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四小時後,冷晉跨出手術室大門。他看到何羽白, 從對方那雙哭得紅腫的雙眼裏獲知了結果。他抓下手術帽緊攥在手中, 根根血管分明地自手背和小臂上凸起。
“伯父他……走了。”何羽白低下頭,不停地抽着鼻子, “他沒有醒……一直睡着……”
冷晉點了下頭, 淚水随之滴落:“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替我陪他走完最後一程。”
“我沒讓……沒讓他們送太平間呢……還在ICU的單人病房裏……”何羽白走上前,摸出手帕擦去冷晉下巴上的淚珠, “要我陪你去看看他麽?”
冷晉抓住他的手,用力攥着, 借此來抵抗內心強烈的失落:“我自己去就行。”
“可我覺得,應該有人陪着你……”感覺到掌骨上被施加的力道, 何羽白沒有抗拒。除此之外,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對方做點兒什麽。
冷晉的嗓音變得有些沙啞:“我知道, 我很感激,但是有些話……我想單獨和我爸說。”
何羽白抿住嘴唇,輕輕點了下頭:“我在辦公室等你。”
“不,你回家, 我今天……我今天可能會待到很晚。”冷晉擡起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後頸,将人輕輕擁進懷裏, “別替我擔心, 早晚會有這一天, 我做好準備了。”
靠在冷晉懷裏, 何羽白聽着那混亂的心跳,默默地用自己的體溫來融化那冰冷的悲傷。
路燈燈光清冷地透過窗戶,在冷晉身後拖出個孤獨的影子。他穿過走廊,推開盡頭的那扇門,從一棟建築物走向另一棟。冬雨飄揚,空氣裏有潮濕的味道,可鼻腔裏猶如注滿水泥,除了寒冷,他什麽也嗅不到。
來到停放冷宏武遺體的房間前,冷晉注視着緊閉着的大門良久,終是下定決心去面對已既成事實的結局。
儀器大多已經撤掉,病床孤零零地立于房間中央。被單之下,飽受病痛折磨的軀體比冷晉記憶中的父親小了幾個尺寸。喉嚨忽然發癢,他偏頭咳了一聲,那動靜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霎時被無限放大,毫不留情地震蕩着脆弱的鼓膜。
掀開被單,冷晉發現父親的遺容已經被稍事整理過了。稀疏的灰白頭發整齊地攏在腦後,頸側建立靜脈通道的位置也絲毫沒有醫用膠布留下的粘膠和血跡。冷宏武穿着一身幹幹淨淨的病號服,領口壓得很平整,每一顆扣子都仔細地系上了,腳上還穿着厚厚的深棕色絨襪。
這簡單而又體面的裝束延緩了死者體溫的消散,冷宏武的手摸上去并不冰冷。護士是不會多事給剛死去的病患整理遺容的,只有家屬才會。
“爸,是何大夫給你穿的吧?”冷晉勾了勾嘴角,憋了一路的眼淚大顆砸下,“我前天看他桌上放着這雙襪子,還笑他的審美跟七十歲的老頭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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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宏武靜靜地躺在那,面容安詳,像是睡着了一樣。
握住父親的手,冷晉跪到床邊,輕聲說:“在下頭見着媽,跟她說我很想念她做的紅燒帶魚,讓她托個夢給我說下菜譜……小白不吃肉只吃魚,這麽好的兒媳婦,我可得把他拴住了才行。”
沉默片刻,他繼續說:“爸,我是恨了你好久……恨你騙我媽,也騙了我……其實我不是沒想過把肝髒捐給你,可我不甘心,真的我沒辦法忍受你對我媽做出那樣的事……她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可我呢?我有資格享受她的愛麽?
“爸你知道麽,這兩年我都不敢去拜祭媽,我沒臉見她……我感覺我也是個騙子,騙了她的愛,騙了她的一切……律師跟我說,她的遺産全都留給我時,你知道我什麽感覺麽?我感覺自己當着無數雙眼睛被狠狠抽了一記耳光……”
他輕抽了口氣,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水痕。
“可說實在的,你畢竟是我父親,沒能救你,我過不去自己……不過很多年以前,在我為沒能來得及親手救治媽媽而痛苦不堪時,有個丁點大的孩子安慰我說‘你還可以救別人的母親’。雖然我現在已經記不起他長什麽樣子了,可這句話我一直記着……所以,我會帶着對你的這份虧欠走下去,繼續救其他人的父親和母親,以此來向你贖罪。”
淚水沒入嘴角,苦澀的味道在口腔內緩緩蔓延。冷晉湊上前吻過父親的額頭,抹去對方臉上沾着的淚痕,起身拉過單子将父親的遺體重新蓋住。
他退開點距離,向遺體深鞠一躬。
“爸,今生你我的父子情誼到此為止,如果有來生,我還做你的兒子。”
為處理父親的喪事,冷晉請了五天假,連着周末,一周都沒來上班。何羽白每天都打電話給他,但除非是工作上的溝通,不然就只是問候一兩句便挂斷。他聽的出來,冷晉的情緒很低落。不難想象,冷家人對繼承了兩億家産的“不孝養子”,一定不會有什麽好臉色。
這些天冷晉一直在冷宏武的別墅裏住,方便和冷家人商量葬禮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何羽白不方便過去找他,按風俗,尚未結婚他就算是個外人,白事不宜露面。
到了冷晉回家的那天晚上,何羽白下班後去他的公寓幫他打掃。好幾天沒人住了,屋子裏到處都落上了一層薄灰。簡單地收拾了一遍,何羽白從衣櫃裏拿出件外套,蓋到身上蜷進沙發裏。被外套上稀薄的戀人味道裹住體溫,許多天來的擔心漸漸消散。
十一點半,開門聲吵醒了沙發上已陷入淺眠的人。何羽白立刻跳下沙發,撲進那帶着寒氣的懷抱之中。黑暗之中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無聲地消解短暫離別後的思念。
打開客廳燈,何羽白發現冷晉瘦了一圈。他面色憔悴,胡茬叢生,雙眼布滿血絲,看上去有幾天沒好好睡過一覺的樣子。
“我還以為你已經先回家了。”扔下黑色的行李包,冷晉吻了吻何羽白的額角,“不好意思,這些天都沒顧得上你。”
“沒關系,你回來就好。”何羽白使勁收緊胳膊,“餓麽?我買了便當放在冰箱裏。”
“不餓。”
揚起臉,何羽白心疼地撫摸那略顯凹陷的臉頰:“你去沖個澡,早點休息,我今晚不回去了,就在這陪着你。”
“你是要把我慣壞啊?”冷晉勉強擠出絲笑意。他扣住何羽白的臉側,惆悵地嘆息着:“那天讓你去ICU送我爸,真是難為你了……”
“不,一點也不。”何羽白搖搖頭,“這不是我第一次送老人家走。”
冷晉的眼裏閃過一絲迷惑:“爺爺奶奶?”
“是我太公……”何羽白抿了抿嘴唇,“太公過百歲壽辰那天,家裏人都齊了,歐陽叔叔也在,衍宇還跟他爸特意從美國飛過來給太公拜壽……太公很開心,吃飯時還喝了點酒……後來他說自己累了,要回房間裏休息一會兒。快散席的時候,爸讓我去房間請他出來跟大家打聲招呼……我進去,看到他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他聽到我進屋,轉過頭,對我笑笑說‘小白啊,太公要走了,你以後,要照顧好自己’……”
說到這,何羽白的眼淚洶湧而出,滾燙地浸透了冷晉胸前的衣料:“我趕緊喊爸爸他們過來,爸爸要叫救護車,可太公說不用……他把帶了一輩子的龍頭手杖交給老爸……然後握着我和羽輝還有羽煌的手,就那樣睡過去了,再沒醒來……他走得特別安詳,臉上挂着笑,絲毫沒有遺憾的樣子……”
緊緊抱住何羽白的身體,冷晉把對方一切細小的顫抖收進懷裏。
“你父親走得也很安詳……”何羽白側頭枕到冷晉的肩膀上,“他沒有遺憾,所以,你不用太過傷心……”
冷晉閉上眼,低頭反複親吻何羽白的額角:“我知道……我知道……謝謝……謝謝你陪他走完最後一程……”
“但是親人走了,都會傷心……太公走了之後,我哭了好久……冷主任,你哭吧,哭出來心裏會好過很多……”何羽白也緊緊抱住冷晉的背,“我在這兒,我陪着你……”
壓抑的哭聲在空蕩蕩的客廳裏蕩開,不一會,何羽白的臉側便沾滿了冷晉的淚水。他揚起臉,用自己的吻來安慰那因悲傷而抖動的嘴唇,輕輕啄去滾落下的苦澀淚水。
冷晉回應了他,将清淺的細吻化作激烈的唇齒糾纏。何羽白快要被他吻得喘不上氣了,但又不忍拒絕,只得從對方的口腔中獲取那稀薄的氧氣。
他忽覺腳下一空,整個人被冷晉攔腰抱起。而那攻城略地的吻并未停歇,直到他的背部陷入深灰色的被單裏,冷晉才依依不舍地将嘴唇挪到他的耳邊——
“今晚陪我一起睡,好麽?”
低沉的渴求令人窒息,如魔咒般鎖住了何羽白的心。他凝視着冷晉的雙眼——在那堅毅的外表之下,是一個亟待撫慰的靈魂。
此時此刻,他唯願傾盡所有,只求分擔對方的痛苦。
“好……”
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鬧鐘響起,冷晉摸過床頭櫃上的手機,眯眼看了下時間後将鬧鐘按掉。抱住懷裏被鬧鐘吵得半醒的人,他輕柔地吻了下對方的耳廓,說了聲“繼續睡,剛五點半”。
何羽白微皺着眉頭翻過身依偎進冷晉的懷裏,像只畏寒的初生小貓仔那樣緊緊貼着他。冷晉把被單往上拽了拽,蓋住那光溜溜的肩膀和布滿吻痕的頸側。四條腿纏在一起,不多時晨間的生理現象便讓冷晉按捺不住再次蠢蠢欲動。
何羽白終是被他鬧醒,一邊推着壓在胸口的腦袋一邊抱怨:“累……讓我再睡會……”
從被單裏鑽出頭,冷晉壓住他的手,樂呵呵地說:“你睡你的,我幹我的。”
“你這樣我要怎麽睡啊?”
何羽白睜開眼,一撞上冷晉的目光又羞得立刻閉上。初嘗雲雨,體力透支得厲害。他記不太清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只覺得一覺醒來渾身酸痛,底下還濕乎乎黏膩膩的。
濕……等等!
“天啊!”
何羽白一聲驚叫險些給冷晉吓軟了,他趕緊撐起身,拍亮臺燈問:“怎麽了?”
雙眼緊閉,何羽白滿面通紅揮拳猛捶冷晉的胸口:“你讨厭!你讨厭!你都弄在裏面了!”
抓住那幾乎給自己鑿出肺穿孔的拳頭,冷晉無奈苦笑——小乖乖,是你興奮過度盆底肌痙攣,死夾着不讓我出去的好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