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越人歌
年後的日程照例排得滿滿當當:元朔日給家中長輩拜年;朔二日婦人攜夫婿回娘家拜見親族;朏日則入宮向太皇太後請安;朔五日有“送窮神”的俗禮,又是開市的大好日子……剩下的日子再用于和其他親戚朋友之間走動。好在薛氏在京中的親友寥寥無幾,未出朔日,薛存芳就得以從諸多繁文缛節中擺脫出來,賦閑在家,悠然自得。
轉眼到了望日,此月十五,正是“上元節”。
薛黎從南書房回來,夫子今日給他們下發了一道特別的功課:要他們親手紮一個燈籠,在上面寫一首以“元夕”為題的詩。
薛存芳只得差人去買來燈紙、竹篾和漿糊,陪着薛黎一起坐在庭院裏紮燈籠。
好半天才拉扯出一個粗糙的骨架,有下人從外面送進來一張信函。
“齊王府送來的。”
薛存芳揭開一看——無他,是聶徵邀他今夜同游元夕燈會。
他略想了一想,低聲吩咐:“你去回信,就說本侯爺今晚要去群芳苑。”
等到用過夕食,又有人不請自來。
見薛存芳臉上赫然寫滿了“送客”兩個大字,晏平瀾扯住他的袖子,苦着一張臉賣好,“存芳,明日我就要啓程回安南,這一去天南地北,從此直隔如參商,也不知他朝相見為何夕,你當真如此無情?”
薛存芳一振衣袂,抖開他的手,順帶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只要一想到近來的這一團糾葛和亂麻,有一半是這人從旁煽風點火、有意給他招惹來的,對着這張臉就免不了來氣。
一聽對方即将遠辭,這份怨怼倒是悉數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等到一幹人等拾掇着要出門了,恰巧有人叩響了侯府的大門。
門一開,先聞其聲:“黎哥哥!”
一團人影從眼前閃過,直直撲向了薛黎。
因薛黎身量有限,這一次聶玧抱到的不是大腿,是腰。
“阿玧,你怎麽來了?”薛黎面露驚喜之色。
薛存芳若有所感,擡頭望去,聶徵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阿玧吵着要來找你們一起游燈會……”
“是嗎?”薛存芳輕哂一聲,不置可否。
晏平瀾眉心一蹙,随即反而眉開眼笑,主動湊過去和聶徵說話:“沒成想此次回京,還能與齊王殿下這樣的人物把臂同游,實乃鄙人三生有幸。”
聶徵恍如未聞,在其餘人都覺得眼下這個情狀不對勁的時候,方才舍得将目光從薛存芳身上挪開,卻也不看身畔的晏平瀾。
“晏虞侯……”他垂下眼沉吟了一聲,“原來你還滞留在京城。”
晏平瀾仍是笑吟吟的,“呵,殿下此言有謬,只需在路上日夜兼程,不出半月便可抵達安南,怎能說是‘滞留’?”
“畢竟,存芳不舍得我,我又怎舍得輕易離存芳而去?”
說着回頭往薛存芳這邊看了一眼。
那一眼讓薛存芳又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冷哼一聲,只覺這二人莫名其妙,懶得理會他們之間的機鋒,兀自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存芳!等等我——”
從年前的冬至日起,宮城門前、正對着宣德樓的地方就在籌措着搭建“彩山”的事宜了,而今正當街巍峨聳立。此彩山張燈結彩,燈籠皆以彩帶結紮,重重疊疊,堆積如山。燈光輝映之下,金碧交射,一片錦繡燦爛。
彩山下的禦街上,設置了路、臺,差遣了宮中的教坊表演百戲。而禦街的兩廊上,又有各類民間藝人的表演,有的演出踏索、上竿,有的表演口吞冷劍、藥法傀儡,有的賣說五代史,有的吹奏簫管……喧鬧之聲,聲傳十裏。*
此間今夜熱鬧非凡,來往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平素被拘役在閨閣裏的女子紛紛出門夜游,衣羅绮,施香粉,行經時便帶來一片衣香如陣,鬓影如雲。
雖是有意喬裝微服,但他們三人走在一起着實太過惹眼,有不少膽大的女子朝三人抛擲香囊、手帕……為便宜行事,他們只得從路邊買來獸面遮掩。
走出一半,驀地發現有人綴在後面沒跟上,薛存芳回頭看去——
“晏叔叔,聽說你武藝高強,神通廣大,是不是能‘嗖’地一下,像這樣——一下子飛上去!”雖是第一次見晏平瀾,但聶玧毫不怕生,連比帶劃,興奮地問個不停。
“那是自然!”
“那晏叔叔,你去比一比,贏個彩頭回來,好不好!”又推搡了一把薛黎。
薛黎也跟着附和,面具後一雙大眼睛閃動着,眼巴巴地盯着晏平瀾,“晏叔叔,我也想看。”
原來是路邊有人用棘刺圍起來了一個場所,內設數十根長竿,高十丈,以彩帶結紮,各種紙糊的百戲人物懸于杆上,随風擺動,宛如飛仙。
老板放了話:若是有人能攀上竿頂,便送上一盞價值不菲的“無骨燈”,這燈也不知如何制成,竟是沒有骨架的,渾圓的一個,形如一個玻璃球,晶瑩剔透。
晏平瀾給撺掇得躍躍欲試,有意賣弄,足下輕點,飛身躍到了臺上,一把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薛存芳停駐腳步,正待旁觀晏平瀾如何大展身手,猝不防叫人給拉了出去。
那人一路帶着他輕車熟路地穿過街頭巷口,來到了裏面的一條巷子,此處比之外面要安靜許多。巷子裏有一個賣燈籠的小店,按照上元節的老規矩——買燈,需得先猜一個燈謎。
聶徵輕易猜出謎底,從琳琅滿目的彩燈裏選出了一對宮燈。
他執住一只,将另一只送到薛存芳面前。
薛存芳仔細看去,這顯然是一只江南制式的宮燈,以五色琉璃為燈架,其上畫的……有一只小舟泛波湖上,舟上端坐着一位白衣公子,和一位擁楫而歌的船夫。
再看聶徵的那只宮燈上,白衣公子将一面錦緞披面披在了船夫身上,二人的姿态看來無比親近。
他明白了,這宮燈上所畫的,正是那首纏綿悱恻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得與王子同舟。
他不肯接,而是退後了一步,聶徵亦往前再進一步。
薛存芳在面具下蹙起眉心,這一次卻不再推拒,接過了宮燈,只是下一刻,他直接松開了手,那燈直直墜落下去,在他的腳邊滾落了一下,內中的燭火掙紮着閃動了一瞬,轉瞬便泯滅了。
他似乎聽到對面的人發出了一聲輕嘆,悠長而悵惘。
還好二人此時都戴着面具。
他難以想象聶徵此刻的眼神,但還是擡起頭,以坦然之态對上對方的目光。
*上元節的記載借鑒和摘選自《東京夢華錄》,主要參考北宋上元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