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昨日恩深
中山侯的住處就被安置在左賢王的大帳旁,帳篷裏布置得有如貝闕珠宮,挂滿了琳琅的飾物,鋪滿了精致的刺繡織品,還燃放了一種清淡的熏香,驅散了這片空間裏某種幹燥而窒悶的空氣。
左賢王趕來邀功,“如何?這可是我按照你的喜好一手布置的。”
“左賢王有心了,”薛存芳沉吟道,“不過這香氣……聞起來似乎很熟悉。”
“是我去狐鹿阏氏那兒借來的,你之喜好也是她告訴我的,”左賢王狀似不經意地笑道,“原來她和你有舊交?也是,畢竟都是大昭的貴族,年紀也相仿。難得來了,要不要見一見?”
薛存芳只道:“今日天色已晚,暫且不必了。阏氏的母親确有家書和手信帶給狐鹿阏氏。”
“那改日罷,”左賢王道,“你吃好喝好,權當這是自己的家,不必客氣。兩日後就是哥哥的葬禮,我希望你能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參加。”
薛存芳一路急着趕路,正是怕錯過了這場葬禮,錯過了能讓他久留此地的最好由頭。
而今樂得順勢道:“那是自然。”
翌日左賢王親自帶他出去游覽,一路打馬而行,将塞外無限風光盡收眼底。又去牧民家嘗過他們自制的奶皮和手扒肉,比之劍塹關的東西要美味許多;還帶他去圍觀獵手們飼養的鷹隼進行飛崖大賽;更特意為他舉辦了一場篝火晚會……
左賢王這個東道主如何看都是盡心盡力了。
到了第二日下午,薛存芳推說身體不适,要留在帳中休息,左賢王看上去極其失望地走了,那樣子像是孩子沒了心愛的玩具。
一個時辰後,帳外有人來訪,道是狐鹿阏氏有請大昭使者一敘。
他原本便是在等她的。
孟雲钊此次回京後問過他:為何一定要親自去這趟塞北?
他起初只說了一層原因:“這是我的機會,此次離京回到北疆,許能找到重回故裏之契機。”
“我不信,”孟雲钊懷疑地盯視着他,“若只是為此,你怎會叫我帶出沈良他們三人?”
沈良、飛丹、流霞皆是他十一年前托書給付全安,讓對方幫他在北地尋得的失怙孤兒,安排了他們的衣食住行,傳授他們匈奴語,再輾轉送入江湖上有名的刺客組織“七殺門”培養。孟雲钊曾于偶然間救過七殺門的門主,所以假借了他的關系。而今又要托這人為他周全後路,已然沒了蒙蔽他的道理。
薛存芳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自然記得,”孟雲钊道,“想來你亦刻骨銘心。”
“不錯……”
十六歲父親逝世,他大病了一場,庶母不僅沒有精心照料,反而費盡心思為薛天謀奪爵位。祖母得訊大怒,将他接進了永寧宮。
沒料到他的病情反而急劇惡化,掙紮于生死一線。
适逢藥王谷谷主夫人攜幼子入宮,得來造化,救了他一命。
“你是我的命中貴人,如沒有你,我早就死了……”薛存芳道。
孟雲钊苦笑了一聲:“而今說起來,我也不知道是救了你還是害了你。”
薛存芳不置可否,低聲道:“除了你,我還遇到了另一位貴人。”
“雲钊,你不知道,在你幫了我,我為自己報了仇後……”他以一種平靜的語氣陳述道,“萬事皆空,我……想死。”
母親生他時落下了病根,一直不見好,在生第二個孩子時難産不治,一屍兩命。那年他十二歲。四年後父親病重,臨終前逼他在榻前焚毀了所有兵書,郁郁而終……養病這段時日以來他想了很多,有時覺得那些人說的是對的,倘是沒了薛家人,祖母反而會過得輕松些……
如此次“病因”一般希望他從此銷聲匿跡的人想必不在少數,那天“病發”之後,皇帝聞訊而來,他的伎倆瞞不過對方,皇帝很快明白了為何會有此次“病發”,看他的目光滿是戒備與厭惡。
而為了“解病”,他願意付出代價,注定命中無子,致使薛家後繼無人。實則倘若能将侯爵之位順理成章地交給庶弟,任其在北地安居樂業,不必再攪合進聶家這攤渾水,對于薛家才是美事——順理成章的方法只有一個。
再則為了之前的“病發”,他亦付出了代價——五感漸失。在完全無知無覺前,也不知能否康複,他不願忍受緘默如死的無知無覺,只要想想便心生無邊惶恐,如有實物般堵在他的心口,那樣他或許會更快陷入瘋狂。
所以他瞞着祖母,偷偷往芙蓉苑的紅鯉池去了一次,又有意一路閉着眼睛去了一次。
某一天醒來,他發現白晝與黑夜不見了區別,屋內的燈油錢也大可省下了。
在第一天看不見的時候,他在永寧宮裏左右走動,适應了一番。
第二天他就走了出去。
第三天他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芙蓉苑的紅鯉池旁。
他在池水邊站了一會兒,清風拂面,風中送來了一陣涼意、一陣讀書聲,是一個女子在讀故事。
淮陰侯的故事,忍辱負重,忍常人所不能忍,蓄積而發,終償夙願。
她的聲音很好聽,故事也講得精彩極了。
他循聲緩緩走了過去。
一只手忽而從旁攙住了他,随即響起女子近在耳畔的聲音。
“小心!”
原來是地上有一塊石頭。
他連忙收回手,道了一聲:“多謝。”
“客氣了。”那女子不問他為何在此,不問他是誰,也不問他最引人注目的眼睛。
他問了:“你是誰?”
“樂宜公主,聶昕。”
那天是聶昕一路送他回去的。對方牽住他的手往回走,他顧忌着男女大防,原本想撒開手,可對方一介女子的态度卻來得坦然而大方,似乎全然忘了這一點,他便也跟着坦然起來。
“明日我再來看你,你可不要再獨自跑到池塘邊去,太危險了。”聶昕走前對他叮囑道。
第二日醒來之時,他發現眼前的這片黑暗分外安靜。他把枕頭往地上丢去,等了很久,原來他聽不到了。
那天聶昕如約而至。
死寂的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牽住了他。
他小心翼翼捧住那只手,像是掬起了一縷易碎的陽光。
他道:“聶昕,你來了?”
那人在他的手心上一筆一劃地寫字:我來了。
他發現自己松了一口氣。
那之後,聶昕日日如約而至,在他的手心上寫個不停,要麽是奇聞轶事,要麽是瑣碎而尋常的小事……他都很喜歡。
第三天,他聞不到味道了。
第四天,他失去的是聲音。
那晚他是驟然從惡夢中驚醒過來發現這一點的,他好像哭了,只是聽不到聲音,也發不出聲音。唯獨能感覺到冰涼的液體從臉上淌過,有人走到他身畔,輕輕攬住了他,母親一般溫柔地撫摸他的脊背。他連忙抓住那人的手——是聶昕。
那人在他的另一只手心上寫道:不要怕,我在。
他緊緊攬住了對方,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一塊浮木。
所幸沒有等到失去最後的觸覺,在那之前,經谷主的全力醫治,他終于漸漸恢複了過來。
從那天起,他在自己的眼睛上系了一道白絹。
在某日一夢醒來,察覺到自己能隐隐感受到朦胧的光線了,他特意把樂宜公主叫到了榻前,然後揭下了白絹。
重見天日之時,他見到的第一個人,是聶昕。
——他這輩子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