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何羽白動手術的事, 何權決定暫時瞞着鄭志卿。他擔心對方連續熬了兩天再受二重刺激, 心髒扛不住。當然鄭志卿現在心髒沒問題, 但個子高的人心髒負擔大,看着健康可誰也不能保證不會出問題。
鄭家在心髒病方面有家族遺傳, 公公鄭建平因心梗病逝,大伯哥鄭志傑也做過搭橋了。而且最近這些年,溫和了大半輩子的鄭志卿脾氣見長,這對心腦血管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何權自己是見多了, 只是這回躺在手術臺上的是親兒子, 他心裏到底是七上八下。
緊急敲定手術方案, 冷晉将手術時間定在下午兩點, 因為何權把秦楓叫來管麻醉,要等人從中心醫院那邊過來。他讓人給何權準備個凳子放手術臺邊上, 何權表示不用,反正冷晉必須在半小時內結束戰鬥, 站着跟臺也累不到哪去。
一起刷手消毒的時候, 何權對冷晉說:“我可以幫着扶鏡子, 給你做一助。”
“別了,爸, 我怕你手抖。”冷晉知道何權這是希望氣氛可以輕松一些,但他真輕松不起來。
何權扯扯嘴角:“你別抖就行,牽拉到子宮傷了我外孫, 我可跟你沒完。”
甩甩水, 冷晉拽過毛巾, 邊擦手邊悶聲說:“真出問題,不用您,我先跟自己沒完。”
看到他把毛巾狠狠摔進回收桶裏,何權在心裏默嘆一口氣。
裹好手術袍站到手術臺邊上,冷晉望着何羽白,護目鏡下的雙眼微微彎起。
“好好睡一覺,醒了就沒事了。”他輕聲安撫表情有些拘謹的愛人。
盡管背負着前所未有的壓力在身,但令冷晉自己感到些許意外的是,他真的一點也不緊張。唯一的挑戰就是,他只有相當于正常闌尾切除術一半的時間,來完成那些爛熟于心的步驟。
“我相信你。”何羽白沖他笑笑,然後将目光轉向何權,“爸,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何權眼眶發熱,側頭深呼吸,好把眼淚憋回去。冷晉沖秦楓點了下頭,示意對方一切就緒,可以開始進行麻醉誘導。腹腔鏡下胃腸道手術為四級手術,術中全麻,需要經驗極為豐富的麻醉師。接到何權的電話,聽說是何羽白要做手術,秦楓推遲了工作安排,直奔大正綜合。
認識何權快四十年了,這是秦楓頭回見他因私人的事來拜托自己幫忙,自然義不容辭。
等麻醉生效、秦楓插好管、确認何羽白的各項生命體征平穩,冷晉屏息凝神,穩穩持住刀柄。鋒利的刀刃沒入皮膚,在臍下完美地切出供氣腹針探入、一厘米左右的“笑臉”切口。
分離腹直肌,進入腹膜建立人工氣腹,為手術提供視野和操作空間,難點在于盲刺針頭,不傷及內髒。這對于冷晉來說是極為熟悉的操作,只是今天,他格外謹慎。那個小小的,已經開始跳動的胎心,很有可能在外界的丁點刺激下消失。
——寶貝兒,我知道你很脆弱,但我相信,你也一定繼承了爸爸們的堅強。
刺入氣腹針的過程中,冷晉默默祈禱。
氣腹針探入,開始注水試驗前,何權叮囑護士将水溫提到38℃。何羽白在發熱,體內溫度高于正常值,如果按常規34℃的水溫進行注水試驗,溫差過大有可能會刺激子宮收縮而導致流産。
多年的經驗積累,終是化作對骨肉血親的堅強後盾。
确認氣腹針位置無誤,冷晉連上導管将二氧化碳氣體緩緩泵入。秦楓在旁邊看着,輕笑一聲,開口打破這凝重的氣氛:“想當初我中槍那次,建人工氣腹探查子彈位置,結果二氧化碳刺激橫膈膜神經。麻醉勁兒過了之後給我疼的啊,胳膊跟被人生扯下去一樣。”
在手術過程中找話題聊聊天,十分有助于緩解壓力。以前秦楓跟何權在大正産科搭臺的時候,能把每一臺剖宮産手術都聊出讓其他醫護人員在手術室裏聽相聲的效果。
何權嘲笑他:“活該你倒黴,小概率事件讓你趕上了。”
冷晉接下話:“這事我聽說過,秦老師帶我的時候,拿師哥的事兒做案例來着。”
“嗯,是我親爹能幹出來的事兒,在他的學生的面前,我毫無隐私可言。”秦楓眉梢微挑,“诶,對了,這輩分有點亂吧。冷晉管我叫師哥,管何主任叫爸,可我跟何主任……”
“你可以管我叫叔叔,我不介意。”何權揚起下巴看着秦楓。
聽秦楓不悅地咳了一聲,冷晉手底下邊幹活邊說:“還是我改口,以後叫秦副院長。”
“你可以把副字去掉。”何權提醒他,“我們秦大帥哥馬上就要榮升中心醫院的院長了。”
他反應了一下,又說:“诶我說秦楓,你們家當院長還世襲,你爺爺,你爸,你,三任院長,也就元寶不學醫,不然算跟中心醫院幹上了。嗯,要不你把中心醫院買下來,改成私立醫院得了。”
“我砸鍋賣鐵也買不起啊,要不讓鄭董給投點錢,我算技術入股。賺了錢三七開,怎麽樣,夠意思吧?”
“美得你,去年還報虧損兩千多萬,需要財政補貼。怎麽着?想讓我們家鄭大白當冤大頭?”
“他還能有什麽事兒比跟你結婚更冤啊?”
“秦楓,你行,等手術結束,咱倆單聊。”
“那個,爸,秦副院長,該進鏡子了。”
冷晉心說整個手術室就聽你倆了,根本不用換地方聊。
經腹腔鏡探查,闌尾稍稍偏離常規位置,位于盲腸前、子宮右上。長約十厘米,頭部明顯腫脹,已被大網膜包裹,未出現壞疽和穿孔,盆腔內有少量淡黃色積液。
探查至此,冷晉稍稍有了片刻的失神。即将被切除的罪魁禍首之下,是那個孕育着愛情果實的神聖器官。粉紅色的外壁布滿豐富的毛細血管,比普通狀态時更飽滿,正柔軟而堅實地保護着內裏的小生命。
“還有二十分鐘,冷晉,你手得快。”
何權提醒他,同時強迫自己将目光牢牢鎖在屏幕之上。他看過無數次,可沒有一次像眼下這般揪心。如若冷晉稍有不慎用器械碰觸到子宮,極有可能引發宮縮,那樣他就得跟自己的小外孫說拜拜了。
冷晉應聲回神,用電刀分離闌尾系膜,将整條腫脹的闌尾游離出來。他的動作既輕巧又迅速,就像下筆如有神的作家,又或者是胸有成竹的畫家,器械的每一毫米移動都準确有效,引得在旁觀看的秦楓不住地點頭。
他贊賞道:“冷晉,你這手藝比起我爸,那可真是青出于藍啊。”
“秦老師動過刀的心髒,應該比我切過的闌尾多得多。”冷晉并未分神,說着話,手上節奏依舊。
“不用謙虛,你要沒把金剛鑽,何主任不可能把小白交給你。”秦楓偏過頭,問目光凝重的何權:“何主任,我說的沒錯吧?”
何權甩他一句“沒注意聽你說什麽”。
“我是說,你眼光高,從年輕的時候就是。要不咱倆就成了,哪輪得到鄭志卿啊。”只要坐進手術室裏,秦楓便一如當年,跟誰說話都像在調情。
何權撅他:“當這麽多人少嘴上沒把門的,再胡說我告訴錢越去。”
冷晉一邊往闌尾根部紮可吸收縫合線,一邊在心裏嘀咕:還好丈母娘眼光高,要不我上哪娶媳婦去。
二十七分鐘完成闌尾切除術,冷晉再次打破自己的記錄。整個過程中絲毫沒有碰觸到子宮,結束後手術室裏的人紛紛為他鼓掌慶祝。最後的創口縫合他也用的是可吸收縫合線行皮下連續內縫合,這樣探查創口愈合後就是一道比膚色稍深的細紋,根本看不出是個刀口。
何權的心依舊懸着,根據他的經驗來看,術後七十二時仍是自然流産高發時段。熬過頭三天,他的外孫才算安全。
冷晉守在複蘇室裏等何羽白複蘇。秦楓的藥量控制得極其精準,預估二十分鐘左右醒,何羽白還真就在二十二分鐘後醒了過來。
見何羽白輕皺眉頭有蘇醒的跡象,冷晉輕喚愛人:“嘿,睡美人,醒醒,不然我吻你啦。”
何羽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渙散的目光在冷晉臉上對焦,花了點時間讓大腦重新運轉。
“還……好麽?”他問冷晉。
“一切都好,闌尾切了,小小白也很乖。”冷晉握住他的手,在每根手指上逐一吻過,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喜悅,“都跟你說我很出色了。”
“自……負……”何羽白輕輕勾起嘴角,又閉上眼,“我……做了個夢……”
“一定是夢見我了。”
“沒有……”
“嗯?”冷晉故作不悅。
輕輕勾起被冷晉握住的手指,何羽白感覺自己像是躺在雲彩上一樣綿軟,說出來的話也輕飄飄的:“我夢見……小小白……她……穿着粉白色的……荷花一樣的……連衣裙……”
“這麽說,是個女孩子?”
“嗯……頭發……卷卷的……眼睛……大大的……笑起來……像你……”
按何羽白的描述,冷晉稍作幻想,然後忽然意識到什麽:“等等,我閨女多大就燙頭了?”
何權正好進複蘇室看情況,聽到冷晉的話,皺起眉毛:“燙什麽頭?”
“小白說夢見小小白了,一頭卷發。”冷晉無辜地看着他,“我是覺得吧……太小的孩子,燙頭不好,傷發質。”
“還用燙?我們家這是自來卷。”何權邊查看何羽白的情況邊驕傲地叨叨,“不管孩子将來跟誰姓,一看那一腦袋卷毛,就知道是誰家的崽子。”
自來卷?冷晉望向還迷糊着的何羽白,心說媳婦你幹嘛騙我是燙的?
将何羽白推回病房,冷晉下好醫囑趕緊去處理急診的事情。忙活到七點才算喘口氣,回病區繼續陪床。他這幾天就住在醫院,何權跟鄭志卿畢竟歲數都大了,不能連軸轉。
何羽白的體溫終于控了下來,可在醫院裏窩了三天,又出了好多汗,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冷晉打了盆溫水幫他擦洗,那溫柔細致的勁兒,看得何權直沖鄭志卿咂嘴。
鄭志卿睡醒了來醫院,發現兒子剛動完手術,确實胸口疼了一會。不過那和心血管疾病無關,只是單純的心疼兒子受罪。畢竟手術成功了,他少擔好幾個鐘頭的心。
剛動完手術,冷晉不敢太折騰何羽白,就把胳膊腿手臉什麽的擦了擦。等何羽白能下地走了,他再幫對方洗澡。這會兒還是先忍忍,起碼等狀況徹底穩定了再考慮儀容儀表的事。
何權确實累了,稍稍放松下來,沒到九點就困得哈欠連天。冷晉讓他們先回去,自己留在這守夜。鄭志卿見他照顧何羽白那麽細致,多少放下點心,把困得靈魂快要出竅的何權從沙發上扶起來,準備帶他回家休息。
剛走到電梯間,還沒按按鈕,鄭志卿忽然聽到冷晉焦急的聲音自背後傳來:“鄭董!爸!先別走!”
“小白怎麽了!?”
何權被他喊精神了,以為是兒子那出了什麽情況,立刻掙開鄭志卿的手往病房奔。冷晉在病區出口那攔住他,舉着手機使勁擺了擺:“不是小白,爸,你別着急!”
“那你這一嗓子跟號喪似的!?吓死我了!”何權是真差點犯心梗。
“是程毅!程毅沒在飛機上!我現在得去機場看監控,麻煩你們幫我照顧下小白!”
何權張大了嘴:“那別耽誤了,趕緊去!诶!報警!先報警!”
鄭志卿立刻回手幫冷晉按下電梯,同時他注意到冷晉的手機還在通話狀态,屏幕上顯示來電人是程昱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