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薛遜列傳
“精兵”的離開,并未引起波瀾,對于體格健壯、沒有家室的人來說,離開故鄉去京城打工并不是為難的事情,反正這些浪蕩子在哪裏都是打劫為生;對各地勢力而言,這也不是什麽離譜的事情,反正皇帝照常給軍饷糧草,又有“精兵”補貼,他們樂的賺錢。
只有薛遜不為所動,任何時候異于常人都是引人注目的,也許皇帝想探一探薛遜的底,以康嫔薛氏升為康妃,請家人相見慶賀為由,召薛遜進京。
薛遜當年敢進京,如今又有何懼,薛蟠已是總角之年,江西一切盡在掌握,薛遜放心大膽的走了,就連薛王氏都沒有多囑咐一句。
入京觐見,再見皇帝,薛遜突然覺得時光過得真快。當年霸氣外露,氣質冷峻的帝王,如今已經變得儒雅內斂,仿若一柄寒光凜冽的寶劍,而今收入劍鞘。看着無害許多,當然,若是有人膽敢冒犯他的威嚴,這柄寶劍不介意讓人見識他的鋒利。
也許是薛遜看的時間太久了,皇帝詫異問道:“薛卿看什麽呢?”
“陛下恕罪,陛下威嚴日盛,臣一時恍惚。”薛遜拱手施禮,不經帝王允許直視龍顏實在冒犯。
皇帝啞然失笑,“薛卿也學會說好話了。”
“臣素來只說實話,若是聽着好聽的,肯定是事實更好的緣故。”
皇帝這次是真笑了,一向桀骜的薛遜居然也有柔聲軟語的時候,真是讓人驚訝。皇帝可不認為這是他的什麽威嚴,江西依舊不在他的掌控中,薛遜有恃無恐,卻能說出這等話,皇帝心情頗好。這也就是薛遜了,從未對皇帝有過溫言,而今突然聽到一句半句,皇帝忍不住勾了了勾嘴角。別笑看這個動作,做了這些年的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能勾勾嘴角已經是西洋景了。
薛遜可惡,但本事總是有的,皇帝尊重這份才幹,惠及康妃。“薛卿替朕鎮守江西,勞苦功高,康妃在宮中一直頗為牽挂,今次康妃升位,朕請你來帝都見她一見,以慰她思念親人之苦。”皇帝深情道,眉目間全是對康妃的情深義重。
“陛下仁慈,康妃娘娘必然感念,臣也銘記于心。”
“薛卿家中可好?”
“多謝陛下垂問,一切都好。老妻賢惠,兒子活潑可愛,女兒端莊大方,甚好。”薛遜沒有提薛越和薛家三房,一副獨夫模樣。
皇帝努力找話題,薛遜卻油鹽不進,皇帝也不生氣,只吩咐內侍道:“朕要宴請薛卿,去請康妃來,見見她哥哥。”
“陛下恕罪,此乃議事正殿,處理國政之所,後妃不敢僭越,臣亦不敢在此求見娘娘。”薛遜趕緊推辭。
“你呀,就是太小心,按民間的說法,你還是朕的小舅子呢。”皇帝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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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遜猛然跪下,道:“陛下言重,臣惶恐,不敢僭越。中宮娘娘安在,沒有妃妾兄長以國舅自居的道理。”
皇帝無趣的撇撇嘴,不該嚴肅的時候嚴肅,薛遜也太會冷場了。“薛卿就是這般古板,這才是老成謀國之态,朕心甚慰,哪裏回怪罪。起來吧,就把宴席改在昭玉宮。”
昭玉宮雖然名字溫柔,但并非後妃住所,乃是前廷宮殿,平常帝王用以招待貴賓,宴請使臣。
薛遜看皇帝不給他找麻煩,才麻溜爬起,唯唯諾諾請罪,随着皇帝起駕往昭玉宮而去。
“薛卿一路趕來頗為辛苦,賜轎。”皇帝臨上龍辇之時丢下一句,沒等薛遜推辭就走了。那早就停在那裏的轎子擺明了是早有預謀,薛遜看轎子沒有違制,從善如流坐了上去。皇帝既然要施恩,薛遜也樂的配合。
皇帝和薛遜到昭玉宮的時候,康妃薛氏已經在宮門口等着了。
“妾見過陛下。”康妃婷婷一禮,皇帝趕緊伸手扶住,“愛妃不必多禮,瞧瞧,誰來看你了。”
“兄長。”康妃福身,薛遜趕緊推開,拱手作揖道:“娘娘折煞微臣了。”康妃已是君,薛遜在明面上不會讓人拿到把柄。
薛遜剛才打量了康妃一眼,只見她穿着妃位宮裝常服,杏黃色上衣,交領窄袖,繡蟒紋鸾鳥,深紅色下裙,亦是彩繡輝煌。大約是為了展示康妃聖寵正濃,身上披挂了許多配飾,行動間環配叮當,頭上雖未戴鳳冠,可簪、釵繁複,一片珠光寶氣。
早就說過康妃是個聰慧的女人,這些年,其他各方勢力送上的女人,進宮初封是什麽位分,現在還是什麽位分,只有降等,沒有升遷,她能順利晉升為妃,是前朝薛遜不受控制,皇帝施恩的原因,更是她舉止得當,得皇帝歡心的緣故。
康妃一禮一喚,語氣自然,沒有淚流滿面仿若在皇宮受了莫大委屈,也沒有神色麻木,好似怨恨薛家。一舉一動合乎禮儀,又帶着親熱,完全符合皇帝今天舉辦“家宴”的用意。
雙方敘禮完畢,入昭玉宮分席落座。酒菜早已就位,皇帝舉杯道:“薛卿,朕敬你。”
“不敢,臣敬陛下。”薛遜端起酒杯,開始了“應酬。”
薛遜剛放下杯子,侍立在皇帝身邊的大總管邊小碎步過來拿起酒壺道:“老奴給薛公斟酒。”
“公公客氣,您是天子仆役,非臣下所能指使,請您放着,我自便就是。”
“薛卿啊,早說了不用這般客氣。”皇帝勸道。
“臣不敢僭越。”一句萬金油的理由,薛遜車轱辘話來回說。
今日薛遜拒絕皇帝的次數太多了,皇帝就算有心拉攏,薛遜這般生硬,皇帝也不是抖m,心中不愉,擺起臉色來。
“你這奴才笨手笨腳,還不退下。”康妃輕斥一聲,溫柔請示道:“陛下,說好了是家宴,自然只論親戚,不亂君臣,陛下讓他們來裹亂做什麽,妾為陛下和兄長執壺便是。兄長也不必推辭,小妹就算做了皇妃,依舊是你的妹妹啊,陛下金口玉言,今日可是家宴。陛下,您說是嗎?”
“是極,是極,那便辛苦愛妃了。”皇帝雨過天晴,撫掌贊道:“愛妃果然賢惠。”
康妃嬌羞臉紅,低頭不語。
“如此,臣卻之不恭,勞煩娘娘了。”薛遜在見面後第一次和康妃有了眼神交流。
皇帝和薛遜不着邊際的說些風土人情,各地風物,現在皇帝想收回在江西的大權,薛遜卻死死把持權柄,男人間的談話少了權利這個話題,可說的就不多了。
在好幾回把天聊死之後,看不過去的康妃請旨傳了歌舞進來。絲竹聲一起,薛遜就全神貫注的欣賞宮廷舞樂去了。心中長出一口氣,再也不用費盡心思找話題了。
吃過酒菜,又賞歌舞,皇帝在薛遜身上耽擱了一上午,這對日理萬機的皇帝來說已是難得。
“朕前朝還有政務處理,你們兄妹好不容易見面,敘敘舊才好。”皇帝酒足飯飽,準備起身退場。
“宮妃外男自當避嫌,娘娘侍奉陛下,為家國盡忠,臣深感榮耀,并無他言叮囑,只請娘娘保重身體。”薛遜起身行禮。
不待皇帝說什麽,康妃就回禮道:“也請兄長保重。”
人家都已經告別過了,皇帝能說什麽,無奈帶着薛遜又轉回正殿。廢話今早已經說的夠多了,沒有話說皇帝只好打發薛遜出宮。
皇帝從前朝拉攏不了薛遜,本想從後宮着手,用“親情”打動他,沒想到他根本不接茬。也是,康妃不顧半路認的義妹,還是主母身邊丫頭出身,能有什麽感情。
皇帝又賞了一大堆東西給薛遜,無奈讓他回江西了,仿佛此次召他入京,果然只是為了慶賀康妃升位一般。
本以為日子會這麽平靜的過下去,沒想到薛遜剛回江西,皇帝就發出聖旨,斥責南方多地地方官“專恣不法,屬邑不治”,大白話來說,這些地方官不但自己是不法之徒,治下郡縣也未能大治。皇帝是個講道理的人,即便臣下犯了這樣大錯誤,他也沒有直接奪職,而是派遣一批知縣,到地方幫助治理。
這些知縣卻不是寒門學士或者低階翰林,而是一批朝堂實權派:左贊善大夫(從七品)、屯田員外郎(七品)、監察禦史(八品),都是位卑權重的人物,常年陪侍在皇帝身邊,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這些地方官往日進京觐見的時候,還要往這些人口袋裏塞錢,請他們幫忙美言幾句呢,現在居然全部下放為七品知縣。
自來京官大三級,更何況這些天子近臣。他們到任地方的時候,就是當地實際掌權者也要臨郊親迎。這些知縣一到地方便開始指手畫腳,指出治下總總不合适之處。縣令負責收稅,從此地上稅銀與他們無緣;縣令負責緝盜、刑名,一到任就開始重審案件,此時做官誰是清白的,只要有“徹查”二字,總能查出些毛病來。這些縣令可是“欽差”,有先斬後奏之權,順手就咔擦了許多不法之徒,趕巧被咔擦的都是當地掌權者心腹。稅收、司法都是區域治理權利的象征,這些“高級”縣令飛速架空了當地掌權者。
掌權者是傻子嗎?就任由這些文人耀武揚威,不加以打擊?
怎麽打擊?大義皇帝占着,君父有命,臣下不能違抗。最關鍵的是他們保障自己當兵權早已是空中樓閣,他們治下的輔兵早已被皇帝拉去建設水利工程。剛開始的時候還只是“輔兵”,可去京畿那種繁華之地,正兵也眼紅啊,正兵反過來讨好輔兵,要買他們的身份名額。這些亂象當初掌權者也是知道的,可從未放在心上,不管正兵輔兵,他們的“精兵”都讓皇帝忽悠去背磚頭了。連體格健壯的流氓地痞都被收走了,現在他們想反抗都湊不齊人了。
現在南方名義上還在各方勢力之下,可實際已經和他們沒關系了,皇帝真正掌握了這些地區。馬上,既有禦史揭發諸位地方官罪行,最嚴重的有謀反,最輕的有縱奴行兇。
皇帝明察秋毫,并不怪罪地方官,只說“卿有疾”,京城彙集了天下最好的大夫,最便利的生活條件,調任這些地方官京城任職。這些地方官全部被剪除羽翼,入京仰皇帝鼻息,皇帝手段溫和,未出人命,地方官連孤注一擲的勇氣都生不出。如此以柔克剛,不過舍了幾個高位虛職,就收攏了南方各地,誰不贊嘆皇帝仁慈?
至于入了京城之後?保證他們翻不起任何浪花。
原本山頭林立的南方突然之間就海晏河清了,倒把獨樹一幟的江西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