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樣
第17章 暗香盈袖
翌晨衆人齊聚到太皇太後所在的宮室請安,又一起品茗閑談。清河郡主是聶徵和雲夢的姑母,雲夢公主乃是先帝的幺女,而今也有十六七歲了,尚且待字閨中,往日與薛存芳和聶徵都算熟識,忽然開口問道:“昨日那麽晚,薛家哥哥還去‘伏龍淵’泡溫泉了?”
薛存芳面不改色,微一颔首,狀似随意地抱怨道:“這外面着實太冷了些。”
“今早有人将遺落在‘伏龍淵’的東西送到了祖母這兒,我一猜便是你的。”
說着差宮女将東西呈了上來——
薛存芳接過一看,正是早些時候從聶徵那兒讨要來的那塊玉蓮。心下不免哀嘆一聲:暗度陳倉還留了蛛絲馬跡待人去尋,是他大意了。
“多謝妹妹了。”
又陪雲夢閑敘幾句,将話題引到了別處去。
間歇裏雲夢倏而捂着心口輕輕嘆一口氣,悶悶道:“這山上天寒地凍,左右也沒什麽別的去處,一直在這兒幹坐着未免無趣,不如想一個消遣的樂子?”
又用一雙盈盈杏眸望向薛存芳,“薛家哥哥,我知道這兒就數你主意最多,快幫我想想?”
薛存芳略一沉吟,還真想了個點子出來,“皇考當年愛看皮影戲,記得在這宮裏也留了不少東西,不如,今日我們幾個就來演上一出?”
等麗澤宮裏的老宮人去找出那一箱子東西,打開來觀視,雲夢的一雙眸子頓時熠熠發光。
箱子裏的皮影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生、旦、淨、醜,一應俱全。時隔多年,皮影的染色仍鮮妍如昨,其材質剔透如玉,在宮燈下映射出一片琉璃般絢麗的光影,一看便非凡品。
薛存芳又翻找出一沓話本,走馬觀花地翻閱了一遍,從中挑揀出一本,“不如就演這個?”
“《東君折柳》?”雲夢笑道,“這個故事我知道。”
卻說前朝有金陵名妓謝蘭翾,與才子柳苑相戀,後柳苑欲赴京趕考,便将謝蘭翾暫托予時任金陵府尹的好友楚君儀照拂,待柳苑走後,楚君儀竟不顧謝蘭翾意願,強娶其入府為妾。
古怪的是,三年間楚君儀對謝蘭翾縱然若即若離,反複無常,卻也是秋毫無犯。
待得三年後黃甲放榜,柳苑高中歸來,三人再晤,楚君儀這才陳情剖白:原來他納謝蘭翾為妾,乃是為助其脫離歡場和賤籍,有意周全二人好事。
如此結局自然皆大歡喜,楚君儀在金陵渡口送別一雙有情人,折柳為贈,他表字東君,所以此戲文名為“東君折柳”。
“那,誰做東君,誰做謝蘭翾,誰又做柳苑?”雲夢問道。
清河郡主和太皇太後為長輩,自然不會參與他們這些小把戲,只在一畔笑看他們幾人如何排布。
雲夢細細翻看一遍話本,擰起眉頭,噘着嘴說:“我可不做楚謝二人,這詞也太多了……”又主動請纓,“我做柳苑!”
薛存芳提議道:“這戲我聽過不下百遍,詞已背得爛熟,不如由我來做戲文最多的楚東君?”
雲夢連連拊掌贊道:“我看好極!”
“那謝蘭翾只剩下……”二人一齊看向聶徵,雲夢禁不住捂着嘴憋笑,薛存芳也是一臉打趣。
聶徵……聶徵別無選擇。
又喚來幾個宮女太監扮演各路人物,聶徵在一邊默默背戲詞的時候,薛存芳則在屏障後教授諸人如何擺布那小小的皮影,也不知這人是何時學來的這項技藝。
半柱香後,聶徵收起話本,繞到那面巨大的屏障後找人。
面前忽然遮蔽下一道影子,薛存芳擡眼見是他,訝然地睜圓了眸子,“這麽快?”
見聶徵毫不猶豫地點了頭,便笑着贊道:“阿徵好生聰敏。”
“來,我教你皮影。”
聶徵到他身邊坐下,執起那畫作妙齡女子模樣的皮影,薛存芳從一旁伸來手,握在他手上,引他去控制連接在皮影上的三根簽子,一面動作一面耐心地解說道:“雙手上的簽子自然是用來舞動雙手的,就像這樣……最緊要的是胸前這根,是用來讓皮影翻轉的,翻腕這麽一用巧勁就好……”
他松開雙手讓聶徵自己動作,見這人沒多久就舞得像模像樣,又贊了一句:“阿徵好生厲害!”
衆人準備齊全,三位主要人物在屏障後就位,對面坐好了觀衆——清河郡主和太皇太後,一出好戲就此登臺了。
時值早春,楚君儀從庭院前走過,恰好見到謝蘭翾獨坐在園中的水榭間賞景,說是賞景,那人身影伶俜,眉眼輕斂,俨然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
楚君儀有意放輕了腳步,欲要悄無聲息地接近。
尚隔有一步之遙,謝蘭翾不期然擡眼看來,靜靜望住他不語。
楚君儀只得在原地駐足,幹笑道:“你怎麽發現了?”
謝蘭翾答道:“聞到了香氣。”
“香氣?”楚君儀疑惑地往自己身上東嗅西嗅,正色道,“你可別錯冤好人,我又不曾偷香竊玉!”
謝蘭翾着惱道:“愛信不信!”
“不過……”楚君儀拖長了語調有意賣關子,“我确實為娘子帶了一位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回來,若是娘子能猜中,我便将她贈予你。”
“我要大美人做什麽?”謝蘭翾嘟嚷着,到底被他勾起幾分興致,又往他那邊輕嗅了一下,沉吟道,“是……”
“梅?”
這個字落音的時候,楚君儀正好從袖中拿出了一樣東西。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我在城郊守了三天,這是昨夜冰消雪融,林子裏盛開的第一枝梅,我将它折了回來。”
“你這厮,怎生如此不懂得憐香惜玉?”謝蘭翾嗔怪道,語氣卻染了幾分笑意。
“娘子,你歡喜便好。”
謝蘭翾莫名沉默了半晌,說道:“多謝夫郎了。”
薛存芳口口聲聲喚他“娘子”,尚且自如,唯獨聶徵面上暗暗發熱,只在最後聶徵叫出口的這一聲“夫郎”時,那人回眸來看他笑。
屏障後光線晦暗,皮影的光影投射在薛存芳面上,濃豔的色澤碎而薄,一片斑駁陸離,最亮的是他眼底游弋的笑意,如被春風拂碎的波光。
——被這雙眼睛這麽看着,很難有人不動心。
《東君折柳》僅是一出短劇,全劇不過四折,起承轉合,敘完三人一生最跌宕起伏之處。哪怕他們這撥人除薛存芳外個個都是新手,不出兩個時辰也順遂演完了一整出。
整個麗澤宮的人都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過來,聚攏到一處,興致勃勃地觀看這出皮影戲,見太皇太後和清河郡主拍手叫好,諸人也個個喝起彩來,一時間殿裏殿外煞是熱鬧。
雲夢玩得盡興,樂得合不攏嘴,又湊到二人面前誇耀:“大家都誇我們演得好哩!”
薛存芳笑道:“那是自然。”
“我看最好的,就是兩位哥哥了!”雲夢的一雙眸子盯着他們滴溜溜轉,“這戲我以前聽過,那時不覺什麽,只是今日聽來,這楚東君和謝蘭翾之間……倒更像是有情的?”
“你年紀輕輕,懂得什麽男女之情?”薛存芳揶揄道,又去看聶徵,“阿徵以為呢?”
聶徵沉吟道:“若無情,又怎會在城郊等了三天,只為為她折回一枝花來?”
薛存芳道:“回到最初,若無情,縱然以禮相待,不越雷池一步,又怎會将個中真相瞞了三年,要謝蘭翾與他日日相對?”
雲夢想了想,“那他不說明真相,是想看在這期間謝蘭翾是否會為他動情了?”
“可惜東君這番心意,終究是落花随流水……”
“不見得,”薛存芳又去看聶徵,“你以為呢?”
聶徵道:“她若不動情,随柳苑離去時,為何要回頭看楚東君?”
薛存芳笑意漸深,說的卻是聶徵:“沒想到……王爺竟是多情人。”
翌日一大早,薛存芳再來給太皇太後請安時,卻不見旁人身影。
不由納悶道:“怎麽今日都躲懶去了?”
太皇太後解釋道:“宮人說山上有一片梅林,雲夢一大早便拉着他們來請安,衆人已一道過去了。”
薛存芳将一句話往下咽了咽,對着自幼疼愛自己的祖母,還是忍不住問道:“他們怎麽不來叫我?”
“阿徵說你畏寒,去不得。讓他們不要打擾你。”
薛存芳輕嗤一聲:“那他怎麽去了?”
等到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回來,老遠便聽得一陣喧擾的動靜。
薛存芳擡眼看去,衆人簇擁着雲夢公主走了進來,聶徵卻從人群中退出,不知有意無意落在了最後,對上他的目光,深深看了一眼,随即轉身走了出去。
薛存芳蹙蹙眉,坐在原地巋然不動,聽雲夢叽叽喳喳說了會兒話,方才起身走出去。
聶徵正站在廊下等他。
他走到對方身後,“怎麽了?”
聶徵回過頭,順勢将手臂伸前來,薛存芳低頭一看,從對方寬大的衣袂間隐隐顯露出一點新嫩的黃——
薛存芳陷入了怔忡。
是一枝臘梅。
他伸手接過,送到鼻下嗅聞,着實是清香撲鼻。
心下覺得好笑,又有意按捺笑意,擡頭去瞪那人,道:“我可不是謝蘭翾,能被一枝不值錢的梅花讨好。”
聶徵道:“你自然不是。”
薛存芳倏然湊過來,挽起他的袖子低頭嗅了一下。
俄而起身欲要退開,卻被聶徵輕輕絆住衣袖,擡眼奇怪地看過去,見對方也傾身靠過來,湊近了他的面容……在唇角上輕輕啄了一下。
便是這樣的“一枝春”和一個微不足道的吻,薛存芳卻沒能控制住心頭在那一瞬微微一動。
他當然不是謝蘭翾。
薛存芳若是謝蘭翾,那他是要做一步之差錯失了愛侶一顆真心的柳苑,還是忍痛退一步放手、從此天南海北的楚東君?
他都不願意。
*本章《東君折柳》的故事改編自關漢卿的《謝天香》。
放假前要最後拼死拼活十天,所以這段期間更新就不能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