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可能失憶
當紀琛坐在林景對面的沙發時，林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嘴唇上揚，露出标準的Duchenne微笑，“您好，請問怎麽稱呼？”
目光交錯而過，紀琛的臉色卻很平靜，那雙漆黑的眸子也沒有因為林景的話掀起任何波瀾，就像完全不認識林景一般。
“他叫紀琛啊，您不是認識嗎？”小鄭在一旁殷勤地泡茶。她的目光像是黏在紀琛那張俊臉上一樣。她遞給紀琛一杯茶，非常狗腿地說道，“紀律師，請喝茶哈，這是我們林學長珍藏的龍井哦。”
林景狠狠地剜了紀琛一眼。在他的熏陶下，小鄭本來已經脫離了垂涎男色這等低級趣味，而且從不追星，但為毛一見到紀琛，就退化到只會用爬行腦思考了呢？
【注：爬行腦，大腦最古老的一層，相當于現代人的腦幹，主要與個體和種系的保存有關。其結構功能主要是使爬行動物獲得食物和配偶，如找食、饑餓攻擊、自身防護、性活動等。】
“小鄭。”林景挑眉看着她。
小鄭立刻露出一副“我懂你”的猥瑣表情，然後拉開門，十分警惕地偵查了一圈外面的情況。她小跑回來，眼裏綻放着濃濃的八卦光芒：“學長，沒人偷聽哦，你們可以放心聊債務問題了。”
“小鄭，”林景拔高聲音，“隔壁的劉老師找你。”
“沒有啊……”
“有！”林景的表情很篤定。
“沒……哦？貌似是有哦！那我走了……我真的……走了。”小鄭幽怨地瞪了林景幾眼，然後終于識趣地出去了。
林景剛想說話，紀琛就朝他伸出了手，“紀琛，昱明律師事務所的律師。”
“我收費很貴的，有話快說吧！”林景敷衍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心的手指有些涼，林景像碰到病菌了似的，迅速收回了手。
“你是林景林老師？”紀琛擡眼看着林景，隐藏在金邊眼鏡下的雙眼，如死水一般平靜。
一個疑問句——這就是五年之後，紀琛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嗎？沒有寒暄，沒有争吵，稱呼也變成疏離的林老師，甚至連多餘的情緒都沒有，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
正如多年前，他問紀琛，為什麽要那樣做，紀琛也只是冷漠地告訴他，為了贏。
林景的笑容僵住。他冷冷道：“林老師？”
“難道要叫林醫生？”紀琛的目光微轉，“但我記得，你們心理咨詢師的業界稱呼是老師，而不是醫生。”
心理咨詢師和心理醫生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前者只能治療簡單的異常心理，且沒有開藥權；而心理醫生一般在醫院坐診，處理嚴重的心理障礙。
“你以前可不是這麽認為的。”林景涼飕飕地冷哼道。
紀琛茫然地看着他。
林景的目光有些亂糟糟的，到處看了一圈，才勉強鎮定下來。他依舊保持着職業微笑，“說正事吧。”
過去怎樣，似乎不重要了。
紀琛端桌上的那杯龍井茶，輕抿一口，很公式化地說道：“我找你是為了沈女士的案子。死者沈怡玲女士曾是你的患者，對嗎?”
以前的紀琛從不喝帶咖啡因的飲料……
林景臉色一變，他捧起杯子抿了口水，以此來佯裝淡定，“是。不過，我們有保密協定，我不能透露她的情況。”
“你們的保密例外第二條規定，司法機關要求心理咨詢師提供的保密信息則例外。”紀琛擡起眼簾，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掃過林景，但卻迅速移到旁邊的書架上。
林景有些失神。以前的紀琛算是個五好青年，品學兼優，富有正義感，至少表面上是。那時他的性子雖然也冷，但是他從來不會這樣的咄咄逼人，更不會對他這麽冷漠。和現在的他，确切地說是那件事後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林老師？”
林景回過神來，面無表情地解釋道：“沈女士找我，是因為她的焦慮症。她的丈夫的确曾多次毆打她，并且還有出軌行為。所以，你從我這裏得不到對你當事人有利的線索。”
即使……
“只是這麽簡單？”紀琛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好像沒必要跟你探讨我患者的隐私吧。”
紀琛道：“我只想要她治療過程的記錄。”
“我說過那是來訪者的隐私，抱歉，我不能交給你……”林景的話還沒說完，眼前就多了一張手續單，上面還有診所負責人的簽名，于是林景立刻改口，“好吧。我給你找找。”
林景打開櫃子，迅速從一堆文件夾裏抽出了沈女士的咨詢記錄。但他卻依舊站在書架邊，背對着紀琛道：“紀律師，你為什麽要為一個家暴男脫罪？”
紀琛輕笑一聲，仿佛聽到的是個笑話。他道：“林老師，如果你的來訪者是個異裝癖，你會把他趕出咨詢室嗎？”
“不會。但我會幫他矯正這種異常行為。”
“林老師，為我的當事人辯護，也只是我的本職工作。”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替一個喪心病狂的罪犯脫罪？”林景回頭，定定地看着他。
“在我的辯護下，他不會是罪犯。”紀琛嘴角上揚，露出冷淡疏離的笑容，“林老師，你的指控不成立。”
林景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你想做無罪辯護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證明你的當事人有精神障礙，且作案時無民事行為能力。”林景提醒道，“但很顯然，他很正常。所以，你打不贏這個官司的。”
“我知道。”紀琛輕笑，“把自己的當事人‘辯護’成精神病人是件很失敗的事，我并不打算那樣做。”
“那你打算怎麽做？”林景的問題脫口而出，可問完後他就後悔了。
這些關他屁事！
紀琛抿了一口茶，吐出幾個字，“反其道而行。”
林景愣住。
他突然後悔把記錄交給紀琛了。
“抱歉。林老師，我有事先走了，”紀琛收起笑容，他把那份記錄本放進包裏，然後遞給林景一張名片，“庭審前，我們還會聯系的。”
林景抱着手臂，冷冷看着那張黑色的名片，“紀琛，我不會做你的證人。”
紀琛沒說話，只是把名片放在桌子上，然後轉身離開。
林景有種濃濃的挫敗感。
在紀琛的手碰到門把手的瞬間，林景忍不住站起來，大聲叫住他，“紀琛，你真的沒什麽要解釋的嗎?”
“請問需要什麽解釋?”紀琛腳步一頓，然後慢慢轉身， 一臉坦然地看向林景。那目光坦蕩得讓林景差點懷疑，過去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
“關于當年的事。”林景氣憤地質問道。
紀琛當初做了那麽喪心病狂的事，現在還敢裝做不認識他？無恥！
林景涼飕飕地盯着他。
這些年來，他在腦海裏演繹過無數與紀琛再見面的小劇場，但這些劇場的核心是紀琛的花式道歉。
但不該是這樣的！
“當年？”紀琛的眼睛微眯，看起來有些茫然，“抱歉，如果你想質詢，請具體描述你的問題。”
還需要怎樣具體？林景瞬間啞口無言，紀琛連自己做了什麽都忘了嗎?
難道當年那次不靠譜的催眠出問題了？可明明那時……
“抱歉，我真的還有事，林老師，再見！”紀琛推開診室門，擡腳離開。
林景愣愣地看着他離開。
他沒有回頭，背影如秋風掃落葉般無情。
“混蛋!”等紀琛的身影徹底消失時，林景拿起桌角上的書，用力地在桌子拍着，“你就是在裝！失憶個屁啊！你就不能随便解釋一句嗎？”這樣他就不用再糾結下去了。
“林醫生，不就是一筆巨款嗎，何苦這麽暴躁，淡定，淡定！還有，不能說粗話，會被江老師罰款的。”小鄭縮在門口，她以為林景因為還不了錢而惱羞成怒，趕緊安撫林景。
林景悶悶地抱着手臂，“無法淡定！”
“你不會欠了幾百萬吧？”小鄭大驚失色。
“這是錢多少的問題嗎？”這是尊嚴問題。
是啊！小鄭欲哭無淚。她小聲嘀咕道：“欠的錢少，還起來比較容易。”
林景焦躁地抓了抓頭發，“還錢？呵呵，哪有那麽簡單，能還的話，我早就還清了。”
“為什麽不能還？”小鄭的眼裏瞬間閃爍着濃濃的八卦之光。
“還債不就等于……”林景把話咽了回去，表情突然變得有些不自然。
那是一種夾雜着心虛、憤怒、不解和懊惱的複雜表情。
“等于啥？”
林景尴尬地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小胖是轉診到了小穆那裏嗎？”
洗心島一共有四名主咨詢師，每個人都有擅長的領域。林景專攻異常行為矯正，例如戀物癖等有各種特殊癖好的患者；而林景口中的小穆則負責情感和婚姻咨詢。
“對啊。一開始他挺抗拒穆老師的，但穆老師用強大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他剛才表示願意接受後續的咨詢安排。”
“跟小穆說，這個來訪者她搞不定。”
“啊？”
林景的表情很嚴肅，“如果按小穆常用的方法進行治療，會出大問題。”
“不可能吧……”
林景靜靜地看着小鄭。
“所以？”
“棘手的問題還是我來處理吧。”
小鄭：“……”林景不會是想騙回他的來訪者吧？
林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要不，你來？”
小鄭撒腿就跑，“我……我馬上跟穆老師說。”
小鄭走後，診室又恢複了寂靜。
林景愣愣地看了一會窗外。
今天的陽光似乎有些刺眼。
片刻後，他收回目光，從身後的書架裏抽出一本黑色本子，封面是手寫的黑字：失敗案例反思。
他翻開本子。
案例1中，赫然寫着：
來訪者，顧某。
失敗原因：咨詢師能力不足，咨詢過程失控。
标紅的反思：必須遠離這類來訪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