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危局
在九渡城逗留了三日,到第四日,聶徵不得不向薛存芳辭別了。
此前他赴邊心切,只怕叫聶澤看出了端倪,其間頗費去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說動了皇兄,聶澤斷不會放任他此次北行只為了薛存芳,代君巡狩乃是一項交托給他的重任,容不得疏忽和怠慢。
“北巡?”薛存芳問道,“不知是巡視哪些地方?”
聶徵答道:“從中山到毗鄰的武陽和平晉,主要為北地的此三大要郡。”
薛存芳若有所思,無意識攥緊了自己的指節,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北地為陰山背後,朝廷難免有鞭長莫及之處,北疆各重鎮又囤積重兵,幼時我曾随先父巡視北地,父親發現有一點極易出現纰漏,殿下巡視查訪之時亦可多加留意……”
聶徵久居京城,對北地自然不比戍邊多年的大将軍知根知底,于是有心請教:“不知為何?”
薛存芳只說了兩個字:“軍籍。”
聶徵心領神會,不再多問。
“你且好好休養,不必急着啓程歸京,你的身體眼下還經不住長途跋涉……”聶徵細細囑咐。
薛存芳道:“看來你和雲钊近來相處得不錯……”
聶徵不解他何出此言,“嗯?”
薛存芳嘀咕了一句:“不然怎将他的絮叨學了個十成十?”
聶徵面露無奈之色,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伸出手來,指尖落于他的臉側,目光随之凝定于他的面容,他的動作放得輕柔,只順着輪廓緩緩勾勒,如細潤的毛筆描畫迤逦山水一般,眼神專注似有熱度,那份溫度一路傳遞到手下的動作上,叫薛存芳錯覺他的指腹似乎變得灼燙起來。
聶徵低沉而悠長地吐出一口氣,道:“我想見你。”
這次換薛存芳不解了,“嗯?”
“回京之後,我想見你。”
原來還未離去,聶徵已将重逢之日挂在心上了。
薛存芳為之莞爾淺笑,笑時微低下頭,不經意般錯開聶徵的目光,他原本是笑聶徵顯露出的這番小兒女情态,一面卻為為之莫名觸動的自己……生出了幾分罕有的赧然。
忙道:“好了,我知道了。”
又握住臉側聶徵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補上一句:“我等着你。”
聶徵已心滿意足了。
等到聶徵轉身離去,薛存芳面上的笑影卻一點點消散了。
齊王一行前腳剛走,後腳他即宣布啓程,去往北地的扶柳。
孟雲钊知道薛存芳唯一的弟弟就在扶柳,被封了扶柳伯,還有一位庶母。大抵是親族裏于薛存芳最親近的一脈了。
他以為薛存芳特意來扶柳是為了這位弟弟。畢竟薛存芳和庶母的關系一向多有疏遠,這麽多年來,薛存芳難得重回故裏,首次登門拜訪,這位庶母只說是身體不适,對其避而不見。
薛存芳與薛天倒是相談甚歡,是夜二人還在書房裏聊了半宿。
沒料到第二日薛存芳就要繼續行程,急着趕回京城了。
孟雲钊自然反對。
薛存芳露出一個頗為複雜的苦笑,沉聲道:“我若晚回去一日,只怕頭上的鍘刀就會落下來更快一分,屆時,說什麽都晚了……”
孟雲钊為這番含義莫名的言論大大皺起眉來,“你怎又說出這樣的話?”
“十一年前,你也這般拿話逼我,說我若是不将你體內的毒逼發出來,第二日就要從觀星臺上跳下去!唬得我不害你不行。”孟雲钊語帶埋怨。
薛存芳輕笑了一聲,轉而正色道:“雲钊,我當年可曾騙你?而今,自然也不會騙你。”
“到底出了什麽事?”
無論他如何追問,薛存芳皆三緘其口。
更叫孟雲钊萬萬沒料到的是,等行到了岔路口上,薛存芳要與他分道揚镳!讓他自行回藥王谷去。
“你的身體還沒好,我是你的大夫,怎能離開?況且,若你當真出了什麽事,我和你做了這麽多年的兄弟,陪你在一起的日子比我親弟親妹還長,怎能在此時棄你于不顧?”孟雲钊說這話時語氣激憤,許是氣得狠了,瞪他的樣子不像是在看患者,也不像是在看兄弟,更像是恨不能橫刀相向的仇人。
薛存芳抿唇一笑,春水桃花般和煦,感慨道:“雲钊,遇上你……着實是我的運氣……”
只是那笑意轉瞬即逝。
“不是你棄我于不顧,是我要棄你于不顧。”
“你以為你是誰?能救得了我一次,還能救得了我第二次?”
“你可還記得自己是藥王谷谷主之子,要為一時意氣拖着整個門派蹚渾水?”
孟雲钊索性捂住耳朵,不停搖晃起腦袋,“薛存芳,你知不知道你很煩!”
他直接耍起了無賴,果斷道:“我心意已決。”
“正好,”薛存芳穩穩一颔首,“我心意亦已決。”
“你這是……”孟雲钊話還沒說話,繼而錯愕地瞪大了眼,他發現自己不能動了——沈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只手迅如雷霆地伸來,快準狠地點住了他的穴位,讓他定在原地成為了一個紋絲不動的木樁。
孟雲钊難以置信,“沈良,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沈良道:“屬下但從主人號令。”
薛存芳吩咐道:“你們三人護送他回去,留在藥王谷等我消息。”
“是。”
“薛存芳,莫要讓我再見到你,氣煞我也!”孟雲钊竭力嚷嚷着。
薛存芳滿不在意,笑吟吟道:“再見之日,我定會親上藥王谷登門謝罪,”轉而沉吟道,“若是不見……”
孟雲钊接道:“你放心,不管你這禍害死在哪兒,我都要跑去刨你的墳,挖出你的屍骨,拿回去給我窗外的曼陀羅做肥料!”
薛存芳咋一咋舌,笑不出來了。
“雲钊對我……當真是情深義重啊。”
回到中山侯府後,薛存芳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寫休書。
翌日,他将韓缃請過來,面前的案上擺了兩個盒子。
他示意韓缃打開其中一個,書帖上紅紙黑字,赫然寫有“休書”兩個大字,而裏面的休書共有四封。
再打開另一個,薛存芳開口解釋道:“此為京郊別苑和田産的地契、城內幾間店鋪的地契和賬簿、還有一些其他文契和仆從的賣身契……皆是我個人名目下的置業和私産,非附屬于侯爵,三小姐大可坦然受之。”
韓缃凝起眉心,先順其言下之意問道:“不知侯爺要我做什麽?”
“煩勞三小姐明日帶姑母和三位夫人遷居到別苑,若是旁人問起,就說姑母近來身體微恙,需沉心靜養,你們小輩純孝,陪她休養一段時日。其後再尋隙将姑母送回夫家。”
“明日,府上的仆從也請三小姐帶走一半。”
“至于休書……先不要給三位夫人,”不難想象她們三人收到休書的反應,薛存芳捏捏眉心,着實不願讓自己更頭疼,“內中還有三份銀錢,是我給她們封好的。至于她們今後的去處,但憑她們個人的意願和三小姐安排……”
“侯爺如此行事,叫我如何坦然?”韓缃面色凝重道,“侯爺這是要與我們劃清界限了。”
她敏銳地抓住了問題所在,“難道是北地之行出了什麽事兒?”
“三小姐是聰明人。”不比孟雲钊要他枉費那麽多口舌。
薛存芳沉吟良久,低聲道:“風雨欲來,而你們該盡早從陰雲下走脫。”
“侯爺于我有恩,”韓缃欠身行了一禮,“小女子不才,雖非國士,亦有國士相酬之情。”
“三小姐言重了,這些年來三小姐助我良多,當真要算起這筆賬,只怕是我相欠你更多。”薛存芳道。
“三小姐為我安置好一切,已是對我最大的助益了。”
沉默多時,韓缃伸手合上了箱子,鄭重道:“東西我先替侯爺收下,他日定雙手奉還。”
“這些東西本有你的一份,”薛存芳搖了搖頭,語氣因一線猶疑而顯得缥缈不定,“此事若了,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在京城了。”
翌日天還沒亮,韓缃便帶着一行人去往了京郊別苑。
偌大的宅邸裏只剩了零零散散的人,便顯得幽靜而岑寂,恍如死地了。
日暮時分,薛黎從南書房回來了。
落日的殘照下,薛黎坐在池塘邊逗弄水中的紅鯉,臉上浮現一片純粹無翳的笑影,于衰頹的夕陽下愈發顯出勃勃生氣,薛存芳遙望着他,心下不免叢生悵然:阿黎分明還這樣小……
除此以外,薛存芳對接下來将面對的一切泰然自若,該做的都做了,他再也做不了什麽了。他在等。
終于——
五日後,齊王歸京。
齊王送上了一封親筆書成的奏折。
他彈劾了一個人——這人為武陽王,是皇帝親二叔的嫡子,名義上的表哥。
一石激起千層浪,滿朝嘩然——
武陽王謀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