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嚴立德世家
嚴立德帶着妻子的叮咛和囑咐踏上了出使之路,嚴府仆役無數,又有專業的大夫和穩婆伺候,實在不必他這個男主人費心。嚴立德早該習慣他只需要播種,收獲和儲藏自有人接手的日子,可他還是習慣性關心,這個“習慣”無論多久,他都不想改。
這一行或許不能叫使團,嚴立德雖有聖旨在身,便宜行事之權在手,可依舊把這次行程定義為私人拜訪,順便試探口風。
出東海,再往東,航行五六日,循着白雲城設置在海上的路标,他們慢慢走到了白雲城海域,為與飛仙島舊城做區別,這座島更名為白雲島。不過朝廷接手之後,已經為舊的飛仙島取了一個符合世情的名字叫安順島。民間自然把飛仙島三個字安在新島上,正好,在世人心裏只有天外飛仙在的地方才配被稱為飛仙島。
嚴立德一行按照飛仙島人的指引,停靠在碼頭上,嚴立德不準備挑釁,因此讓帶來的人收縮克制,不要與當地人起沖突。站在甲板上遠遠眺望,嚴立德發現碼頭上站着一位白衣人,嚴立德受寵若驚,葉孤城居然親自來碼頭接人?
在嚴立德心目中,這該是西門吹雪才有的待遇。
快步下船,嚴立德走進施禮,道:“有勞葉城主相候,您太客氣了。”
“嚴大人遠道而來,應盡地主之誼。請——”葉孤城請嚴立德與他并肩而行,道:“島上風光秀麗,與中原截然不同,請嚴大人一觀。”
“求之不得。”嚴立德颔首,看了看身後跟着的人,道:“勞煩城主安排他們吧。”
葉孤城點頭,自然有随扈的下屬安排跟着嚴立德來的人,兩邊随扈侍衛都默默退下,對自家主上頭領信心十足。嚴立德和葉孤城都是當世罕見的高手,萬一真起沖突,這些屬下也插不上手,何必做不識趣的障礙,放心任由他們獨自遠去。
往島內走得更深一點,沿路花木繁茂,空氣中特有海風腥鹹的味道。等走到人跡罕至的地方,葉孤城突然使出輕功飄然遠去。嚴立德也起了好勝之心,運足功力,跟着他的行跡腳踏繁花,一路跟随。
最後,兩人在一片海灘上停了下來,海灘只有小小的一塊,周圍全是聳立的礁石,葉孤城站在海灘上,潔白的軟靴陷入黃沙之中,讓這位天外飛仙莫名接地氣很多。
“真是好地方,山好、水好、風清、雲淡。”嚴立德閉目,感受海風吹在臉上帶來的溫熱氣息。習武之人能運用真氣調節身體溫度,冬暖夏涼,并不像一般人受到天氣桎梏,可再深厚的內力也比不上自然之力。中原還是春夏之交,氣候溫涼,這裏已經是仲夏,遍地繁花。
“還未多謝嚴大人救命之恩。”
嚴立德睜開眼睛,莫名看了葉孤城一眼,道:“我以為不必我救。你還有一座新的飛仙島,怎麽會沒有後手?”
“當時一心以身殉道,并不知有如今。”葉孤城沒有否定自己早有打算,為白雲城死忠城民留下一條活路,只是他自己并不打算活下來。家族複國的祖訓、一城百姓的責任,太重太沉,若是能死在命定對手手中,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可惜皇帝想他活着,不知是為了看飛仙隕落的狼狽之态,還是真想保全飛仙島上無辜之人,他都讓葉孤城活下來了。
葉孤城也發現自己放不下臣屬,順水推舟,在西門吹雪別院養傷。
嚴立德發覺自己對葉孤城的态度越來越好了,之前看他總有高高在上的俯視感,因為飛仙注定是要堕入凡塵的。可如今在劇情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天地,嚴立德也忍不住興奮,這才是他心中的江湖,那個讓他魂牽夢繞多年的江湖。
“嚴某不過忠于皇命,不值當葉城主一謝。”
“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不論緣由。”葉孤城颔首,仿佛就要結束這個話題,“日後若有得用葉孤城之處,嚴大人盡管差遣。”
“即便是抱着惡意救你,你也要報答嗎?還是說我現在應該獅子大開口,才對得起自己?”嚴立德調侃道,君子欺之以方,但嚴立德從不認為能練成無上劍法的葉孤城會是迂腐君子。
果然,葉孤城微微勾起嘴角,動了動手中的劍。葉孤城出門,随時都帶着他的長劍,仿佛手不握劍,就不知如何安放。而葉孤城的劍就是最好的震懾,誰能對他“不懷好意”。
嚴立德極目遠眺,望着更東方的海面,海上有白色鷗鳥展翅飛過,留下陣陣鳥鳴。“城主知道我此行之意。”
“倭國。”
“是啊,倭寇常年侵擾沿海邊境,百姓受苦久矣,陛下有心肅清邊患,想引城主為援。”嚴立德開門見山道。
“援?陛下還記得葉孤城。”葉孤城挑眉諷刺,當初逼迫他活下來,雖造成好的結果,可初心不良。
嚴立德低低切切的笑了起來,“城主說笑了,陛下金口玉言的劍仙,怎麽會不記得。”
嚴立德轉身,認真看着葉孤城,嚴肅道:“我總覺得,我們是一樣的。你、陛下、我,我們是一樣的。若是早認識你三年,你就能看到還是太子時的陛下了,貪玩、好奇、喜武厭文、一心闖蕩江湖,和每一個初涉江湖的少年一樣,肆意又快活。我有時在想,若非先帝獨子,陛下也許更喜歡游歷江湖……可是他是大明的天子啊,肩上是百年家國基業,如何容得他快活。人,有時候不能太清醒,渾渾噩噩的活着反而舒坦。陛下有一國百姓,你有一城城民,都放不下、甩不脫。”
“你有什麽?”葉孤城問道。
“我肩上是嚴家百年傳承,金鵬王朝滅國,嚴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先祖的靈位還在祠堂熠熠閃光,先人的事跡是我幼年啓蒙教材,我要把這些傳下去,繼承先輩理想,為這國家奉獻自己的力量。”嚴立德到了這裏,難道就白白來過,仗着經驗欺負“古人”嗎?他在西北邊境的時候改良了馬具、兵器,總結戰陣戰術,形成《韬略》一書,贈送些守軍将領,四品以上人人一本。不是想擴大名聲,單純想讓自己的經驗給更多人提示。嚴立德也沒有發明水泥、肥皂之類,但他養了很多匠人,正在改良工藝,他養着很多有天分的孤兒,正系統學習。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只有他們自己掌握理論方法,才是嚴立德對此間的貢獻。嚴立德正積極影響皇帝,讓他認識到工藝、科學的重要性,期待自上而下的改革,影響整個大明。
“一國、一城、一家,并無區別。”葉孤城嘆道,只有經歷相似的人,才能理解他們。葉孤城為何寧願死在西門吹雪手中,因為那是他的知己。為何西門吹雪能成為他的知己,因為他有葉孤城不具備的純粹和執着。西門吹雪太幹淨了,純粹得讓人向往,他的山莊只為他服務,從來不會成為他的軟肋。白雲城似乎拖了劍仙的後退,但葉孤城不悔,只道:“既是軟肋,也是铠甲。”
嚴立德猛然一怔,既是軟肋,也是铠甲!既是軟肋,也是铠甲!是啊,他一直為傳承嚴家而努力奮鬥,辛苦萬分,可不就是這目标讓他融入大明,不再高高在上,空洞無趣。
就在這一瞬間,嚴立德覺得自己眺望時能看的更遠清清楚楚,遠方翺翔的海鳥翅膀上的羽毛他都看的清清楚楚,還有海水中暗藏的礁石,還有近處沙灘上爬行的海蟹。清風送爽,他能感受到風的軌跡,風的力量。就在此時,禁锢嚴立德已久的武道境界終于松動了。
嚴立德當即盤腿坐下,坐在這柔軟的沙灘上,感受真氣內力奇妙的運轉方式,鞏固感悟那一瞬間的境界。內力在經脈裏游走,若說的當初他的內力是江河,如今他的經脈能容下大海。在練武之前,嚴立德是不理解境界之說的,練武嘛,招式标準,勤學苦練,自然就能達到目标,內力境界這種東西簡直是玄學,太過唯心。當你真正步入其中才發現,為何絕頂高手比拼境界,一流高手比拼內力,二流高手比拼招式,到了最頂層,你的眼界、心胸、境界、感悟,才是影響武功高低的決定性因素。
嚴立德就這麽坐着,感受內力一遍又一遍沖刷經脈,鞏固境界。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挂在西邊的天空,與海面融為一體。坐了大半天,嚴立德不覺得手腳酸軟,反而感到神清氣爽無比暢快。
葉孤城站在不遠處為他護法,嚴立德起身長嘯,大聲喝道:“請與君一戰!”
濃濃戰意伴随“戰”字出口,澎湃激烈,澎湃着向葉孤城湧去。葉孤城豪不退避,正面迎敵。
“岑——”長劍出鞘。
嚴立德腰間就有軟劍,但他來不及用,不想用,嚴立德從來不是一個劍客,他不信任任何兵器,他只相信自己的身體。以前也許是為了迎合世俗,也或許是境界不高,嚴立德還要借住神兵利器的鋒銳,現在不用了。身體騰挪轉讓之間,拳腳剛猛,掌風凜冽,他的身體就是最好的武器。
葉孤城卻是天生的劍客,長劍在他手中如虎添翼,夕陽照在冰冷蒼白的長劍上,折射出暖黃色光暈,可當劍動起來的時候,劍氣猶如白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你攻我守,往來不絕,兩人都沒有手下留情,因為他們知道就算全力以赴,也不一定能傷到對面的人。可就是不甘心啊,一定要拼一拼,看自己的極限在哪裏,他們已經上升到全江湖都仰望的高度,以前從未有人到達過的地方。可是這已經是山頂了嗎?還是他們只站在山腰的平臺上遠眺,看着很多人很多事都在自己腳下,就以為自己站在頂峰。或者他們真的已經站在頂峰了,會不會有更高更險的山峰等着他們去征服。
好對手可遇而不可求,到了他們這種境界,想要走到窮途末路激發潛能,不逼一逼自己找不到方法。現在有棋逢對手的知己,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他們從早上單獨離開,一直沒有回去,雖然兩方屬下都認為不可能出事,可依舊不放心。結伴而來,看到的就是這場驚豔的決鬥。跟來的也是習武之人,甚至可以稱得上高手,看到這樣精彩的比武,能記得離對方遠一些,分清敵我已經是意志堅定了。
毛紀一介文人,從未接觸過高深武學,可依舊看的目不轉睛。毛紀以前讀過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不能理解“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不過一場劍舞,如何能讓人感到“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骖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直到看到眼前的比武,“古人誠未欺我!”毛紀跌足長嘆,怪不得張旭觀劍舞能有一卷絕妙草書傳世,怪不得吳道子能融會貫通,把劍舞化用進繪畫中。公孫大娘以一人成就三聖,毛紀感到自己正在創造歷史,他的筆蠢蠢欲動,他的胸口有蓬勃的熱情和鮮血,他要寫下來,畫下來,記載下來,讓後人看一看,大明也有這樣燦爛輝煌的武藝。可他的眼睛卻挪不開,他沒有閑暇構思一句精妙詞彙,一筆高明布局,他只是靜靜看着,任由胸中熱情澎湃。
等到嚴立德把體內真氣耗光,兩人才同時停了下來。葉孤城從小苦練,內裏渾厚;嚴立德仗着經驗豐富,在初始階段事半功倍,內裏圓融。兩人如今境界、內力相近,鬥得旗鼓相當。
等他們聽下來,觀看的人才如夢初醒,迅速和對方拉開距離,他們是來找人的,不知怎麽變成了圍觀比試。
“大人,您無事吧?”東廠掌班張帆小跑過來上下打量嚴立德,還抽空瞪了葉孤城一眼,他來的時候劉瑾和谷大用都叮囑過他,一應要照顧好嚴立德。
白雲城中屬下也不甘示弱,把葉孤城拱衛在中央,向對面狂飛眼刀。
“哈哈哈哈——”兩人同時朗聲笑了起來。白雲城中人一副被雷劈的樣子,我一定沒睡醒吧,城主怎麽可能笑,我見到的一定是個假城主。
嚴立德與葉孤城攜手往城主府走去,留下一堆呆若木雞的屬下。
因內力耗空,兩人是走回去的,漫步在島上寬闊的大道上,誰都沒有說話。氣氛卻不顯凝滞,反而流露着脈脈溫情。
“今日看過夕陽,明日請嚴大人觀海上日出。”葉孤城颔首。
“求之不得,我表字樹行,親朋好友多以此呼之。”
“樹行。”葉孤城聞弦歌而知雅意,輕聲喚道,然後皺眉:“我沒有表字。”葉孤城還未長大成年,他父母就去世了,沒有長輩為他取字,葉孤城一出江湖就高高在上,也沒有哪位前輩名宿為他留下字號。
“那我該喚你什麽?劍仙?孤城?阿城?城城?”
葉孤城甩袖而走,為什麽嚴立德會是這麽不正經一個人?風流浪蕩如陸小鳳在他面前也是規規矩矩的,世人對他恭敬有加,唯一的朋友西門吹雪是寡言之人,葉孤城從未感受過被人當面調侃是什麽滋味。葉孤城轉身就走,嘴角卻不經意勾起來,這感覺不壞。
嚴立德眼含笑意,溜達在城主府的客院,忍不住取出自己的長笛,吹奏起來。他随身帶着蕭、笛裝風雅,此時卻有感而發,只有輕快明亮的笛聲能表達自己的感情。
葉孤城在主院也聽到了這笛聲,輕快明麗,直上雲霄。這是對他們剛才一戰的重現與總結,對峙、爆發、纏鬥、火花、終結……嚴立德的笛聲吹完,葉孤城也重溫了一遍對戰場景,只覺得境界更穩固了。
整個城主府的人都免費聽了一首妙音,第二天早上一起床,葉孤城也忍不住問道:“昨夜樹行吹的是什麽曲子,好像從未聽聞。”
“當然沒聽過,是我現作的。當時情之所至,有感而發,現在讓我作一曲我可作不出來。”嚴立德從懷中取除一疊曲譜,道:“昨晚怕忘了,熬夜錄了下來,送與城主。”
“多謝。”葉孤城雙手接過,這不僅是一支曲子,更是武道精神的體現,那高昂向上的力量,足以撫慰任何身在低谷,沮喪的人。“它叫什麽名字?”
“名字啊?沒想過呢!既然是在白雲城作的,又是因與城主一戰有感而發,不如就叫《白雲曲》吧。”
好一個《白雲曲》!日後人們遇逆境不順,都要吹這只曲子來鼓勵自己了。
毛紀也一夜沒睡,他連夜寫下一篇《觀戰》,興奮難眠,不只是觀看了一場足以永載史冊決戰的興奮,還是一種我要紅了的預感。是的,我即将青史留名,因為我看了這一場決戰,就像杜甫看了公孫大娘的舞劍,就像李白觀賞了三峽的風光,那些美麗與風景都不是屬于他們的,可他們把這些美麗化作文字,以此青史留名。馬上就輪到我了,作為一個年輕人,好不容易考上進士,又在翰林院蹉跎了幾年,現在終于要出名了,如何不興奮?
瞧瞧,現在不僅有《觀戰》一文,還有《白雲曲》,若是哪個善于繪畫的能話下他們昨晚見到的情景,那也是可以和畫聖吳道子媲美的啊!毛紀舉目張望,可惜沒有人與他心靈相通,人人各安其職,安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毛紀也發覺此時的興奮難言,有些不合時宜。糟糕,忘了他們是代表朝廷來的了,來聯合共抗倭國才是主題。
葉孤城走在前面,嚴立德随後跟上,後面是兩個人的随從,大家都知道此次來的目的,昨天卻沒有舉行例行的歡迎會寒暄問候,現在才開始試探,不知會不會有點兒遲。
“昨日說到倭國。”葉孤城開口道。
“是,陛下之意,想與城主聯合,共抗倭寇。”嚴立德開門見山道,跟在他身後的東廠掌班張帆情不自禁皺眉,這樣的開頭,不是嚴立德這個階層該有的談判水平啊。
“陛下之意?嗯,你的意思呢?”葉孤城再問。
“我遵循陛下的旨意。”
“我是問你的意願。”葉孤城強調,他對皇權若真有敬畏之心,就不會有謀逆之舉,他們家才是祖上傳下來的皇位,身在其中,更理解“沒有千年的王朝,沒有不敗的世家”。
“我?”嚴立德嗤笑一聲,“若要問我的看法,我要練一支最強悍的軍隊,打造一支最武威的船隊,殺盡來犯之敵。打痛他們,打怕他們,讓活着的人心驚膽戰,震懾他們不敢再造次!”
嚴立德的想法更激進,葉孤城不解道:“你與倭寇有仇?”
“沒有,我是金鵬王朝遺臣,怎會與沿海之人有交際。我也沒有在沿海地方做過地方官,但你不能認為我沒有切膚之痛,我有的。”可我不能說。最後一句沒有說出來,但嚴立德想,葉孤城應該明白。
“既然如此恨倭國,為什麽不打過去呢?如果你有最強的軍隊戰船。”
“當年哈薩克騎兵攻破金鵬的時候,我是戰争幸存者,而今我有能力,再去制造一批我嗎?”嚴立德微笑,“不管你相不相信,即便有君王的命令,我也不會入侵他國領土,屠殺平民。”
葉孤城颔首,嚴立德的道不允許他做違背心中道義的事情,即便這樣的事情是皇命。葉孤城更安慰了,當初救他,出自嚴立德本心。
嚴立德看葉孤城的表情就知道他明白了,“世上只有兩件事情震撼人們的心靈,一是頭頂的星空,二是內心的道德”,有這一生三世的奇遇,嚴立德憑什麽認為自己還是一個正常人,為他心中堅持的道德。
“好,那就聯合吧。”葉孤城平淡說出朝廷使團夢寐以求的話。剛剛腹诽嚴立德談判水平糟糕的張帆都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就聯合了,苦口婆心的說服呢?割讓利益呢?想象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場景呢?都沒有!怎麽三兩句話就決定聯合了?
嚴立德回以微笑,“好,多謝。”
嚴立德總算明白,為什麽西門吹雪離開妻兒,還能和葉孤城有話聊了。這就是志同道合的魅力,這就是知己。暖心又安慰,不必贅述,一切盡在不言中。
“今早錯過了日出,請你去看我平日練劍之所,就是在那裏悟出了天外飛仙。”葉孤城伸手做請的姿勢。
“求之不得。”嚴立德颔首,轉身道:“毛維之,你主持商議。”
毛紀趕緊作揖應下。
嚴立德是新搭起來的班子還需要囑咐一下,葉孤城這邊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只揮一揮手,下屬就心領神會,帶朝廷官員去商議具體細節。
最難的是兩方達成聯合的意願,兩位領頭的已經拍板了,剩下細枝末節的利益割讓,兩方都秉持這客氣謙虛的态度。葉孤城對待知己對手是什麽态度,只看他寧願死在西門吹雪手中,成就其劍道封神就可窺一二。嚴立德的立場更是鮮明,陛下派他來,就因他天生親近江湖人。
葉孤城帶嚴立德游覽飛仙島的場景,走到東面海灘,這裏比昨晚看到的海灘更加開闊。早上的陽光并不熱烈,透過薄薄的雲彩照下來,那一束光猶如是神明的光彩。下面是更為廣闊的大海,天無涯海無涯,看到這樣的景色,嚴立德馬上聯想起葉孤城使出天外飛仙劍招時的場景,一樣莊嚴肅穆,一樣光輝燦爛。
“只有白雲城,才能有白雲城主葉孤城,才有這天外飛仙。”嚴立德看着眼前的景色忍不住贊嘆起來。
葉孤城沉默不語。
“關于葉孤鴻,我很抱歉。”嚴立德低聲道,當時他不重視葉孤鴻的死,別說葉孤鴻就是葉孤城在他眼裏也是早晚要死的。明日不知今日悔,若早知有和葉孤城坐而論道知己相稱的一天,嚴立德不會坐視葉孤鴻死去。
“江湖中人,比武而亡,死得其所。”葉孤城遠眺海天交接處,仿佛已經看開了。
嚴立德又是一陣沉默,道理誰都知道,放在自己親人身上,又誰都接受不了。人已死,虛言安慰沒有意義。
葉孤城很快就從堂弟的死亡中走出來了,這不是無情,而是洞悉世事後的坦然。葉孤鴻是自己這個做堂兄的沒有盡到責任,讓他錯誤的走上了以殺證道的路子,一味模仿西門吹雪,最終葬送了自己。是他錯誤估計他的心性,把白雲城主的信物交給他,以為他能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沒想到他是這樣的寧折不彎,短折而亡。
可嘆,可悲,可是依舊只有那句話,若有來生,願護住你,我的兄弟。
嚴立德這個話頭起得很差,破壞了他們相知相惜的感性氛圍,可他必須要說,和葉孤鴻對戰的張帆就在島上,他現在是嚴立德的屬下,嚴立德有責任護着他,就像葉孤城想要護着兄弟一般。
天高而藍,海闊而清,此時說這些話題太過煞風景。葉孤城主動問起,“你的武功是怎樣練就的?”
“我也說不清楚,就是照本宣科,勤奮努力,加上一點兒玄之又玄的頓悟。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一些大道理,比如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功夫是自己的。當時父親帶我到中原,後面是敵軍的追殺,當時奉為主君的小王子卻是好逸惡勞的人,有了這個拖後腿的,我們時常陷入險境。我常怕自己被舍棄,所以更加用心練武。不用父親監督,拼命去練。現在想起來,何其可笑,父親待我甚好,他不會抛棄我,我的不安、揣測和卑微都是多餘的。”嚴立德在這一世,從未如此深刻的剖析自己,葉孤城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
“父母早亡,接手白雲城時,也有這種感慨。”葉孤城嘆息。
“那你又是如何處理島上事務的呢。專注和單純才能達到劍道極致,世俗事務不會拖累你嗎?”
“朝廷政事又可曾拖累過你?”葉孤城反問,“道法相通,一通百通,互有進益……當然,有時候還有用人的小技巧。”
嚴立德挑眉一笑,果然。
“你的劍已經有很多人贊美過,用最華麗的詩句,最優美的語言,我再添什麽都是多餘的。可我想說,我敬佩的還有你的聰慧、你的才幹、你的坦蕩,甚至是你的孤高,這些都是你成為天下最頂尖的那波人的要素。可我最喜歡的,還是你經過世俗與痛苦磨難後仍然保持純真的品性。不是懵懂無知的天真,而是歷經世事後的通透。”我多想保有這樣的品性啊!嚴立德在心裏嘆息。
“我也明白你為什麽才而立之年,就是閣老重臣了。”葉孤城玩笑到:“這贊美人的本事,你也在天下最頂尖的那波人中。”
“哈哈,你是說我會拍馬屁嗎?”嚴立德哈哈大笑,俏皮眨眼道:“相信我,我只是擅長實話實說,天下讓我說這樣實話的人可不多了。”
葉孤城微微勾起嘴角,“這話我信。”
兩人邊說邊走,從海灘轉回林蔭道,有知了在聲聲鳴叫,不覺嘈雜,反而更透出靜谧,新的飛仙島人煙稀少。
鳥鳴山更幽,葉孤城也不禁來了興致,道:“此情此景,該奏一曲。”
嚴立德攤手,“我可沒帶樂器。”
“我帶了。”葉孤城眼含笑意,從寬大的袖袍中去除一支短笛,笛子只比嚴立德巴掌長那麽一點兒。古人的袖子就是叮當貓的口袋,嚴立德腹诽,仙氣十足的葉孤城也不例外。
嚴立德笑着接過,果然要小心翼翼才能端正按上那些孔洞。嚴立德開始吹奏,下意識又吹了《白雲曲》。他剛創作出來,昨晚又連夜整理曲譜,腦子裏仍舊回蕩着那些音符。
一曲過後,葉孤城道:“此曲不高,不若昨晚,昨晚人人一場青雲夢。”昨晚的笛聲高入雲霄,人人都乘着白雲飛上九霄,飽覽山河壯麗,實現胸中抱負。
嚴立德苦笑,“情緒不對。”昨天他激動得熱血沸騰,自然更有感情。每首曲子在創作之初總是最動人的,不然不會有演奏家這個職業,演奏者把自己的感情融入曲調,重新創作演繹。同一首曲子,大師級的演奏家打動數萬人,不投入感情的演奏者連自己都無法感動。
“情緒是不對。你猶如疲憊的旅人,知有前路,卻不知前路在何方。又如同走過這條路千百遍,只知在老道上跋涉,不知回頭還有多少新道寬廣。更如深夜喝一盞濃茶,清醒于混沌之中。”葉孤城毫不留情的點評道。
直中要害!可不是嗎?一生已經過了三世,太長太久,所以疲憊,所以孤獨,所以百無聊賴。他對未來已經有了朦胧的規劃,可提不起激情像初出茅廬的熱血小子,橫沖直闖,熱血沸騰。他告訴自己謹慎,其實是膽小怕事;他提醒自己善于思考,不過是優柔寡斷。如同葉孤城所說,他是深夜裏喝一口濃茶的人,疲倦卻有精神,清醒卻有混沌,腦子已經是漿糊,思考不出任何真理名言。他知道要做,可又不想創新,因為他是個有經驗的人啊。世人對他的态度總是高!妙!好!他已經站在多數人的前面,因此不想再深入,沒有動力再孜孜不倦,精益求精了。
嚴立德反思,這輩子三十年眨眼而過,他做了什麽?只做了一個高官,他的能力就僅止于此嗎?他的目标是什麽?他可是要讓家族傳承,成為真正世家的男人!現在這一切夠嗎?
不要虛言狡辯,不夠,遠遠不夠!
“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嚴立德給自己的家族留下傳承的精神了嗎?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嚴立德給自己的家族留下不朽的功勳了嗎?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些嚴立德又做到了哪一點?
名言警句往日只當是裝點學問的飾品,何曾當作人生座右銘。
葉孤城當頭一棒,打醒了混沌懵懂的嚴立德,猶如醍醐灌頂,讓他恍然大悟。
知己,這次是真正的知己,不僅僅是想你所想,急你所急,更是良師诤友。
嚴立德像擦幹淨灰塵的璞玉,肉眼可見的明亮起來。鄭重施禮:“多謝!”
“我們是朋友。”葉孤城颔首,朋友之間不必言謝。
“是,我們是朋友。”所以,我要更努力更認真更進取的活着,才配得上你給予我的真誠與友誼。
與飛仙島的合作談判很順利,嚴立德不介意直接給出底線,這是對葉孤城微不足道的報答。
然嚴立德飛快轉回朝中,以前是他自誤了,因為有了上輩子的經歷,就犯了經驗主義錯誤。說什麽不應該激進,不應該脫離世俗。笑話,若是你與一個土生土長的大明人沒有區別,那要你做什麽!甚至大明士大夫的心胸、學識、氣度都遠勝于你,還要你做什麽!
嚴立德常常吐出一口氣,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