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周嘉木}
蕭蘊從郎山鎮回來後,第一件事沒有去醫院,而是給康岩打了個電話。他本來不抱什麽希望,但是康岩卻還是見了他一面。那之後,蕭蘊便對所有的故事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他所迷惑的點被一一擊破,故事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
隔了幾日,蕭蘊去醫院看望梁嘉譽。比起一個月前,梁嘉譽的狀況看起來要好一些。
嚴格說來,他身體并無什麽大礙,只是潛意識裏拒絕接受治療,才讓他看起來很糟糕。這次蕭蘊來的時候,梁嘉譽就坐在醫院草坪的一棵樹下,什麽也不做,就是望着天空。
“梁導,你好。”蕭蘊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梁嘉譽沒說話,蕭蘊也不着急。
“我知道了。”蕭蘊眯起眼睛,說道。
梁嘉譽的耳朵動了動,這才慢慢地轉過頭來,聲音嘶啞地說道:“告訴我。”
蕭蘊也側過身,道:“我得帶你親眼去看,梁導,你的身體還沒完全康複。”
梁嘉譽道:“我已經沒事了。”
蕭蘊聳聳肩,表示很懷疑。
梁嘉譽道:“我真的沒事。”
蕭蘊自嘲地笑了笑,過了半天才道:“梁導,我做了一個很艱難的決定。”
梁嘉譽沒聽懂,蕭蘊繼續說:“既然這樣,我們下周就出發,我會把我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下個星期一,梁嘉譽出院了,他在高鐵站等着蕭蘊,臉上戴了一副超大的墨鏡,頭發剃成了板寸,人瘦了很多,再也不是那個風光的青年導演。
蕭蘊沒帶什麽東西,兩個大男人在車站的肯德基吃了雞肉卷,蕭蘊喝光了梁嘉譽不想喝的可樂。
在車上,梁嘉譽睡了一小會,夢裏面不知道夢見了什麽,兩只手緊緊地攥緊,直到最後蕭蘊叫醒了他,窗外面也天黑了。
Advertisement
他們在縣城裏住了一晚,最好的酒店,但蚊子還是比較多,九月份的天氣仍然熱着,梁嘉譽進了房間就沉默地背對着蕭蘊。
第二日,他們又坐大巴到了郎山鎮,梁嘉譽走了一陣子,身上就開始冒冷汗。
蕭蘊站在一間二層小樓門前,擡起頭說道:“就是這裏。”
小樓大門緊鎖,看起來已有幾年沒有人住了。梁嘉譽不懂為什麽蕭蘊要花這麽大的力氣帶自己來這裏。
“進來吧。”蕭蘊手裏居然有鑰匙。
跟梁嘉譽想的一樣,這裏面看起來也很糟糕,蕭蘊稍微整理了一下,讓梁嘉譽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
“所以呢?”梁嘉譽看着周圍,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被搞暈了。
蕭蘊搬來一把凳子,坐在梁嘉譽的對面。
“1998年1月18日,周心遠就出生在這裏……”
1998年,周莘生了一個男孩,取名叫嘉木。
沒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周莘不說。從婦幼醫院回來的時候是個大晴天,嘉木被她抱在懷裏,她回到郎山鎮,路上不巧遇上了去縣城的李三娘。第二天,周家女兒未婚生子的事情傳遍了整個郎山鎮。
“是不是那個姓關的種?”
“哎呀這誰知道呢,他們家女兒一直不出門,原來是懷孕了,挺個大肚子怎麽能出門。”
“這家真是造孽……兒子也是個殘廢……”
周莘渾然不知外面的人會怎麽說她,她抱着自己的兒子進門去看弟弟周覃。
“姐。”弟弟睡在床上,聽見周莘的腳步聲,從書後擡起頭來,虛弱地對周莘笑了笑。
“帶嘉木來見見你。”周莘說。
周家的先祖是個秀才,原本日子還算好過,可是到了周莘爺爺那一輩,家裏已經不似從前。周莘爸爸又因為身體不好,不能做農活,家裏一下子就過得緊巴巴起來。周覃的腿是小時候出了意外,沒錢治,就一直睡在床上。
周覃放下書,伸出手接過嘉木,他仔細看了看嘉木的眼睛,輕聲道:“你好啊。”
周莘則坐在床邊,溫柔地看着弟弟和兒子。
“像你。”周覃把嘉木還給周莘。
周莘抱着嘉木,有點寂寞地說道:“但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對的。”
“孩子是你的,還分什麽對錯?”周覃說,“他跟你姓,姓周,不姓關。”
“……嗯。”
周覃握住周莘的手,安慰道:“姐,放心吧。”
周莘看着弟弟沒什麽血色的臉,勉強笑了笑。周覃又拿起書,低頭看了起來,也不管周莘和嘉木是否離開。他的世界是被禁锢的,周莘能察覺到弟弟總是拒絕着外界,從沒跟任何人完全地表達過自己的內心。
周嘉木就這樣在郎山鎮慢慢長大了。
他的家裏有外公、外婆、媽媽和舅舅四個人,一直到他三歲那年,他跟別的小朋友沒什麽區別。周家雖然不富裕,但是養活一個孩子,卻也是能做到的。
“媽媽。”周嘉木從門外往裏面看,手裏端着一個白色的瓷碗,中藥的苦味竄進周嘉木的鼻子裏。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碗,一點一點地挪進來,努力不讓藥灑了。
外婆說了,這藥可以讓媽媽好起來。她讓周嘉木幫忙給周莘送藥,周嘉木便乖乖地答應了下來。
“嘉木。”周莘咳了一陣子,像只蝦一樣蜷縮在床上。
她用手捂住嘴,捶着胸膛,想讓咳嗽停止。
周嘉木端着碗,茫然無措地看着周莘。
過了一會兒,周莘不咳了,招了招手,讓周嘉木過去。那一碗中藥還是灑了一些出來,周莘心疼兒子,趕忙接過來,問道:“外婆呢?你太小了端藥很危險。”
周嘉木說:“外婆在做飯,媽媽你好點了沒有?”
周莘摸了摸兒子的頭,道:“好多了。”
“喝藥。”周嘉木還沒忘記這件事。
周莘苦着臉喝了藥,周嘉木趴在床邊上看她,天真地道:“大人也怕苦嗎?”
“當然怕啊。”周莘故意做了個鬼臉,逗得周嘉木笑了起來。
她病了很久,身體不如從前了,但是對兒子的愛還是讓周莘感覺精神難得好了一些。周莘拍了拍床邊,讓周嘉木跳上來。
周嘉木人還小,最後是借助了一個小板凳,才鑽進媽媽的懷裏。
“最近在做什麽?跟我說說。”周莘捏了捏周嘉木的耳朵,輕聲問道。
“舅舅給我讀書。”
“舅舅給你讀了什麽?”
“格林童話。”
“好玩嗎?”
“好玩。”周嘉木笑着回答。
周莘親了親他的腦門,心裏對兒子的愧疚讓她險些掉下淚來。她幾乎沒給周嘉木買過玩具,那些小汽車小火車什麽的,周嘉木可能都沒見過,只有幾個她兒時玩過的毽子和彈珠。
家裏實在沒什麽錢了,只有以前留下來的一大堆書,父親不舍得扔,偶爾會在院子裏曬書,再拿給周覃看。
周嘉木也不出去玩,他最喜歡去找舅舅。周覃的屋裏有紙和筆,閑來無事的時候周覃就教周嘉木寫自己的名字。
他會寫自己的名字,會寫一到十的阿拉伯數字,會背童話。
三歲一過,周嘉木還留在家裏。他認識的字越來越多了,漸漸地可以自己看書。
周莘的病一直沒好,去醫院看了,需要化療。
周嘉木和舅舅兩個人待在家裏,外婆早上出門的時候提前做好了飯,讓周嘉木中午的時候記得給舅舅送飯。
到了中午,周嘉木熱了飯,端給周覃。
走到周覃身邊的時候,周嘉木放下碗筷,才問道:“舅舅,你怎麽在哭啊?”
周覃像是沒有聽到外甥的聲音,他的眼睛看着前方,淚水從臉上無聲地滑落。
周嘉木小聲地說道:“舅舅。”
他上前拉了拉周覃的手,再次說道:“舅舅,吃飯了。”
周覃突然狠狠地甩開了周嘉木的手,怨恨地看了他一眼。周嘉木驚呆了,腳下踉跄了幾下,張了張嘴又不敢出聲。
“我不吃。”周覃看了他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可能失态了,放緩了語調。
但周嘉木還是被吓着了,他退後了幾步,跑了出去。
那時候,周嘉木第一次知道自己舅舅反複無常的精神狀态。過了好幾天,他才敢再和舅舅說話。
但是舅舅也不是每次都會那樣,只是偶爾,大部分的時候他還是會給周嘉木講故事,陪他一起看書。只是有時候……他會吓到他。
周莘說,每個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周嘉木想,也許舅舅只是心情不好罷了。
周莘的化療沒有持續很久,外公外婆帶着媽媽回了家。
回來的那一天,周嘉木坐在院子裏發呆,周莘推開門,給周嘉木買了一輛玩具小火車。
晚上,外婆燒了一桌好菜,周覃還是不出門,周嘉木這次又去給他送飯,周覃對他說了對不起。
“沒關系。”周嘉木說。
周覃摸了摸他的頭,然後又低頭看書。
又過了幾個月,周莘去世了。
葬禮很簡單,外婆牽着周嘉木的手,最後看了一眼周莘,她就被徹底掩埋。
周嘉木哭的厲害,哭的直打嗝,回到家後,他跑到舅舅的屋子裏,對舅舅說:“我想讓媽媽回來。”
周覃愣了一下,對他道:“這是不可能的。”
“以後你還有舅舅。”他跟周嘉木這樣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