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春夏秋冬}
梁嘉譽去了育英高級中學。
和蕭蘊一個人去的時候一樣,梁嘉譽也在門衛那裏登記了身份信息。
他之前以為周心遠在他印象裏的學校讀書,但是沒想到也只是名字一樣罷了。
梁嘉譽去看了那張周心遠拿着獎狀的照片。春天裏,他們在小屋裏的時候,周心遠跟他說他寫作文得過獎,原來就是這一張。
他的手不自覺地想觸碰十幾歲的周心遠,又因為理智而懸在空中,不上不下,叫人生疑。梁嘉譽吸了一口氣,還是沒有問出我可不可以買走這張照片的荒唐問題,只是拿手機拍了張照片,然後去了周心遠曾經念書的教室。
已經開學一陣子了,梁嘉譽站在教室後門,聽見孩子們在讀課本。他沒再靠近,心裏知道周心遠幾年前就坐在這裏面讀書,就覺得和他又靠近了一些。
離開學校後,梁嘉譽看見蕭蘊在門口抽煙。
他走過去,笑了笑,道:“在學校門口抽煙?”
蕭蘊眯起眼睛,吐出一個煙圈,道:“忍不住。”
“給我一根吧。”梁嘉譽說。
“身體重要。”蕭蘊無情地拒絕了他。
兩人從學校慢慢走回周心遠的家,從外面買了點粗糧和小菜吃。他們在這間老屋裏住了幾天,像是感染了這種頹敗的氣息。
梁嘉譽吃着饅頭,說道:“你說,康岩就這麽告訴你一切經過,他是怎麽想的?”
蕭蘊道:“他覺得無所謂,反正他的目的已經不可能達到了。”
“我還沒死。”
“嗯,但是梁安的事情也被爆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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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梁嘉譽後知後覺,“他們怎麽說的?”
蕭蘊拿出手機來遞給梁嘉譽,梁嘉譽的手機早就不用了,已經關機很久,他接過蕭蘊的手機,随便看了看新聞的報道,都是在說知名導演的爺爺年輕時參與文物走私,害死朋友一家,簡直是烏煙瘴氣,梁嘉譽自然也成了全網公敵,微博的評論早就不能看了。
不知道家裏人怎麽樣……他們還好嗎?梁嘉譽沉默地想着,又把手機還給了蕭蘊。
蕭蘊安慰說:“過一陣子就好了。”
“不會的。”梁嘉譽搖了搖頭。
蕭蘊歪過頭,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道:“你以後還會拍戲吧?”
梁嘉譽揚了揚眉毛,沒有說話。
他不會再拍電影了。
這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情。對于他來說,電影已經變成了插在心口的一把刀子。
鄉村的夜十分安靜。梁嘉譽閉上眼睛,喝了很多水,差一點就在椅子上睡着。
第二日,梁嘉譽和蕭蘊離開郎山鎮,蕭蘊的任務達成,梁嘉譽将最後一筆錢打在他的銀行卡上。
回到家後,家裏的氣氛非常嚴肅,梁嘉譽和媽媽抱了一下,總覺得媽媽似乎老了不少。
“嘉譽。”梁琦君從樓梯上走下來,“你……回來了。”
梁嘉譽點了點頭。
梁琦君走了過來,看着他道:“爺爺的事情……影響你了。”
梁嘉譽道:“我不會拍電影了。”
“什麽?”梁琦君有點錯愕,“可是電影……電影不是你最喜歡的……”
“我不喜歡它了。”
梁嘉譽走上前抱了抱梁琦君,道:“別擔心。”
“小遠呢?”梁琦君頭靠在弟弟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小遠找到了嗎?”
“沒有。”梁嘉譽說,“但我會找到他的。”
簡明知過了幾天才來梁嘉譽家裏看他,因為梁嘉譽又生病了。
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一直發燒。先是高燒,燒的他頭昏腦漲,身上的骨頭都疼,等過了一陣子轉為低燒,整個人還是昏沉沉的,沒有力氣。
梁嘉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拒絕和外界産生聯系,每天就是吃飯、睡覺。
簡明知過來看他,給他帶了一張梁嘉譽喜歡的唱片。
“花了好長時間才淘到的。”簡明知嘆了口氣,坐在他的對面。
梁嘉譽擡頭看他,覺得簡明知似乎也瘦了一些,就問:“劇組呢?”
“讓他們都回去了。”簡明知說,“母帶我給你帶來了,你還想剪嗎?”
“康岩那邊呢?”
“沒說,感覺沒消息了。”
“嗯。”
簡明知還不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感嘆人生無常,小遠這麽年輕就……
“他不會死的。”梁嘉譽低着頭說,“我能感覺得到。”
簡明知張了張嘴,最後拿起桌子上的筆記本看了看,還有那本海子的詩集。
“你的?”簡明知問。
“小遠的。”梁嘉譽說。
“小遠……”簡明知心裏有些複雜,“他是個很不一樣的人。”
“對。”梁嘉譽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輕輕笑了笑,“他是個很特別的人。”
要是能夠重新回到那個夜裏,要是爺爺沒有做出那件事,小遠可能會過上另外一種生活。是像他一樣嗎?能夠無憂憂慮地長大、出國留學,任性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梁嘉譽不敢想,卻又每時每刻都在想他,他的生活是偷來的,這一切原本都不應該屬于他。
但他又能怎麽辦呢?
爺爺已經去世了,何況,他很愛他。無數次,梁嘉譽都能回憶起爺爺的笑臉,他們給爺爺過生日,他好像還能聞到爺爺身上那股專屬于老人的味道,他幹枯的手輕輕地摸在他臉頰上的感覺……
梁安愛家人。
他給了他們的全部的愛。
即使……這些都是偷來的,騙來的。但梁嘉譽……又能怎麽辦呢?
病好了之後,已經快入冬了。
仍然沒有周心遠的消息。搜索隊已經找遍了,沒有就是沒有。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覺得周心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只有梁嘉譽一個人,不肯接受。
他說你們不找了,我去找。
梁嘉譽又回到了那個小島,他住在小賣部老板的二樓,先交了一年的租金,買了一艘船。白天,他跟漁民一樣出海,晚上,他回到島上,坐在他的電腦前,慢慢地剪他的母帶。
小賣部老板覺得他是個神人,一直很尊敬他。後來他們混熟了,小賣部老板又覺得梁嘉譽是個神經病,有一次他們在一起吃飯,老板道:“有些人決定離開,連海都會幫他的,別再找啦。”
梁嘉譽愣了一下,随後微微笑了一下。
等到老板去端菜的時候,他也只是偷偷地用衣袖擦了擦眼淚。
他的電影剪得很慢很慢,每一分鐘都是周心遠,每個鏡頭都是周心遠,他看見電影裏的周心遠,像是存在于傳說裏的永恒,他好像一直沒有離開他,一直在那裏。
拍戲的時候,周心遠到底是什麽感覺?他是不是很痛?但是……但是為什麽他對着自己從來都是笑着的,他一個字也沒有說過啊……梁嘉譽每次想到這裏,都覺得不能呼吸,有時候心裏太苦了,只能暫停手上的事情,躲進被子裏蒙頭大睡。
等到來年開春,梁嘉譽已經能熟練掌握航行的技巧,有時候,他甚至會去捕魚。但是他的捕到的魚從來不要,全都送給了小賣部老板。
夏天,他曬黑了。穿起了花襯衫和短褲,腳上是一雙人字拖,頭上戴着白色的漁夫帽。此時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梁嘉譽留起了胡子,島上的人都認識了他。
媽媽來看過他,一直跟他開玩笑,說他再也不帥啦。梁嘉譽邀請她坐了自己的船,到了海中央,他哭了起來。
他說,媽媽,我找不到他。媽媽,我怎麽辦?
于是媽媽也哭了。
哭完之後,他們又回到島上。梁嘉譽開着摩托,送媽媽回去,再一個人回到島上來。
秋天,他還在剪片子,一點一滴地緩慢折磨自己。看小遠的筆記,讀海子的詩。
冬天的時候他離開這裏,一個人去了安河村。他一點兒也不像個導演了,透過深夜火車的玻璃,梁嘉譽只是一個一臉疲憊的中年男人。
安河村裏,傻子不見了,村裏的人都不知道他跑到什麽地方去了,自然也沒人關心他的死活。
梁嘉譽穿越樹林,找不見他和周心遠的小樹屋。
什麽都沒有了,一瞬之間,他什麽也沒有了。
村民問他電影的事情,梁嘉譽只是苦澀地說,再過一陣子。
再過一陣子。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梁嘉譽就這樣對自己說。再過一陣子,一定要找到周心遠。
後來梁嘉譽又這樣過了兩年,他的電影剪完了,觀衆只有他一個人。他坐在昏暗的房間裏,最後一次完整地看完了《蜉蝣》,然後,他删掉了。
今年,梁嘉譽三十四歲,而他的小遠又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