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害怕
媽媽在我十五歲那年去世，當時我剛剛考取新遠縣中學。她去得很痛苦，肺癌，最後的時間裏每時每刻都在痛。
我希望神仙聽見我的祈禱，把她留在人間，可看她備受折磨，卻也替她渴求解脫。
她走的那天，我從學校裏匆匆趕回，在夜幕降臨的時分見上她最後一面。那時她本已意識渙散奄奄一息，卻始終吊着一口氣等我。
我輕輕喊她，她睜開眼睛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枯萎的手将我的輕輕一握，轉瞬便與世長辭。
她永遠的走了，我本以為自己會沉溺在悲傷裏，從此一蹶不振，卻很奇怪的，我甚至并不感覺十分悲傷。
房子變得空落落的，再不見她忙碌或悠閑的身影，卻也再不見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我回到學校，安靜生活，安靜學習，我依然優秀，卻再也沒有陽光照進我心裏。
我活潑愛笑，卻沒有知心的朋友，我不思念她，卻常常從夢裏哭醒。我用盡全力讓自己保持優秀，卻漸漸與同齡人漸行漸遠，她去了，我便像從土裏拔出的苗，還活着，卻長不大。
我一周或兩周回一次家，沒人給我做好吃的，沒人關心我寒暑，爸爸疼我沒再娶，可他習慣了沉默，只知道給錢。姐姐你上了大學，忙着勤工儉學做兼職，等閑不回家，我們彼此思念，卻很少見面。
好在我遇到了千慧……那故事可多了，今天不講她。她對我的友誼，讓我重新感覺到陪伴和愛，我們互相扶持，成了閨蜜。
姐姐，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希望你去市裏讀師範嗎？因為前世，你從那裏畢業，和校友童立一起應聘到新源縣中，就是我的高中。你們在大學裏就認識，彼此都有好感，最後，你們成了夫妻。
我希望你不要再踏足那個學校，不要再遇到那個人，因為你們的婚姻并不幸福，你們逐漸貌合神離漸行漸遠，最後……他出軌，你們離婚。
‘故事’便講到這裏，田晞終于肯停下來，田悅總算得以喘口氣，所以，意思是說，這便是田晞前世的故事？
許久，田悅撩開被風吹亂的劉海：“小晞，我沒想到，你這麽不希望我去讀師範。”
這故事剪短卻信息良多，，，不過也能聽出個主旨：繞這麽大一圈，無非是勸自己換個學校。
田悅忍不住噗嗤笑出來，最後變成止不住的仰天長笑：“你果真是個……哈哈哈哈……是個寫小說的，連勸人都這麽……獨特哈哈哈哈……”
她笑得眼淚都快下來了，田晞只是靜靜看着她，等她稍微平靜下來再繼續：“姐姐，你難道不覺得從山洞裏出來之後，我的變化太大了嗎？”
田悅擦眼淚的動作一頓，忽然浮起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我就是在那裏重生的。”
田晞低頭，草叢裏有一直螞蚱，仿佛在安靜聆聽，“我在山洞裏，應該就死了。我從小就挑食，身體是幾個人裏最差的，為什麽反而是我跑出去搬救兵呢？”
“媽媽還在，我發誓這次一定讓她健康順遂一生，于是把你們所有人騙去體檢，什麽咳嗽，我編的，去醫院為什麽什麽都知道？因為我前世怕自己遺傳了癌症，半年就會做一次體檢，什麽流程我一清二楚。你可以回去問問杜叔和劉嬸的家人，我可沒有去跟他們咨詢過任何醫院的事。”
“姐姐，算我求你，不要去市裏讀師範，咱們換個學校，哪怕隔壁的J市也行，就讀師範也行！不要去Y市，不要遇到那個人，也不要去新遠中學，我只希望你今生能避開那個男人，遇到一個真正懂你珍惜的人，你們可以守望相助共度一生！這就是，我向你坦白秘密唯一的原因。”
“妹妹，我覺得……”田悅腦子有些混亂，她舔過幹澀的嘴唇，想尋找合适的措辭，“我知道你想象力很豐富，可這也太離奇了，你讓我怎麽相信啊？”
“是很難相信，”田晞側過頭，望向遠處的寺廟，“重生後的每一天，我都害怕一切只是我昏迷時的夢境。我害怕自己哪一天醒來，發現只是做了一個美夢，我們還小，媽媽還在，爸爸沒老。”
“姐姐，你就當我講了一個故事，是否相信暫且不說，我只希望一點，你換個地方上大學吧。我知道，在你的心底其實也渴望去遠方看看，，大學的時光是十分寶貴的，咱們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但如今有了這門生意，讓你安安穩穩的上個大學還不至于有困難。”
“趁這幾年沒有負擔，去想去的地方，如果思念之後你依然決定回來，我不會再阻攔你，只有一個要求，以後遇到一個名叫童立的男人，離他遠點。童立，童話的童，起立的立。四年之後，你記得，我們會舉辦奧運會，最後點亮火炬的人是從前的冠軍，現在的企業家李寧，還會有28個煙火組成的大腳印一步一步走到主會場。”
風輕輕的吹來，越來越摻雜了暑氣。田晞想過許多種辦法，最後依然決定坦白。這或許不是最合适的，卻是她最想做的。
重生固然無比幸運，別人獨一無二的人生她卻能帶着前世記憶重新來過，這不是一般的外挂。可重生也有煩惱，一個人看着周圍懵懵懂懂的大家，就像所有人都在沉睡，唯獨一人清醒。
這滋味十分孤單，也十分忐忑。
告訴姐姐，或許她不會立馬相信，但假以時日，她會發現越來越多的蛛絲馬跡。
這個世界到底是真實的嗎？從前只有她一人害怕絢麗的泡泡破滅，從今往後，至少會有一個人作為見證，見證她在這美麗的泡沫裏，十分努力的生活。
田悅十分沉默，田晞卻如釋重負，若換個時間說出來，她會有把自己的壓力轉嫁給別人的罪惡，好在姐姐現在已經解決了人生大事，她目前是最輕松的一個人，給她點壓力也沒什麽。
田晞去簽姐姐的手，兩人都一致的手掌冰涼，田晞還是有些不忍：“姐姐，你會不會害怕？”
“害怕什麽？”
田晞只是看着她，沒有說話，田悅想想：“如果你所說的确實當真……你在28歲的時候……去世，說起來，心智确實應該比我成熟，這段時間，确實有這樣的感覺。”
田晞心髒一緊，只聽姐姐繼續說：“其實我一直希望自己有個哥哥或者姐姐，這樣很多事情就可以找人幫忙拿主意，那……小晞，将來……做什麽比較好？”
田晞原本想哭，現在着實想笑，這個姐姐啊，看似是個小大人，其實也只是個半大孩子。
她願意将自己的人生規劃一切圍繞家庭展開，但心靈深處的那個自己，其實也該有許多憧憬。她信不信田晞是一回事，但今天這個故事，或許給了她一個大膽選擇另一條路的借口。
田晞低下頭：“你想不想去沿海城市，華南師範大學或者深圳大學，市場經濟的發展越來越繁榮，我個人覺得，你可以學習對外經濟貿易或者英語專業。沿海經濟發達，機會自然也多，你如果去了那裏，将來畢業了進可留在一線城市打拼，退可回老家考編，你若真的想當老師，大學裏把教師資格證考到手，到時候回來應該也問題不大。”
華南師範大學是一本，深圳大學則是二本，在外省卻是取的一本分數線，這兩個學校只要專業選擇恰當，錄取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田悅沉思片刻，田晞知道她需要時間消化，“姐姐，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去大城市看看，将來的選擇将來再說，可是你首先得讓自己獲得選擇的權利。一個人是歷盡繁華再重歸平淡，還是一直在狹小的格局裏打轉，這兩者本質上是不一樣的。咱們出身普通家庭，拓寬眼界的機會本就不多，所以現在機會擺在了眼前，更應該好好抓住才是。”
一席話讓田悅霍然震驚。
如果說先前的離奇故事讓她有些害怕有些心底發毛，田悅最後一段話卻是實實在在的醍醐灌頂。
說什麽甘心一輩子？她才幾歲，真的就沒有想法嗎？退讓、退讓、不停的退讓，這短短的十八個年頭裏，她已經習慣了對現實低頭，是習慣了，也是不得不，可從前的自己尚且不幹，将來漫長的人生裏又真的會坦然接受嗎？
上了年紀之後回首一生，這輩子做過幾件随心所欲的事情？
呵呵，可笑啊，如此熱烈張揚的十八年華，這個道理居然還要妹妹講來聽。
這到底是誰的高考啊摔！
田晞嗤笑一聲，這些天籠罩在心裏的陰雲終于消散，“小晞，謝謝你。”
“嗯？什麽？”
“哈哈，我說謝謝你。”
有的時候無聲勝有聲，越是傑出的作品越注重留白。田晞知道，适可而止是個祖先們檢驗過的道理。
事已至此，該做的她都做到了，說到底，姐姐自己的人生，始終要她自己來決定。
天藍如玉白雲悠悠，盛夏好光景，年華正當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