下子漫不經心起來了。
說出的話像是撕扯心房卻又像是自己都不知道它的威力似地懶洋洋哂笑道。
“哼,你有什麽資格說這些?你知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麽而來……不知道吧?哼,那我告訴你,當我還小的時候,你喜歡上一個□□,只不過被抛棄後就一蹶不振又喜歡男人讓我們丢盡了顏面,還連累我們皇室被其他國排擠,當看笑話看待”
“當父王勞碌感嘆,母後傷感流淚,我們的人民受苦受難時,你又在那裏?你把你自己的心情當做最寶貴的東西,置我們其他所有人于不顧所以我才要接過你的擔子,因為你的不負責任!”。
理間深秀看着愣在那裏嘴唇有些發白的理間深奈,心裏不知為什麽閃過一絲快感,又不免悲戚道。
“我也失去了我的愛情,可我從沒有像你這樣——做了那麽多事情然後,這麽有能耐,還要跑到我跟前,用聖人的樣子來給我落井下石……”。
理間深奈的眉眼認真過一下,卻又變成了理間深奈最不喜歡的那種樣子。
明明桀骜不可一世,卻又悲涼得倔強不肯服輸地恪守禮儀地并無唐突的地方。
理間深奈眉頭狠不禁狠皺了一下,“當初也沒人要你自作主張……那現在我來當總可以了吧!你可以教我……”。
理間深奈突然想到,的确是因為他讓母後失望了後,皇室所有期待的目光和重擔才壓到理間深秀身上的。
這也等同于是自己害了他的理間深奈忙改了口,只是話未說完,理間深秀就冷淡地看了一眼現在遠處在太陽花下的明斯特,冷然。
“那你是要讓你的明斯特當王後還是國王?”。
這話問住了理間深奈,他一下子愣住,無法回答。
理間深秀就狠狠地甩開理間深奈按住他的手,轉身從回廊離去,聲音漸行漸遠,“一切都來不及了”。
理間深奈算起來也是個浪漫感性多一點的人,就不理解了。
所以一下子沖上去就攔住了他。
“那也沒人強求你做這樣的事,誰叫你做這樣的事了,你怎麽這樣!不要用那種大義來掩蓋你的責任,你的人民是人,她們母子也是,你怎麽能這樣對待她們?你不是最喜歡畫樹林嗎,獵人喜歡樹林是因為那裏有各種各樣的生物共存,但你也要想到,她們也是樹林裏的一棵樹木呀……”
“就是有像你這樣的霸道的樹,想要有更大的地盤,根伸着伸着,也會把她們的立身之本奪取的……你根本忘了,只有不同的樹一起才能算作樹林,你為什麽要那麽激進……”。
理間深奈說着,沒料到理間深秀的目光已經變得幽然。
“所以你現在是跟我說我這一輩子做的,所隐忍的,所追求的都是錯的,只有你的才是對的?哼,那你早幹什麽去了?讓我這已經不能停下的停下,不能挽回的再去挽回,你以為朱鬼柳她還會需要我嗎……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把一切都想的天真”。
理間深秀搖了搖頭,甩開理間深奈,徑直離開。
誰知卻沒走多幾步,就聽見明斯特從花園裏沖了進來,一手握着還在沙沙作響的電話,朝理間深秀喊着,帶着哭腔。
“朱鬼柳她……走了啊!啊……”。
明斯特喊完,自己忍不住蹲下去抱住自己膝蓋哭泣,理間深奈急忙擁住勸慰他,心裏也對朱鬼柳的去世感到黯然。
而在這麽倉皇的境地下,天知道,理間深秀腦海裏湧起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真好,她這個五官靈敏,一生都難以入眠的人,終于不用感到生活困擾了……
可是理間深秀你知道嗎?
朱鬼柳對這些困擾的一切,并沒有什麽感覺,只是很可惜的是,讓她有感覺的人,卻以為她沒感覺,所以忽略了她的感覺而已。
從朱鬼柳被剝奪了個性,和那些所謂自主的想法時,她的一生看上去像是凄慘的無愛一生,可誰又能說無愛一生是很悲涼?
她對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平等對待,不管那樣天性使然也好,是保護自己怕深入難過也好。
她的人生是悲亦歡,也許換種說法,可以是無愛人生等于大愛人生。
而她的對人世間的付出,遠勝過她的,願對人世間渴望而索取的,當然這不能不稱之為一個偉大的品行。
只是時光記憶裏,朱鬼柳仍是理間深秀再次在海港相見,見面時那個穿着天藍色碎花裙、紮着白色襯衣的女子。
當海風吹拂而過,她輕巧地把風吹亂的頭發順到耳後,擡起鹿一般的眼睛看他,光着腳的腳趾蜷曲着……
不多不少,恰是順眼至極,潋滟了他眼眸裏一世的華光。
入殓棺材時,百味又鬧了一通。
因為他發現了朱鬼柳手臂上深重的掐痕,那是理間深秀那次為了阻止她跑出病房而留下的痕跡。
百味的憤怒瞬間被點燃了,誓要找出是哪個竟然趁他不在“欺負”他母親的人。
理間深秀看見後本來覺得愧疚,也想掩飾一下的,但看百味一副紅了眼的樣子,不知為什麽就皺了眉頭,攔在他面前,說了是自己所為。
誰知道,聽見在他母親身上留下那樣掐痕的人是理間深秀後,衆人預料中的吵鬧并沒有發生,百味反而安靜了下來——
只是在理間深秀眼裏,百味這樣的反應,這樣子還不如鬧起來的好呢!
他心裏也知道,就光憑這件事,和百味也不搭理他的樣子來看,百味他,應該還真是沒有絲毫的打算把自己當成父親的。
心中不免泛起一抹悲涼,理間深秀也沒辦法。
而張百味在此之後,對理間深秀把他安排進皇宮,讓他去陪前王後的舉動也沒有任何異議,出乎意料地順利讓沫蘭都覺得這是完了。
百味太過早慧,也似他母親那般固執。
他肯定是因為他沒有絲毫反抗的能力,所以為了自己的自尊,不想吵鬧過後還是無果的狼狽,才這樣隐忍下來,但其實誰都看出百味并沒有誠心實意地留下。
其實按照百味這樣幾年下來的日子,也不難理解他的舉動。
自然是,他這樣內斂的人,知道要是大人有什麽想給自己的話,他不要也是得要的;而有什麽想要的話,如果不給,是再怎麽求也沒用的。
這和朱鬼柳的父親和朱鬼柳說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朱鬼柳并沒有這樣對百味說就是了,但其實也和說了差不多罷了。
而百味喪母的劇痛,似乎到現在才開始發作起來……
呵,敢情以前的那幾個月來,其實他都絲毫沒有覺得朱鬼柳離他而去,才這樣表現得不同尋常的?
說老實話百味在那之前是沒怎麽流淚的,就算是朱鬼柳下葬時,像個病死的沙丁魚一般被釘進棺材,百味也沒什麽失去的感覺,只是憤怒其他,因為他知道她就躺在那裏。
可,可當百味現在,每天晚上飄揚着一頭略長的頭發,長得越來越像朱鬼柳般,奔跑在她曾為了他奔跑過的那條路上……
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就忍受不住哭了起來,因為他到那時候才仿佛有了那樣的感覺。
他回去的地方,不是他和朱鬼柳住的地方,而且也沒有像一個朱鬼柳那樣的人,能再笑意吟吟地看着他,陪他上下課了。
天空是黑魍魍地,沒有幾顆星星,寬敞的通往外界的皇宮之路空無一人。
不複白日往來車輛的喧鬧,四周的樹林也是一片黑漆漆的。
只有這時,張百味似乎才能安下心來哭泣似的,哭的像個小孩,即使他本來就是個小孩。
百味的生日到了,理間深秀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在早餐問他想要什麽禮物。
理間深秀其實是很想和百味重溫下父子柔情的,只不過前提是如果他沒對朱鬼柳做那些事,又被百味知道的前提下。
畢竟把他接進宮裏,一起生活的幾個月來,他們一直都相安無事,只不過卻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而已。
不過這實在是因為百味在進宮路上的車裏,板正着身體,似乎對空氣,卻其實是對理間深秀說的話讓他退卻了讨好他的心思。
因為他說,“我媽媽已經用盡她全部力氣照顧我了,我知道我有一個好媽媽……我也從小就知道你們是我的親人了,也還學了古語……但我寧可沒有你們這樣的親人,除了血緣意外沒有任何感情的人”。
張百味是眼睛蓄滿淚水說的,但表情依舊冷淡,似乎劇痛只存在他的心裏。
理間深秀無言,本來以他的驕傲,是不允許他這樣指責自己的。
即使自己本就愧疚于他,只不過想想百味除了那次不知有意無意地扔蛇吓他,和現在的這些話外。
百味從沒唐突過他,而之後在王宮裏和所有人的相處也沒有令他為難過理間深秀,所以後來也沒管他,就一直随他自生活去了。
只是這次好不容易是他生辰,理間深秀心裏自覺得,說不定可以借此改善下他們關系才有次一說的。
而且心裏還做了設想,就算他說要回去華國,他也會設法讓他只是答應回去一段時間的……
只是,萬萬沒想到,正用得體禮儀吃着早餐的張百味擡頭,眼裏無波無瀾道地認真道。
“我想躺在我媽媽的懷裏和她一起看星星,我想看她的眼,她的眼就是星星”。
百味在此之前表現得和成年人一般完美,所有的在朱鬼柳死之前的小孩子幼稚品行也都沒有,而且也從沒這麽直白刁難于人過,還偏偏目光直直地看着理間深秀——大廳裏的仆人都是一靜,不敢動彈,沫蘭也不由地放下了碗筷。
半晌,理間深秀無奈地只好說了一句,“這,我沒辦法……”。
理間深秀話沒說完,就見一直等待看他的百味笑了下,端是得體精致的笑容。
“那我就沒什麽需要的了”。
然後他低頭吃起了早餐,理間深秀卻是一口氣堵住了,并沒有再動餐盤。
誠然,百味這樣的舉止是很符合皇家禮儀的,如果真要說的話,簡直就是完美。
雖然他對理間深秀大抵心裏怨恨着,可并沒有任何的不恭敬,說他是把心事自己埋着,總有一天爆發出來會傷身,或是性格其實并不陰郁至極,只是對上理間深秀才有的而已。
張百味難得沒有他母親那樣的情緒化,他和宮裏其他人相處的确沒有問題,也似乎找到了自己疏解的方式,有他母親難得的遠見眼光,和不想聽見看見就忽略的那種魄力取舍……
講起來還真是無可挑剔,也不算心思太重了。
只不過正當理間深秀在書房裏心思決定好了以後如何對百味的決定後,有人卻報華國的郭斯嘉大使前來拜見了。
理間深秀本以為郭斯嘉那樣的莽夫一來,如果就是要說什麽百味不該在這待着之類的話,那他就可以狠狠地把他扔出宮外。
只不過似乎被朱鬼柳的離世也打擊到的郭斯嘉,人是蒼老了一點,但精神還算不錯。
他得體地向理間彙報完他來西國的主要工作方向和議程,接下去便是說起了別的瑣事,只不過偏偏那樣的瑣事卻又是理間深秀愛聽的。
“朱鬼柳的身體早就不是很好,有一次百味贏了跑步比賽,她笑得開心,本想上前,卻是坐倒在地……後來她和我說,那時候她的心髒,就像被沖擊波震蕩過的一樣,幾乎把她的神智都給震暈了……”。
郭斯嘉含笑,卻是苦澀地說。
理間深秀是知道朱鬼柳的毛病的,即使休息好也懶洋洋似的身體不好。
而在離婚離之前,他又為了洩憤——因為她對他心意的遲鈍,而讓她天天承受。
原本以為她回華國會好一點,卻沒想到她被母後設計去了戰亂國……
大概是那時候她的身體早就虧空了吧!理間嘆了一口氣心想。
“所以說。她鄭重地把百味托給了我照顧——她跟我說,斯嘉,如果到時候我死了,我想把百味交給你帶,呵,我們大概真是母子,雖然我也不是我爸爸帶的,可我最喜歡我幹爹了……不過為了你的名譽,還是等我死了,再讓他認你為幹爸爸吧,求你了……”。
郭斯嘉頓了一下,想起當時他也求過朱鬼柳,求她別放棄她自己時,可她卻是那麽一笑,就不管了的。
現在想來,她是早知道自己的歸期的吧!所以才那麽冷漠又寬容。
郭斯嘉想着,眼淚就流了出來,不再言語。
理間深秀聽了也是動容,只不過聽郭斯嘉這話的意思,知道他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想要回百味而已。
理間深秀不得不承認,如果郭斯嘉要是一開始就直白地說出那樣的話,理間肯定把他趕了出去。
只是他之前說到了朱鬼柳一盆麥芽糖解決歹徒的事,還有百味的趣事,他倒是硬不起心腸了。
所以現在,理間深秀煩惱得得要死,在郭斯嘉離去之後,他就一人關在了書房裏。
他倒是清楚的知道,光看百味對他的那樣,就知道他繼承了朱鬼柳的小心眼,可另一方面他又自尊自重,幾乎杜絕其他欲望,讓自己即使想讨好接近他也無從下手……
要是所有人這樣都罷,可偏偏就是缪辰、郭斯嘉卻能輕而易舉打開他心扉,而他卻不能,這當然不免讓人沮喪不已。
只是這一切又都是他自己求來的,就算百味以後會原諒他,可其實也已經是一輩子有那些疙瘩的事實無法改變——
理間深秀幾乎都要以為這是神明給他的懲罰,可他本人又不是信神明的,所以還是只能怪罪自己。
就如同他從華國求來的沫蘭,他其實在乎的只是沫蘭能不能做好王妃的工作而已。
而後因為相處不錯也是上了心的,卻對她的過往,或者說小時候過往并不在意。
畢竟他只是看她的現在,和未來而已。
可那些他想要了解的人,比如朱鬼柳和百味,自己在他們眼中卻像是毒蛇一樣的存在,讓他們害怕了,還得從其他人口中才能得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中的零星一點。
這是多麽悲哀而又現實的事情?不過,他沒對她們付出過什麽,自然也不配得到如此回報。
思來想去,理間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取舍才好,是要繼續按照自己所想,留下百味,還是讓他像朱鬼柳一樣,在自己自得的地方,做些他認為他該做的事?
他不知道,又總覺得留下百味是只要忽略一下良心就可以做到的簡單事情,總比到時候被所有人抨擊無嗣的結果要好。
理間深秀實在是被腦海中的思緒爆炸到難以承受,暈乎乎地躺在面對窗的沙發椅上。
想起自己這一生看上去很豐功偉績似的,卻其實到頭來不過是人生前六年,和朱鬼柳的那幾年裏才是他的真正人生,其餘的都只剩妥協的犧牲品而已。
然而,想起朱鬼柳之前讓百味蓄發七年後又忘了自己的事——她這打的好算盤!
一方面讓百味這七年來日思夜想,連呼吸也在想着她的日子裏,不會有覺得自己被遺忘的感覺;而七年之後讓百味徹底忘了她,那樣做,又才能真正使百味放下心來繼續向前而不必念她,能順着她的心願從此快樂的生活……
朱鬼柳作為一個母親都做到這樣了!
理間深秀心想,突然着急地也冒出一個想法——那就是他不能比朱鬼柳做的差了。
他在之前人生的父親角色就已經做的很差勁了,以後的人生裏也無法做到朱鬼柳那樣的的付出,而且百味他也不會接受了。
可,可他現在能為他做一些事情啊!理間深秀滿腦子都是這個想法——
他不能讓百味再像他這般過活了,不能在這般的凄慘,這也是他為人父的最後一點貢獻,所以他要将他從王位繼承中剔除出去,讓他和郭思嘉一起生活,就像鬼柳當初和她幹爹一起快樂生活的樣子。
理間深秀的心劇烈的跳動着,渾身也顫抖着。
這是他第一次沒權衡什麽東西,甚至什麽也沒考慮地做出了這個決定——一個他人生中最不後悔的決定。
只不過,當他的心髒跳動着,他越想睜開眼跑去告訴就在同一層坐落的百味這個決定時,他卻是睜不開眼。
而被暖洋洋的的日光照着,就更是順理成章地閉上了雙眼。
心中有了結果的理間深秀一身輕松,不似這麽多年來的郁郁勞累和心有愧疚,自然躺在沙發椅上舒爽至極。
只是,閉着的眼睛前面,老是閃現朱鬼柳那回眸那帶着一起羞怯卻又沉寂的眼神,理間深秀總是忍不住想要上前親吻她的臉龐——可她的臉卻輕飄飄地一直搖晃。
然後就這樣,他的視線跟随着她和善的眼一直向上向上。
直升到太陽面前時,理間深秀猛然發現一聲刺響。
然後他的一切,就消散在了那一望無際刺目的白光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