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西國的文化中,如果一個人要參加一個晚會是要很慎重考慮和準備的。
因為西國傳統規矩,一旦進入宴會,只有主人或是主人的妻子有權随意出入那些不對外開放的私人場所。
而其他人只有得到宴會主人的允許,才可進入主人未曾開放給客人的地方。
朱鬼柳還沒住進來,也沒得到理間深秀的許可,卻這樣離開,這種行為實在無禮至極。
然而因為她不可能是這裏的主人之一,只能被當做西國神學文化中那種在地獄與天堂中随意游走、惹人厭煩的阿派尤斯了。
尤其她還是個華國人,這種警告的意味更加明顯。
宴會大堂因為路克突然發難地指責立時靜了一瞬。
而後,似乎本來對他們這些突然出現在他們宴會中的華國人,本就議論紛紛的西國官員女眷那邊,又對着朱鬼柳竊竊私語起來。
這種“萬衆矚目”的現狀,讓郭斯嘉很擔心朱鬼柳一下子發飙起來。
郭斯嘉是知道朱鬼柳最不喜歡別人給她難堪的,雖然她表面上老是裝作無所謂甚至不在乎的模樣,可她其實很小心眼的。
所以一直膽戰心驚地看着朱鬼柳,随時準備在她要忍不住發飙的時候,沖上去遮住她的嘴巴。
而其他的西國人也都在看着朱鬼柳。
熟悉西國神學文化的人都知道。
阿派尤斯是地獄不潔女神,倒不是因為她水性楊花,而且她的出生之地冒犯了別人的私人場所,又随意游樂天堂……
所以對于極其注重私産的西國人來說就是一種很邪惡的事情。
這點朱鬼柳倒是不知道,只不過她倒聽得出好賴話而已,聽到路克這樣說她,又在衆人面前這麽給她派頭看,給她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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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在莫城七局随心所欲的朱鬼柳自然是會有些不開心的。
通常朱鬼柳遇上不想正面交鋒的人,不管他說什麽,都會裝作沒聽見離開。
而如果她哪天心情本就不爽,又或者是因為一些事情緒化的話,那麽她其實會把火怼在惹她的那人身上的,然後會記一輩子那麽久的。
很不幸,路克今天遇上的就是朱鬼柳身體極不舒爽的時刻,所以大概會很遭殃。
而朱鬼柳生平最讨厭別人說她不潔了。
畢竟,如果不是她出生在鬼節的話,那她就不會從小到大背負那麽多異樣和嘲笑的眼光。
根本就沒必要在鬼節出行,也不必要來到別人的屋檐下,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看別人的臉色。
朱鬼柳将那種情緒移情了過來,自然是滿腔的怒火。
她也的确是不怎麽想忍受的,所以就擡頭看着路克,下颌一緊,盡力不卑不亢地道。
“我自己的腿,想走到哪就走到哪,你管不着吧?雖然這裏是西國你們s國的大使館,但這我也是踏在華國的土地上的。所以別把我當成你的手下指責”。
只是沒有如朱鬼柳所願。
路克站在低理間深秀幾個臺階的下方,卻仍是所有人的上方對她道。
“很可惜,按照外交辭令,你及其你旁邊站的這幾位都已經接受我方管轄了……”。
朱鬼柳聞言一冷,眨了下眼睛,心裏也明白是如此的意思。
這種情況下也只需要道個歉服個軟應該就會有臺階下的,只不過朱鬼柳一貫的心性上來了,卻是嘴硬,也不想輸陣地回了一句。
“那都接受了,不算半個自己人不說,至少該管我吃飯休息的事,也該尊重我的文化吧!我是不明白那種延伸在外或是天空之上的東西……”。
朱鬼柳冷峻地說着,但卻被郭思嘉一下子沖到她身邊,然後一副她代表似的,向路克,和從一開始就一直沒開口說話的理間深秀彎腰道歉,“抱歉,抱歉……”。
朱鬼柳本來被他一扯,想了想其他人華國的處境,就忍住沒再繼續說了。
但一看到郭斯嘉為她道歉起來了,她的眼睛就像充血了似的睜得大大地用力抓着他的手臂拉起來然後甩開。
“你憑什麽替我道歉!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承擔,你有什麽資格代表我!”。
朱鬼柳似乎越說越氣,徑直轉身就要離開。
卻是在門口就被攔住了,朱鬼柳皺眉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高高臺階上的理間深秀。
理間深秀就揮了揮手,守衛退開了。
朱鬼柳一下子從大使館裏沖了出去,并且憑借着她極好的記憶力,一路直直地奔跑了出去,就那樣一直跑着跑着,一刻也不敢停下地朝莫城七局跑去。
因為她怕自己哪怕是停下那麽一刻,就會因為那漫長的距離理智回籠,而失去了勇氣。
她也知道,剛剛她不該那樣發火的,而是應該順着郭斯嘉的臺階下,雖然看上去軟弱了點,但卻并不比接下去面臨的情況糟。
可她一看着理間深秀和路克那樣高高在上的臉,和其他人袖手旁觀的樣子,不知為什麽一股無力的屈辱感就油然而生。
所以她只能假裝蠻橫地朝郭斯嘉發火,然後順着那樣的情勢出來,就可以掩蓋之前難以應付的局勢。
朱鬼柳的怒氣沖沖在出來之後就舒了一口氣,卻悲涼地憂心忡忡起來。
可她覺得,即使是再來一遍,她也不後悔剛剛做的決定。
因為那種被“千夫所指”的孤獨,就像小時候她一個人和所有人對抗的那樣,既可笑卻又顯得可悲。
她一向知道自己是很任性怪異的。
從小她就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寵愛中長大,可是父母卻冷眼旁觀,還有華國人迷信的本質,她因為自己的鬼節生人,也缺失了和其他同齡人相處的機會。
而她的爺爺奶奶雖然不嫌棄她,反而因此更加疼愛她,但他們是不可能陪她長久的。
所以她後來需要陪伴成長的時光,卻因為不知道如何融入家庭,和同學當中——雖然想要靠近,卻只能一個人孤獨又冷漠地坐在角落裏。
驕傲的彥陽高高挂在天空,綠的樹,藍的天,照在奔跑的朱鬼柳身上卻無比寒涼。
不掉線的眼淚從眼眶裏掉了出來,迎着風,熱浪撲在臉上,風幹皲裂,卻又再次被淚水重新掩蓋。
就像是用時光鍍華,一層層加固上去的隐形面具一般,她流的越多,但卻越來越脆弱。
而幽暗的厚金線刺繡窗簾的遮蓋下的西國s國的大使館二層裏,大廳的晚會剛剛舉辦完畢。
一身華服地理間深秀明顯疲憊,但卻仍是背挺直地坐在半圓形桌後,優雅地聽着路克一臉憤然道。
“……之前也就算了,還沒什麽,可是理間,朱鬼柳後來這樣子試圖挑釁你的權威,而且不僅是對你,幾乎是整個西國神學,你怎麽就這麽讓她走了?這讓別人怎麽看!”
理間深秀擡頭看他,似乎撐不住累似的松懈了下來,手在桌下揉了揉藥物過後發作的疼痛,向後靠去。
高大的軟椅靠背陷了一些下去,他的臉在明滅中勾起唇角,意味不明道。
“她那樣會付出代價的,只不過也不差我這一點了”。
理間深秀哼了一聲,忍不住席卷而來的困意,實在不想這麽狼狽睡去。
可經過昨天的奔波,今日又強撐着為了“拉攏”這些為國在外駐派人員,他和那麽多形形□□的女人跳舞。
本就暈車的感覺被香氣激得更加頭暈目眩,難忍疼痛起來了,“你……”。
理間深秀皺着眉頭,喉嚨裏溢出一個單音。
卻是控制不住地頭一歪,枕在扶手上歪歪地睡着了。
路克的侃侃而談只好停止,但他不敢擅作主張将他扶上床去,只能找了張小毛毯,小心地蓋在他的身上後,再退出門外。
路克小心地合上門後,就發現其中一個安保隊長堪堪地跑上二樓,想要和理間深秀報告什麽似。
路克便只好攔住了他,“什麽事,王子已經休息了”。
……安保隊長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我在監控裏看到,剛剛那個警司是,一路哭着跑出去的。這,要不要派人攔着她,免得她回去亂說?”
她哭了?路克還搭在門把上的手頓了下來,有些默然——不知她是愧疚後悔,還是覺得被欺負了仍然執迷不悟。
而半晌,路克恢複了之前的幹練模樣,默然,帶着十分的篤定點了點頭,“沒事,她自己會回來的”。
而事實證明,路克的“放任不管”政策是對的。
朱鬼柳跑回莫城七局後,縱然以前所未有的一身汗濕,灰頭土臉,眼睛又腫的狼狽模樣回去。
但知道了她被要去擔任西國最大的資本國王子守衛的消息。
下面的人沒人敢問她,而敢問她的陸秋原又挺“怕她”的,被朱鬼柳眼睛看了一眼他,就乖乖地退出門去了。
是以偌大的警局竟然沒人知道為什麽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朱鬼柳會回來警局。
而一個人默默回到自己辦公室的朱鬼柳,一人躺在辦公室裏的沙發上,因為一路奔波太過勞累,渾身都不想動彈地,就只呆呆地看着有些泛着微微亮色的天花板發呆。
九月份的白天還是有些熱,但朱鬼柳是極其不喜歡空調那些個電器的。
又因難以忍受風扇的轉動聲,所以就只是這麽靜靜地躺在了微微漾開的熱浪當中。
不過身體沒動,腦袋裏的思維卻一直在攪動着。
她心想着她這麽跑了的話,西國大使館肯定是立刻發電給外交部的吧!
而一旦那樣的話,等待自己的,不是劉鳳瑤雷霆怒火的處罰,就是被迫降職另尋他路了。
反正無論哪一種都是算她倒黴了,不過也值得慶幸,總算也不用去伺候那群跟她完全八字不合的西國人了。
說的難聽的,她可不是也是被疼極了的長輩們從小到大被人伺候的呢,憑什麽要去伺候別人哪!
但誰知道她在警局裏心煩意亂地待到了晚上,也沒見任何奪命連環電話,或者是破門而入憤怒的使者。
然後朱鬼柳後知後覺地驀然想到了一種最壞的可能——
那就是西國s國根本就沒有致電外交部,也就是說這件事根本沒報告給她的上級!
不過千萬別以為這是大事化小的征兆!
因為如果他們真的好心、是想回報她救了他們的緣故。
那麽他們在發現自己不在大廳的時候,就會掩飾過去。
畢竟再多的規矩也都是由掌權人定的,她就不信理間深秀說了,別人還能抓着這件事不放。
可他們就是在那裏等着她出現為止,也沒派人找她。
大概他們認為她救他們也是為了自己國家的“清白”,所以把她當做下屬也無可厚非。
可如果他們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劉鳳瑤的話,那麽如果朱鬼柳不想找罵,自己當然不會傻傻地去“自首”。
可這樣一來,她就得依舊去履行自己保護理間深秀的義務,而且還是得自己回去!
偏偏就是在她今天那樣當衆甩了人家臉面的跑出來的時候。
不然到時候別人問她,你怎麽還在警局這裏不去護衛王子的時候,她要怎麽回答呢?
哼,果然是群精明的西國人,真是折辱人不償命!朱鬼柳氣呼呼地想着,心裏不禁暗罵一句,很是煩悶。
只是猶猶豫豫,翻來覆去考慮了半晌,又想了無數種可能。
朱鬼柳覺得妥協的解決方案無果,只能打算逼着自己乖乖回去向他們道歉吧!
可這樣跟他們關系也就算徹底鬧完了,接下來的相處估計也很困難。
但朱鬼柳并不想因為自己一時的意氣用事,而舍棄她拼搏了那麽多多年的一切。
所以心裏有一個機智的聲音告誡她還是自己妥協回去的好。
只不過她腦袋裏是下定決心要回去,心裏也明知這是自己的最好選擇了。
可一旦想到要那樣灰溜溜地回去,朱鬼柳就不禁渾身難受起來了。
不過讓朱鬼柳後來有些慶幸的是。
她本來身體孱弱,但卻也不怎麽生病的,而這次可能是因為昨夜太過勞累,又一宿沒睡,加上今天大熱天又跑着回來,受了風的緣故。
本來白天她躺着想事情,精神過度緊張沒有發覺身體有什麽不好的,可到晚上的時候,想清事情原委和她即将面臨的處境頹然下來的時候,病就發了起來。
而陸秋原是在郭斯嘉說他回不來,請他去找朱鬼柳給他打電話時,才發現朱鬼柳的不妥的。
本來陸秋原是有敲門的,可敲了半天沒人應,他就急了,朱鬼柳的房門也沒人敢備用她的鑰匙,所以只得急急忙忙地就叫人破開了門才得以進入。
只是打開門的時候,陸秋原借着樓道的光,就看見朱鬼柳一個人就那麽躺在黑暗裏,渾身發燙,如同拉絲的狐貍那般摧枯拉朽。
陸秋原急忙打開燈,拉她起來的時候,她灼熱的帶着肺艱難部呼吸的氣息打在他的皮膚上,像是熱氣般灼人,令他感到有些訝然。
不過朱鬼柳的辦公室一向“家徒四壁”,以至于他想先拿杯水給她灌下去平息一下她在燃燒的肺都不可能。
一下子就急了的陸秋原只得堪堪地将朱鬼柳送到醫院去。
然後他這麽一個堂堂一局之長,也忘了吩咐別人,就這麽自己一人跑上跑下地從樓下交了住院金,辦完了所有的事才上來病房。
好不容易弄完了所有麻煩事的陸秋原剛想松一口氣,卻是發現躺在病床上燒的不省人事的朱鬼柳不翼而飛了!
大吃一驚後使勁推了推還楞在一旁的醫生,好半會那醫生才反應說道,“剛剛西國大使來接走她了……”
然後陸秋原給郭斯嘉打緊急電話後這才知道,原來路克在郭斯嘉打電話知悉朱鬼柳病倒的事後,本打算致電華國外交部外交官劉鳳瑤換人的,但一旁的理間深秀卻阻止了。
言明朱鬼柳的臨時交接令已經到了,總不能因為生病了就不管她了。
而且,朱鬼柳是因為救了他們才這樣的,他們理應關心的……
所以路克只好秉着理間深秀的主張來醫院把昏睡中的朱鬼柳帶回西國s國大使館了。
而郭斯嘉就是在這個深夜的某個時候,尋着空檔溜進了她的房間,坐在木質地板上自顧自地和她說話的。
“朱鬼柳,你還不醒啊?你還不快點好起來,不然我現在自己一人跟着理間深秀多無聊……”。
郭斯嘉能這麽一直跟朱鬼柳絮絮叨叨的原因是因為大使館裏的理間深秀的私人醫生剛剛報告的時候說過,朱鬼柳用藥過後至少得等到第二天才能醒。
而且她的肌肉拉傷太嚴重了,郭斯嘉篤定就算她聽到自己煩人的話也伸不起手打自己才敢這樣做的。
如華的月光撒在這花紋裝飾繁複一層靠西的房間裏,窗旁的月桂枝桠伸進窗來時,郭斯嘉早已趴在朱鬼柳的床邊睡着了,時光幽靜得像是在異國城堡裏靜靜發生的溫馨一幕。
然而,靜寂的時空裏,貴重的旋轉木門細微地響動一聲,一個高大颀長的身影走了進來——是理間深秀。
他靜靜地站在黑暗裏,看着床邊被月光照亮的一角,是朱鬼柳有些軟、而長長的手,放在被子的外面。
她的手指自然卷曲,就那麽靜靜地躺着,足夠他看清那只手上的脈絡和紋路,那手指上翻了個個只繁複花紋的钲藍紅鑽繁戒——右手食指上的那只。
然後莫名的,理間深秀不由地就仿佛感覺自己可以透過時空,仿佛看見這只手在奔跑時揮灑的動作,切水果時的樣子,和趴伏在桌上一筆一劃寫字的樣子……
在這世界上都是獨一份,又渺小的。
雖然如果不是這麽靜靜地看着,她的手也不過是爾爾,只不過一旦和她這個人聯系上了,就流露着一股特殊的意蘊出來。
但他或許真的要打起精神,不把心思放在這些柔軟又毫無意義的事上才是。
所以理間深秀深深地看了一眼朱鬼柳的額旁——
她的一縷長發被趴在一旁睡的郭斯嘉的手指纏繞着玩過的樣子。
看見那幅溫馨卻有些刺人的場景,理間深秀的眼就不由地眯了起來。
但他卻一動不動,什麽也沒做,半晌過後,擡步離開了去,并未驚動一番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