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溫随衣服少,這次回鄉,行李也就沒多帶。出了鎮上的車站,他一個人背着包慢慢朝西走去。
車上很擁擠,烏煙瘴氣的,什麽味都有,還有個孩子吐了,一股酸臭味怎麽趕也趕不走。因此幾天幾夜的路程裏,他幾乎沒合眼,休息得并不好。
此時走在龜裂老舊的水泥路上,腳步也有些蹒跚。
鎮上的菜場集市正好都聚在西邊,今晚就是除夕夜,大清早的,集市上就擠滿了人。還有幾個男人牽着一頭豬正往回走,豬養得很壯,頗難制住,仰着頭左哼哼右哼哼,猛一仰鼻子,正好撞在溫随胯上,把他撞的一趔趄。
過了集市,再下一個道口,路就不是水泥的,而是石子路了。灰白色的碎石子,隔着鞋底紮在腳上還是很疼。溫随慢慢地有些喘,臉色也不怎麽好看,額頭上冒着汗。
所幸他終于走到了。
一幢二層樓房堂前的水泥地上,正有個老人坐在板凳上殺魚,聽到石子路上嘎吱的聲響,他抹了把汗擡起頭來,吃了一驚,趕忙放下刀,站起來在圍裙上忙亂擦着手:“阿随,回來啦。”
溫随笑起來:“爸。”
“大老遠的回來一趟,累的不輕吧?”溫父走上前替他去拿包,一邊指着屋裏:“你媽和阿進在看孩子呢,老早等着你,沒想到大年夜才趕回來。——你也快去瞧瞧。”
“诶。”溫随答應了,想拿回溫父手上的包。“爸,那太沉了,還是給我……”
“不用不用。”溫父已經打斷他,揮手将他往下屋子裏推去。“這點小事,就爸來做,啊。你太辛苦……太辛苦。”
南方濕冷,堂屋連通着廚房,許是竈臺下柴火燒的旺,到處都被烤得暖烘烘的。溫随的那個兄弟溫進,正和媳婦一起坐在椅子上逗孩子玩。
倒是他們旁邊一個收拾桌子的女人眼尖,看見了躊躇在門口的溫随:“阿随,你回來了!”她趕忙倒了杯熱水,遞到溫随手裏,一邊回頭招呼:“阿進,別聊了,你哥回來了。”
溫進一聽,十分高興,拉着媳婦走到溫随跟前,親親熱熱地喊了聲:“哥,你總算是回來了。”他身邊的媳婦只在去年婚禮上見過溫随一次,這時也跟着溫進喊了聲:“大哥。”
媳婦這一喊,溫進說得更高興了:“對了,哥你也是,你侄子滿月酒都沒回來,玲玲,快給你大哥看看。”媳婦聽了,趕忙把孩子遞到溫随跟前:“大哥,你瞧一瞧,抱一抱,孩子和你就親了。”
溫随沒有準備,見此只好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将那孩子接了過來。
剛滿月的孩子,頭發沒有長齊,不過個頭和他父親一樣,結實極了。家裏人還沒有給他起名,暫且用了“囡囡”做小名。
孩子在他懷裏,起初還好好的,可不知為何,後來直哭個不停,哭聲撕心裂肺,把溫随哭得手忙腳亂,惶惶然不知所措。
最後是他弟媳實在心疼不過,動作不由急了些,一把将孩子奪了過去,抱到堂外喂奶,哄了一會,就漸漸安靜下來。
“囡囡乖……吃奶奶……”
聽了母親的溫言軟語,孩子咯咯笑了起來。
而屋裏失卻了原有的笑語歡言,陡然陷入了沉默。溫進大概是覺得無話可說,撓了撓頭:“我幫爸搬東西去。”于是也走了出去。
溫随的兩只手原本還維持着抱孩子的姿勢,現在終于慢慢垂了下來,手指下意識抓着褲腳,不知道該放在哪裏。他站在那兒,似乎有些無言的難堪。
“你抱一抱,瞧一瞧,孩子就和你親了。”
事實總是與事願違。而也正是安靜下來之後,才能窺見,那些表面的其樂融融,其實是一點根基也沒有的。
女人嘆了口氣,拿起抹布仔細擦了擦桌子:“阿随,你在外面掙錢,累壞了吧。好好歇一歇,喝點茶,馬上就開飯了。”她拿起熱水瓶,新沏了一杯茶,遞給溫随。
溫随搖着頭:“媽,我也幫點忙……”
“不用,不用,阿随,你太辛苦,這事我們來就行。”女人趕忙截斷他的話,微微用力,将茶杯塞到了溫随手中,快步走進了廚房。
溫随坐在椅子上,垂頭靜靜看着手裏的熱茶,卻并不喝。
茶葉在水中載沉載浮,這是家裏人在新年招待客人時才舍得拿出來的。
真是挺滑稽的,溫家招待他像在招待客人。而溫随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不見半點放松,那姿态倒也恰似在作客一般的拘謹。
這是南部的一個小縣城,也是溫随長大的地方。
他長得像他父親,瘦,個子也不高。溫父很晚才讨到老婆,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老婆卻在月子裏生病去世了。
溫随七歲的時候,溫父再娶。
屋子裏那個給溫随沏茶的女人,溫随喚她“媽”,那麽我們也姑且稱呼她為“溫母”。
溫母是從城裏來的,之前也有一個丈夫,一個兒子,但那丈夫和兒子究竟如何了,誰也不清楚。
她年近四十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溫進。
溫随,溫進。
在名字上,父母似乎已經顯出了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