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再過幾天就新年了,街道的角角落落都十分熱鬧。
溫随走進飯館,果然看見坐在在窗邊老位置上,那個一粒一粒吃花生米的男人。
回鄉之前,劉遠知又約他喝酒。
溫随笑了笑,快步走過去:“遠知。”
劉遠知喝酒喝得正起勁,看見他來,放下酒杯朝他使勁揮手:“嗯!溫随,你來了!快,坐坐坐!”
相比去年,他看上去發福不少,似乎最近過得頗為适意。劉遠知一邊招呼着,一邊手裏給溫随倒酒:“上個月同學聚會,我就該和你一樣,溜之大吉!恭恭敬敬去了,倒碰了一鼻子灰。”
溫随拿起酒杯小小抿了一口:“怎麽了,他們哪裏惹你不開心?”
“我哪還有臉再去參加什麽同學聚會,這還算什麽同學啊,哼哼!”劉遠知看上去甚是不忿,原已發紅的面龐又漲了一些。“那些發達的,就等着看我們這些沒出息的笑話呢!”
他不停喝着酒,似乎在那個“同學聚會”上受了不小的委屈,又這般颠三倒四地抱怨了一些,才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诶,你今年怎麽樣?”
溫随原本一直安靜聽着,聽他問了,只笑笑:“……還行。”
每年他都這樣回答。
劉遠知心中了然,嚼了嚼口中剩餘的花生米,舉杯朝溫随酒杯碰了碰。玻璃杯彼此相撞,叮當脆響。
劉遠知是溫随大學時候的上鋪。
說起來,他們還是本市名牌大學的學生。十年前考大學多難啊,而考N大更是難上加難,劉遠知中學時成績倒是不錯,他父親那時公司還沒破産,也沒撇下兒子老婆跑路,花了一筆錢,就送他進了個比較偏的專業。專業偏怎麽了,N大的金字招牌在那兒呢。
開學的時候,他使喚着爸媽給他鋪床打掃衛生,倒挺開心。劉遠知叼着根棒棒糖,一轉頭,就看見個瘦弱的男人扛着大大小小的蛇皮袋,滿頭大汗地站在宿舍外面。
那副窮酸的樣子,一看就是農村人。
不知為何,劉遠知看見他的第一眼,想的卻是,這人得多聰明,多努力,才能考到N大來啊。
他用舌頭把棒棒糖頂到口腔的另一邊,懶散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喲,舍友啊,我,劉遠知,記住了啊!”
對面的人被他一拍,身子搖搖晃晃,就要站不穩了。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才有些害羞地露出一個笑容:“你……你好……我……我叫溫随。”
溫随不是個會拒絕的人,在這點上,他大學裏已經了吃盡虧,劉遠知作為他舍友,還算多少幫了他一點,這點交情也就一直留到了現在。
後來,他們踏上社會,發現一切和過去都全然不是一回事。
後來,他們都變得一樣落魄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死乞白賴活在這座城市裏。
遙想讀書時代,真似大夢一場。
劉遠知喜歡喝酒,有事沒事約溫随出來陪他喝酒,美曰其名“小聚”。按他的說法,酒要兩個人一起喝,才算喝到味兒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嘛。不過他們之間的關系究竟夠不夠得上“知己”,還真難說。
倒更像兩個沒出息的男人在一起抱團取暖。
劉遠知話多得很,成天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真是滿胸滿肚的不得意,溫随就安靜聽着,慢吞吞地絞盡腦汁安慰他,然後付了酒錢,把喝醉的男人送回家。
“唉……你這……”劉遠知咂了口酒,嘆息一聲。
他原本想說的是“你這慫勁兒!”,但一句話在六年的反複消磨裏,只剩下了開頭的兩個字。劉遠知明白,溫随這副性子,算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
“溫随,我知道,我有時候麻煩你太多……可我真心把你當朋友,你有什麽難處,我絕對試了全力幫你!”劉遠知的臉已經通紅了,他又悶頭喝了口酒:“你當初,是真的可惜……”
“遠知……別說了……”
臨近大學畢業那段日子,溫随感覺到自己專業太偏,不适合就業,開始悶頭打算考公。那時正是下海熱潮,公考制度放開才五年,報名的人也少,他很努力,很用心,考得也很好,一切都很好,只是沒背景,被有背景的替下來了。
那個冬天,中央廣場上的人們都聚在一起看煙花,市中心地标建築上的電子屏正滾動着國家領導人的新年賀詞:
“ 2000年到來的鐘聲,就要鳴響在我們這個星球的寥廓上空。人類文明的發展,即将進入一個新世紀,開啓一個新千年……”
溫随穿着老舊單薄的衣服,困難地仰起頭,發覺似乎是下雪了。
真冷啊。
專業果然是到哪裏都不對口,他的性子更是到哪裏都不讨喜。好不容易做了一家物流方面私營小公司的職員,勉勉強強過到如今。
相比之下,劉遠知很不安分,各處搗騰着做生意,他找溫随喝酒,無非抱怨兩件事,沒錢,沒老婆。
“等我找到了老婆……嗝……就要把你遠遠甩到後頭……”這是他喝醉時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然而這次,酒喝到一半,劉遠知伸進口袋掏摸掏摸,摸出一盒被壓得不成樣子的喜糖,遞給溫随。
溫随吃了一驚,才慢慢反應過來,接了過去:“遠知,恭喜了……什麽時候請我喝喜酒?”
劉遠知“嘿嘿”傻笑兩聲:“等我過年帶給我媽看了,再介紹你認識!”他已經有些半醉了,皺眉想了半晌,他咕哝起來:“你別單恭喜我啊,之前你不是說,你家裏也有那……那什麽……”
地上的空瓶已經被他踢的東倒西歪,溫随見了,默默俯身去收拾。此時他一邊收拾,一邊回答:“是……我弟弟生了兒子,剛辦的滿月酒,我沒能趕回去……”
“對!對!你那弟弟!”劉遠知不住應聲,他通紅了一張臉,視線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愣了會,發現溫随沒影了,茫茫然四顧,才瞧見那桌面下的身影。
溫随低頭收拾着,劉遠知只能看見他一雙微微縮着的肩膀。
初見之時,溫随的肩膀就是這樣,微微縮着,塌着,那時以為是蛇皮袋太重了,把他的肩膀都壓彎了。
後來才發現,他肩膀永遠都那副樣子。真不禁令人好奇,那上面,究竟是背負了多重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