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舊事
那之後,聶徵毫無征兆、又叫衆人司空見慣地陷入了一派忙碌之中。
連日來,那人不過在朝會上露個面,來去匆匆,連個人影都逮不着。
薛存芳這邊倒是截然相反的狀況,清閑得近乎無趣了,孟雲钊早已向他請辭,要回藥王谷伴親友一起等着歲暮交年。天氣愈發冷了,他也不肯再出去走動,眼下連近來唯一的樂子都找不着了……頗感索然無味,成日賴在書房裏看看閑書,寫寫小曲兒,又請來一個樂班子在家裏吹拉彈唱,熱鬧給他看——不過閑散度日罷了。
這日散朝後,聶澤将他留到了後殿,薛存芳步入室內,彎腰長揖到地,一擡頭便見到了候在一旁的聶徵。
聶徵也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帶什麽神色,好一會兒才移開了視線。
聶澤先與聶徵談論公事,薛存芳這才從二人談話中得知,原來聶徵這段時日是去落實那修建“火室”之事了。
聶澤問完話,轉而看向薛存芳,說道:“太皇太後有意往‘春華別苑’靜養一段時日,臨近交年,我與皇後都抽不開身,依我看,不如由你伴她去這一趟。”
薛存芳聞言心喜,祖母幽居在後宮裏,宮禁森嚴,要見上一面免不了諸多章程,去了宮外自然方便得多。
“臣樂意之至。”
聶澤再道:“近來也偏勞齊王了,一道去休憩休憩吧。”
于是第二日,聶徵和薛存芳雙雙出現在了去往別苑的人馬中。
薛存芳徑直去了太皇太後的車上。
“太皇太後,我去了宜秋門,門口那個賣小食的小販還記得嗎?而今他換了好大一家店面,我買了份滴酥水晶脍,還熱乎着,您嘗嘗。”
太皇太後身邊的一個宮女皺起眉頭,露出不大贊同的神色,太皇太後千金之軀,怎食得這等民間粗制濫造的雜食?一旁随侍多年的大宮女卻是笑而不語。
太皇太後果然眉開眼笑,一口一個“好孩子”,就着宮女送到嘴邊的調羹咽下一口,細細品味了一會兒,笑道:“還是如從前一般的味道。”
從前……祖母托人來送他禮物,知道他喜歡,都是要送這家的果子或小食的。
“您可知這次去別苑的都有哪些人?”
他一一掰起手指數起來,“我、雲夢公主、清河郡主……都是您最喜歡的、最漂亮的後輩呢!”
太皇太後聞言樂不可支,“你這孩子,把自己和女兒家一道誇進去,真是不害臊。”
“對了,這眼看着快交年了,皇上和皇後着實抽不開身,但他們是有孝心的,這不,讓自己的弟弟跟着來了,您可知是誰?”
太皇太後思索了一陣,叫出一個名字:“阿徵?”
薛存芳稍一怔忪,“您還記得他?”原本這些年來祖母的身體一落千丈,也不大記得人了,唯獨能一眼認出自己,旁人卻都混淆了。
太皇太後道:“我還記得,你十歲去了南書房……”
薛存芳微颔首,看來祖母的病确是大有起色。
“你這個人,素來最愛出風頭,要所有人都喜歡你、捧着你,有什麽好東西得想着你,最好的得分給你……連阿澤也不能例外,唯獨阿徵不買你的帳,對你恬不為意。”
薛存芳皺了皺鼻子,“我有這般霸道嗎?”
“阿徵是個好孩子,後來你生病,他還偷偷來看你哩!”
薛存芳擰起眉頭冥思苦想,最後只得無奈地搖搖頭,“我不記得。”
“你和他不對付,多半是你呀,先去滋事挑釁,沒成想反被他欺負了去,有一次還是一路哭着回來的,要我去幫你讨回公道。”
薛存芳嗫嚅:“說不定是他先欺負我呢?”
“你還記得那時我說了什麽嗎?”
從那時候起,許多人對他說過:聶徵姓聶,你姓薛,你們是不同的。何況薛氏今非昔比,要懂得避其鋒芒。等到聶澤封了太子,對他這樣說話的人更多了。
唯獨祖母那時對他說的是:比試有比試的規矩,何況你們如今在讀書,是讀書人,按規矩行事,比不過,便認輸,下一次再比。
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我如今還是不大看得慣他。”
太皇太後問道:“那你如今,比得過他嗎?”
薛存芳自信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太皇太後忽道:“阿徵,像先帝。”
薛存芳愣住了。
太皇太後在為皇後之前,唯得一個子嗣,是她十六歲嫁予鎮北将軍薛無衣所誕,只是等到她十八歲的時候,鎮北将軍便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皇帝特意下诏追封其為“中山公”,将北邊的一塊地劃給了薛氏。兩年後,從京城裏忽然發來一道谕書,要召薛氏的遺孀入京參加寒食節——這一去,她再沒回來,且在數年後搖身一變,成了聶氏的皇後。
這說來可謂是一段奇緣,薛存芳甚至在茶樓和話本裏看過、聽過不少。
昭元帝,聶宸,聶澤和聶徵的祖父,昔年為皇九子,母族勢微,泯然衆人,年紀輕輕只身赴了邊關,以圖用戰功博得一線與諸皇子抗衡之機。戰場上刀劍無眼,九死一生,命懸一線之際,是薛無衣救了他。其後薛無衣更是看中他的才幹,精心栽培,助這位九皇子立下了赫赫戰功,風光無限地回到了京師。
薛将軍是聶宸的恩人,卻不知這位九皇子何時竟将恩人的妻子放在了心上。
高坐皇位之後,聶宸力排衆議,不顧滿城風雨,衆口铄金,要一個生過孩子的寡婦做他的皇後。
可惜昭元帝歷盡艱辛立下的這位皇後,在他的有生之年,也沒能為他誕下一個姓聶的孩子,她養在膝下的孩子,後來的昭懷帝,是元帝從其他嫔妃那兒抱來的。
昭元帝重用薛氏,更寵眷皇後,将姓薛的孩子視作自己的兒子,更恩賜薛家人可随時進宮探視。
這曲折離奇又濃墨重彩的故事,想來必然會百世、千世地流傳下去,卻不知百年後,後人會如何評說了。
薛存芳只知十年後,昭元帝去世,換昭懷帝做了皇帝,留給聶氏和薛氏之間的,只剩下難以厘清的尴尬與龃龉了。
兒肖父,本是常理,他卻不喜聶徵像他的父親,太過……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