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萬更) (1)
058
郗骁急匆匆趕回王府。
剛剛有人報信給他:明月一面吩咐一衆下人着手搬家, 一面尋找拆掉王府的工匠。
想不通她是在唱哪一出。
昨晚, 正如蘇道成承諾的那樣, 兩個人坐在一起用飯、喝酒,很是快意。席間,蘇道成說的幾件事都關乎他的私事,例如問他有沒有改變心思, 娶妻成家;例如聽說他要□□,問是不是認真的;例如他的寶貝妹妹年紀不小了,是不是該張羅婚事了。這些, 蘇道成與蘇夫人都願意幫忙。
他與蘇道成的交情, 比酒肉朋友好了不是一點半點,離生死之交則有一大段距離。
是很投緣, 相互欣賞的那種好友。除非與彼此相關,否則從不談及公事。就是這樣的朋友,坐在一起才不會有壓力, 便願意時不時小聚。
至于生死之交, 他倒是想見,偏生隔着關山萬裏, 挂念彼此時只能通信,信件來來往往, 大多數時候總結起來不過是一問一答:問話的說還活着呢吧,近期都不會出亂子吧?答話的就說還活着,幾年之內死不了。
最近裴顯铮的信件比較頻繁,第一封信裏說沒仗打了很悶, 我知道,但再悶你也不能發瘋吧?弟兄們八百裏加急的信件我收了不少,大夥兒是真懵了,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我正在寫請命回京的折子。
他看完就上火了,當即動筆回信,劈頭蓋臉一通罵,又說我現在管不了別人,連你都管不了了是吧?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那兒,再歷練一兩年,沉澱沉澱心性。敢繞過我讓皇上準你回京做官的話,我也不會怎麽樣,最多是以後見着了不認識你,權當前幾年過命的情義是我做了一場自作多情的夢。
過了十來天,裴顯铮的信件又至,說真是難得,隔着幾千裏,我還能把你氣得跳腳。我只是心裏沒底,逼着你給我交個底,連這都看不出來?我不問你還能問誰?難不成寫信給皇後?快跟我說說,別磨煩沒用的。
末了,裴顯铮說我看出來了,你如今是真不對勁,不然怎麽會男女不分,連自作多情的話都出來了?
看着信件,裴顯铮那張壞笑着的俊臉分外清晰地在腦海浮現,他不由得也笑了,再回信時,便是扯閑篇兒的語氣了,提了提最近那些事,讓裴顯铮只管放心。
能與裴顯铮說起的事情、殇痛甚至狼狽,絕不會與蘇道成提及。
究其原因,不是蘇道成人不夠好,而是道不同。
蘇道成骨子裏有着歷代忠臣的那顆忠心:只要皇帝沒有觸碰天下臣民底限的罪行,他就會無條件效忠皇權。
而他郗骁不是,因為他不可碰觸的底限比尋常人多:親人、摯愛、弟兄、軍兵都是不可委屈的,都是他發誓再不會辜負的人。
有一度總擔心自己就要被逼急了,而到如今,終于心安。現在不好過的是皇上——皇上如今比他的顧慮還多,比他不可觸碰的底限也更多。
有時靜下心來冷眼旁觀,反複思忖,真會有點兒同情皇上:負擔太多也太重,還是餘生都不能卸下的重擔,想要做到游刃有餘,可要着實辛苦好幾年。
可是,這真好。
持盈終究沒有嫁錯人。
而他,若是可能,若是皇上願意給他餘地,他會鼎力相助。這就不是單純為着持盈了。畢竟,好帝王與好夫君是兩碼事。
他只是希望,皇上能夠兩者兼顧。
遐思間,一路疾行的馬車進到王府,在外院停下來。
郗骁下了馬車。
姚烈快步走來,面色凝重。
郗骁看一眼來回穿行的下人,手指刮一刮一邊的濃眉,“誰惹着她了?在哪兒呢?”
姚烈道:“在您的外書房。嗯……聽說是把書房的擺件兒字畫藏書都毀了。”
郗骁面色驟變,火急火燎地趕去書房院。
姚烈張了張嘴,随後嘆一口氣。這還沒說最要緊的那件事,王爺就這樣了,等下……他可怎麽張嘴呦。
郗骁疾步走進書房,邁過門檻兒的時候,差點兒被絆倒。
十歲起住到現在的地方,做夢都沒想過,險些在這兒跌一跤。斂目一看,見門口亂七八糟地擺放着一些小物件兒。
他又刮了刮眉毛。到此刻,心裏氣歸氣,卻知道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發作出來的。
他吸進一口氣,打量着空空如也的書架、博古架,視線最終落在站在書架前的明月身上,對她招一招手,“出來,咱哥兒倆說說話。”語畢轉身出門,席地坐在臺階上。
郗明月對忙碌的下人擺一擺手,“都下去吧。院子裏不需人服侍。”
下人齊齊稱是,魚貫退出,離開書房院。
郗明月走到郗骁身側,也席地而坐,“生氣沒有?”
到此刻,郗骁的氣已經全消了,笑,“沒。”他側頭看着妹妹,“你是該這麽做。”他把父親的書房毀了、燒了,妹妹報複回來,合情合理。父親的書房,何嘗不是她時時流連、睹物思人之地。
郗明月手肘撐着膝蓋,雙手托腮,眼神無辜地看着他,“真沒生氣?不能夠吧?你書房裏好多物件兒,都是持盈和令言姐喜歡的,還有不少,是她們送你的。”
“不生氣。只是有點兒可惜。”他真不生氣了,也真的開始可惜起來。但也沒事,畢竟,能經常見到她們。
“那麽,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毀了爹爹的書房?”說起這件事,于她是很艱難的事。
郗骁轉眼看着花圃裏開至荼蘼的春花,語氣散漫,“能為什麽?喝多了。”說完,他身形向後仰,雙臂撐在身側。
“不肯說就算了。我只管算我的賬。”郗明月也散漫地道,“橫豎你也不願意回家了,回家就發瘋,那就換個地方住。”前天夜裏,他折騰完跑去客棧留宿;昨日夜間,則留宿在了蘇道成家中。
“嗯。這就對了。”郗骁沉一沉,道,“有個事兒我要告訴你。你聽完之後,如果介懷,什麽都不要說;如果不介意,打理好自己的心思,得空就進宮去看看持盈。”
郗明月預感事關重大,側頭定定地看住他。
郗骁簡略地把持盈的身世告訴她。
郗明月又看了他片刻,随即轉過身形,把臉埋在臂間。
“……”郗骁看着妹妹,一時不知作何感想。這一刻,他擔心,甚至恐懼,怕妹妹對人情世故的看法到底是與自己背道而馳。如果妹妹介意持盈的身世,甚至心生輕蔑不屑……那麽,他日後要如何面對她,又如何對待她?
兄妹兩個沉默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了妹妹的抽泣聲。他擰眉,看到妹妹輕輕顫抖的雙肩,半是惱火半是無奈地道:“哭什麽?這麽倒黴的人又不是你。”
郗明月卻哭得更大聲。
“再哭打你了啊,最煩最怕的就是你哭。”他恨聲恨氣地說着,卻坐直了,擡手輕拍妹妹的背。
“煩死了。一個一個,就沒有順心的事。”郗明月一面哭一面含糊地道,“你還能放火整治人撒氣,持盈可怎麽辦啊?說到底,那關她什麽事兒啊?許夫人,還有她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不是人啊?這輩子就沒聽說過比他們更禽獸不如的人,氣死我了,可我又幫不上忙。一直都是持盈幫我,她有個什麽事兒,我總是沒處下手,沒本事幫她……”說到這兒,她痛哭失聲。
這哭泣,是這麽久以來的一次宣洩。哥哥的百般暴躁,百般痛苦,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卻是不知症結。先前還以為持盈的日子很順心,這就夠了,卻是沒料到,持盈要承受這突如其來的風波與打擊。
那樣倔強的女孩子,要怎樣才能放下身世的陰影,要到何時,心結才能打開?
那是除了持盈,任何人都無法真正幫她看開、放下的事。
十幾年漫漫流光逝去,她如今心頭最重也僅有的,不過三兩個人,但哥哥與持盈的心魂都在煉獄中掙紮,她不是不知情,便是手足無措。
太沒用了。
她撕扯着自己的衣袖。
郗骁牽了牽唇,把妹妹攬到自己的臂彎,“傻丫頭,沒事兒,都會過去。不準再哭,你哭的時候醜死了。知道嗎?我最怕看你哭,就是怕看到你這醜樣子,醜的都吓人,你知不知道?”
郗明月破涕為笑,死死地掐了他一下,“你這個混賬,從來就不知道嘴下留情。”
郗骁嘶地吸進一口氣,“那還不是因為你手下從不留情?你就缺打,我就不該慣着你。”
郗明月吸了吸鼻子,“那什麽,我就是想故意惹你生氣,你那些東西都沒毀掉,現在應該都好端端地送到新宅去了。”她怎麽舍得傷哥哥的心呢?她的哥哥,只是看起來威風八面而已,其實,很可憐很孤單的。
郗骁用大紅官服衣袖給妹妹拭淚,“就知道你最乖。”
“我們要怎麽幫持盈?我是說,需不需要我做什麽?”郗明月正色詢問。
“眼下還不需要。”郗骁刮了刮妹妹的鼻尖,“走一步看一步。”
“好。”郗明月用力點頭。
在院門口的姚烈輕咳一聲,“王爺,屬下有要事禀明。”
郗骁打量着明月,又給她擦擦臉,這才道:“過來說。”
姚烈走到兄妹兩個近前,躊躇片刻,如實道:“王爺,追蹤陸乾的人本已得手了,但在昨夜,陸乾被外人擄走,去向不明,不知從何查起。”
“……”郗骁擰了眉。
郗明月一看兄長那個臉色,便知他少不了要發一通脾氣,連忙起身,匆匆離開。
·
許持盈想起身洗漱穿戴,但周身酸軟無力,心念一轉,決定不再勉強自己。
德嫔離開之前,跟她仔細說了說要見的人的情況:西越如今三大商賈鼎立,其中之一是蘇忘。将要進宮回話的女子,是蘇忘身邊的女管事宋雲香。
再多的,葛駿與德嫔便不知道了。
等待期間,睡意全無,許持盈将甘藍喚到面前,說了說從許夫人口中得知的一些消息,末了道:“你去找林墨一趟,複述一遍,他應該能當即給出名字。”
林墨其人,心思缜密,聰明絕頂,雖然年紀輕輕,但對宮裏宮外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關于她生母的身份,線索不少,所以不難知曉她昔年的身份。
甘藍稱是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便回來複命:“林大人說,在當年,合乎這些線索的只有蘇家,蘇家只有一名閨秀,在他看來是蘇妙儀。”語畢,将手中一個牛皮紙袋呈上,“是蘇家昔年方方面面的記錄,林大人找出來,讓奴婢轉呈您過目的。”
許持盈并不想看,“收起來吧,得空再看。”
甘藍稱是,轉身時與木香對視一眼,眼中現出擔憂之色。
皇後身在閨閣的時候,也曾吃過悶虧、受過傷、生過病,但是每一次都會因為境遇生出好勝心,漂亮的大眼睛總是亮閃閃的。
這一次卻是不同。
皇後雙眼如寒潭之水,黑沉沉的,眼神透着心力交瘁時才有的疲憊。
甘藍與木香一樣,心疼不已,卻不敢問原由。
終于,翟洪文将人帶至,随後,他不便悄然退下。
甘藍、木香退到寝殿門口服侍。
女子在寝殿門內站定,随後跪倒在地,“民女宋氏雲香,拜見皇後娘娘,問皇後娘娘金安。”
“平身。”
宋雲香稱是起身,自是不敢四處打量,眼睑微垂,視線定格在近處地面一點。
許持盈倚着床頭,打量宋雲香。三十歲上下,身姿窈窕,容色秀美,穿一襲墨綠衫裙,站在那裏,不卑不亢。
宋雲香說出來的話,也不能全然相信,不過是聽人換個方式再講述一遍自己的身世。很刺心的事情,卻一定要做。她總不能真的把一切是非都留給蕭仲麟、父親、郗骁和沈令言。
沉吟片刻,許持盈問道:“想過會進宮來麽?”
宋雲香如實道:“回皇後娘娘的話,民女想到過,畢竟,民女最先是被人押送到了許夫人面前。”
“李二爺?”許持盈問。
“正是。”宋雲香停頓片刻,見許持盈沒說話,便知是在等待自己講明原由,因而繼續道,“民女進京來,是勢在必行。只是沒料到,會被李二爺留意到,更一度成了他自以為能夠控制的棋子。幸好不管怎樣,民女終究是來到了京城。”
許持盈撫着寝衣的袖管,語氣随意:“你的來意是什麽?”
宋雲香語氣真摯:“皇後娘娘容禀,民女進京,只是為了救一個人脫離險境。最早的打算,是要以昔年舊事作為把柄,讓東家手下留情。”
“你的東家是誰?”
“蘇忘,也就是當年的蘇家大小姐,蘇妙儀。”宋雲香屈膝一禮,“當年民女是她的貼身丫鬟。”
許持盈凝望她一會兒,“你要救的人又是誰?”
“暗衛統領,陸乾。”
“……”一些猜測,險些讓許持盈沒了說話的興致。
宋雲香跪倒在地,“皇後娘娘,民女曾苦苦哀求許夫人,求她請您與攝政王費心斡旋,卻遲遲沒等到下文,不知道——”
許夫人當然沒那麽做,所有的心思都用來算自己那本賬了。“她并未提及。”許持盈眯了眯眼睛,“但是,你也沒閑着,想來并沒耽擱你的事情。”
皇後的話,指的一定是她出入夏家的事。宋雲香默認。
許持盈問道:“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宋雲香一愣,跪倒在地,“民女有下情回禀。”說話的時候,難掩臉上的驚詫之色。不論天之驕女許持盈,還是母儀天下的六宮之主,歸根結底,都是只有十六歲的女孩——被生母遺棄的可憐人罷了。可是,見到知情的人卻是态度淡然,對當年事沒有一絲好奇,更不關心生父生母到底都是誰。當真是匪夷所思的一個人。
“也好。那就說說你覺得有必要說的事情。關乎蘇忘的,便不需說了。”
宋雲香再度驚詫,略一思忖,道:“民女進京來,便知定有身死之日,但只要能夠救下暗衛統領,無悔無憾。這件事,懇請皇後娘娘成全。否則,三日後,關乎皇後娘娘身世的流言蜚語,便會在民間、朝堂流傳開來。”頓一頓,她補充道,“眼下,民女并未對見過的朝廷大員家眷細說原委,沒有把話說透,但在三日後,便不是這樣了。只要三日之內,民女看到暗衛統領安然無恙,便會傳消息給身在民間的親信、故友,他們定會守口如瓶。”
“要陸乾安然無恙?怎麽個安然無恙的法子?”
“請皇上發明旨,允許陸乾辭官,去江南安度餘生。”
“知道了。”許持盈擺一擺手,吩咐道,“把她交給影衛。”
甘藍與木香聽得雲裏霧裏,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恭聲稱是。
宋雲香高一腳低一腳地離開坤寧宮的時候,以前十足十的信心莫名消散大半,忐忑、擔憂、驚惶抓緊了她的心魂。
留在寝殿的許持盈按了按眉心,對木香道:“難受。你跟路太醫說說我的症狀,跟他拿點兒立刻見效的藥回來。半個時辰之後,讓他過來一趟。”
“太醫院有記檔,路太醫一看便知給您開什麽方子。”木香笑道,“奴婢等甘藍回來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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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藍把人帶到沈令言的值班房。
沈令言道:“等會兒我把她帶回沈府,親自審問。讓皇後娘娘放心。”
甘藍稱是,又道:“方才皇後娘娘也沒跟她多說什麽。……”把許持盈與宋雲香的話複述一遍。
沈令言聽完,沉默片刻,有些擔心,“接下來的事,我看着辦吧。”
甘藍點頭,又道,“依奴婢看,皇後娘娘也會有所舉措。”主仆多年,這還是能夠猜出、感覺到的。
“那麽,有什麽事,我讓輕揚禀明皇上。”持盈手裏又不是沒人,卻選擇把宋雲香交給影衛,便是無意隐瞞皇上的意思。
甘藍嗯了一聲,笑着行禮道辭。
沈令言帶宋雲香回府之前,斟酌片刻,去找林墨,開門見山:“蘇忘其人,你知道多少?”
林墨笑着搖頭,“只知道是商賈,至于如何發跡,如何聲勢日隆,街頭百姓恐怕都比我知道的多。畢竟,與巨賈有來往的達官顯宦,都是暗中行事。”
“也是。”沈令言笑了笑。他們這些人,腦子裏裝着太多宮廷內外、官場之中的秘辛,但民間、江湖是非,便是力所不能及的,所知的大多是傳聞,不足信。
林墨心頭一動,“這蘇忘,究竟是男是女?”因為相同的一個姓氏,本不該有這種猜測,但直覺告訴他,蘇妙儀與蘇忘有關,甚至于,可能是同一個人。
沈令言一笑,把話題往別處扯,“這話說的,你還不如索性懷疑蘇道成與蘇忘有關。”
林墨哈哈一笑,“不可能。蘇大人是北地蘇家,用他的話說,在那邊是獨苗苗,與別處蘇家的唯一的關系,不過是一句五百年前是一家。”頓一頓,又望一眼與她手下一起站在不遠處的宋雲香,“蘇忘的大管事不就在你手裏麽?你怎麽也會做舍近求遠的事。”
沈令言和聲解釋道:“人犯的話,哪兒能當真,我想先心裏有數再問她。”
“這類事——”林墨想一想,“你別管了,皇後娘娘手裏有這種人。”
“得,那我就放心地摸着石頭過河了。”沈令言就知道這是個人物,跟他開誠布公地說說話,總會有所得。她笑着道一聲謝,轉身離開。
難怪持盈懶得與宋雲香多說,敢情是手裏有消息分外靈通的人。這小丫頭,不定何時就會給人意外。她想着。
回府途中,手下禀道:“平陽郡主今日忙着搬家呢,選的新居就是在沈府斜對面的那所王府別院。”
沈令言蹙了蹙眉,知道明月這丫頭在冒壞水兒,卻是不能責怪,更不能阻攔。
那座郗王府別院,是郗骁三年前命王府管事置辦的,聽說是用什剎海的兩所上好的宅子換的。有一次,她一出門就遇見了去別院的郗骁,當即給了他一記冷眼,他卻笑笑地說:“辦什麽事兒都得上心,做冤家對頭也一樣,要擺出個架勢來。”
雖是這麽說,他也只去過別院那一次,一來二去的,她幾乎已忘記那所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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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骁從王府回到值班房沒多久,便聽說了明月選擇的新居,嘴角一抽,險些又開小差溜回府,轉念便決定随她去。
妹妹跟他哭了一場,他是再不敢跟她擰着來了。
很多男人都是這樣吧,天不怕地不怕,怕的是小女子的眼淚,不管這小女子是至親,還是至愛。
他讓自己靜下心來,專心處理公務。
未正,乾清宮的太監過來,說皇上有請,他即刻起身前去。
蕭仲麟找郗骁,是為兩件事。
其一,郗骁□□到名下的事,前兩日寫了奏折,今日禮部把這份奏折送到了他手裏。
其二,先前他給四個相關地方官寫了四封言辭懇切态度誠摯的密信,這一半日有了下文。四個人俱是回信時附上奏折,有兩個發力檢舉,彈劾趙習凜與蕭寶明在自己轄區的種種不義之舉,另外兩個則是曾與趙習凜牽扯不清,今時的态度是想戴罪立功。在信件中,莫不是受寵若驚或是感激涕零的态度。
為人處世,不妨偶爾打打人情牌,帝王尤其如此。
有了地方官的配合,這樁牽連甚廣的長公主與驸馬做下的貪墨案,足以讓趙家倒臺,定北侯趙鶴的兵部尚書,是如何都保不住了。而若只從兵部過失着手的話,就別想從速罷免趙鶴的官職。
這是關鍵。
蕭仲麟先把貪墨案的事情跟郗骁說了說,又把四個地方官通過卓永的人手交上來的奏折推給郗骁,“都是有理有據,沈令言手裏也有一些人證,過幾日就能送到刑部。”
郗骁看過那四道奏折,不難想見到是怎麽回事,心生幾分欣賞之情。無疑,皇上給主審趙家一案的幾個人開辟了一條捷徑,不然,真不知道要磨煩到什麽時候。
“再就是你的家事。”蕭仲麟揚了揚手裏的折子。
郗骁拱手行禮,“還請皇上恩準。”這是一定要辦的一道手續,得了皇上的允準,郗家旁支便不敢跟他鬧騰,不會彈劾他不顧世家大族的規矩率性而為。
蕭仲麟凝視他片刻,“想好了?”
“想好了。”
蕭仲麟沉默片刻,又問:“真想好了?”
郗骁聽得出他語氣裏的困惑,險些笑出來,“臣是三思而行。”
“你想好了,朕卻想不通了。”蕭仲麟雖是這樣說着,卻打開奏折,提筆批示,“準了。話可得說在前頭,日後你若反悔,定是麻煩得很。”
“皇上放心,臣不會反悔。”
蕭仲麟批示完畢,放下筆,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還沒娶妻,就先給自己張羅兒子。”說着就笑起來,“哪兒有你這麽颠三倒四的。”
郗骁也笑了。
蕭仲麟現在很願意跟郗骁閑談,“你是不論娶妻與否,也得□□,是吧?”
“是。”郗骁承認,“皇上放心,娶妻與子嗣,是兩回事。”
“你是攝政王,按理說,我是該張羅着給你賜婚,但是覺着沒那必要。”蕭仲麟道,“你哪日要成婚,跟我說一聲就行,到時我再給你錦上添花,下一道賜婚旨。要是願意一直這麽混日子,我也不好心辦壞事。平陽郡主也是如此,你記下。”
郗骁由衷地謝恩。他最煩的事情,不過是皇室裏的人動不動就想做主他或明月的婚事。
“聽錦衣衛說你家裏有事,回去照看着些。”蕭仲麟道。對持盈那麽好的人,他願意大事小情上體諒一些。
郗骁微笑着謝恩告退。
·
木香從路太醫那裏帶回來的藥丸,很有效果。許持盈吃了一顆,過了小半個時辰,乏力、昏沉感減輕許多,便起身洗漱穿戴整齊,在書房等着路太醫過來。
路太醫名予,前年冬日在葛駿的推薦之下,進入太醫院。
路予還有個兄長——路離。
許持盈與兄弟二人淵源頗深,她如今略通醫術,能輕易辨出飲食之中是否有毒,都是路予的功勞。
路予走進來,一本正經地行禮問安。
許持盈讓他平身,打量片刻。還是印象中的溫文爾雅、玉樹臨風。她示意甘藍木香去門外守着,随即指一指對面的座椅,“在太醫院還好麽?”
路予落座,笑道:“還是被那幫老學究當愣頭青,特別好,你都不知道多清閑。”
許持盈笑了,“官宦家眷請太醫,都不敢派你去吧?”
“別說家眷了,就算是丫鬟小厮不舒坦,他們都不讓我去。”路予牽了牽嘴角,“當年的小神醫,竟落到了這步田地。但我也知道,他們是顧着五軍大都督的情面,這才把我供起來的。”
許持盈笑意更濃,“你本不需要進太醫院。”
“不進太醫院能做什麽?”路予揚眉,“去做白鴿掌門人的副手?打死我都不去。就我那個哥哥,不出倆月就能把我氣死。”
許持盈輕笑出聲。不管是路予還是路離,相見時總會讓她心情愉悅。
路予談及的白鴿,是掌握着各路消息的幫派,不論民間、江湖,只要小有名氣的人,白鴿都能做到知根知底,如此,外人可以用銀錢換取白鴿掌握的消息,也可以出大筆薪酬請白鴿幫自己解決難題或是脫離困境。
白鴿有百餘年的歷史了,一直都是很特殊的存在,鮮少結仇,與各路人等都是和和氣氣相處。
路離是白鴿現任首領。
“說吧,有什麽事兒?”路予道,“你的脾氣我知道,沒大事絕不會找我。”
“三大商賈之一的蘇忘,身邊有個女管事叫宋雲香。”許持盈直言道,“宋雲香的親朋、心腹,三日內,我要找到,除掉。明日此時,我希望能看到名單,如此才能盡快尋找人手去做。在你看,能辦到麽?”
“可以。”路予神色逐漸轉為凝重,“你也知道,他這兩年都在京城,常住別影樓,我等會兒就能告假早些回家,太醫院從來不讓我夜間值班。至于人手,你別管了,他會兩件事一起辦。”
“不用。”許持盈道,“這事兒比較髒,也很麻煩。”
“你的事兒,不管怎樣,他都會高高興興去幫你做成。”路予抿了抿唇,“聽我的吧,不然我還得來回傳話跑好幾趟。要想答謝他,就照顧我一些,別讓我死在太醫院就行。他還指望着我幫他分擔些事情呢。”
許持盈聽了,有些哭笑不得。
“就這麽定了。”路予又道,“蘇忘發跡至今的事情,我都知道,你想不想聽?”
“只想知道兩件事:蘇忘是不是女扮男裝?最早是不是官家閨秀蘇妙儀?”
路予點頭,“是。”
“曉得這些足夠了。宋雲香的事情了結之後,對蘇忘也要留意一些。”這個女扮男裝的商賈,應該就是稱她為孽根的女子,亦是把她生下來卻抛棄的女子。知道她的事情,全無必要。有必要的,是防範着她的親信再生出這種是非。
路予即刻起身,“我都記下了,你放心。我這就回府。還有,何時我想在太醫院做出點兒名頭來——”
“跟我說一聲就行。”請平安脈、調理身體都交給路予,旁人自然會高看他一眼,不會再讓他繼續做閑人。
路予逸出大大的笑容,拎起藥箱,快步離開。
許持盈獨自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了小廚房。心頭的煩躁揮之不去,做點兒事情,總能有所緩解。
路予回到太醫院,很順利地得到提早回家的準許,離宮回家,換了身衣服,便策馬去往別影樓。
別影樓是個酒樓,去年開春兒建成的,共五層,待客的只有下面三層,提供的菜肴,大多數味道辛辣,羹湯只有五道,茶與酒更是都不超出三樣。
路予首次進到別影樓,通過掌櫃的、夥計的擔心抱怨了解到這些,笑得打跌,說這是好事兒啊,難得路離也有明知虧本兒還要做的敗家行徑。
但在後來,事實告訴他,對于一些特定的行當裏的特立獨行,京城官民是願意捧場并買賬的——別影樓名字絕對诠釋不出個吉利,菜品酒水就那些,開張之後,生意卻是越來越好。
他在心裏直罵老天爺不開眼,什麽事兒都能照顧到路離,路離卻在那時候不高興了,責問掌櫃的:“是不是你做了什麽手腳?誰讓你把這兒弄得這麽嘈雜的?”
掌櫃的欲哭無淚,好一番委婉地把術業有專攻——別影樓有專攻解釋給他聽:廚子做來做去就是那些菜,又願意精益求精,食客覺得味美,願意經常光顧也是情理之中。
路離應該是沒詞兒的時候,還是說:“差不多就行。我過來的時候,把飯菜做得好些就得了,別的不用太在乎。”
他聽說之後絕倒。自己那個哥哥,別扭起來,饒是神仙都沒轍。但在之後不免留心,一番查證之後,才知道別影樓因何建成——那些辛辣的菜肴、鮮美的羹湯和上好的酒水,都是許持盈進宮之前喜歡享用的。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孩的心思到了這地步,自是用情到了極處。
而這種男子——心思只為着許持盈的男子,在京城有那麽幾個。都夠出色,偏生無法打動那女孩的心,甚至不能讓她在自己和家族之間有絲毫的猶豫。
她對誰都只有友情,沒有兒女情長,怎麽樣的相互幫襯,到了她那裏,都會變成友人之間該有的相互幫襯,且是互惠互利。
走進別影樓,步上樓梯,慢吞吞去往五樓的時候,路予琢磨着蘇忘、宋雲香為何惹得持盈注意并且出手。
蘇忘,也就是蘇妙儀,在京城銷聲匿跡是十六年前。離開京城兩年之後,在江南出現,最初是做小本買賣,一點點擴大規模。這些年,屢有慧眼識珠的商賈出手幫襯,她名下的生意便越做越大,五年前開始,綢緞、瓷器、玉石、草藥等生意以令同行瞠目結舌的速度擴張到各地。
這個女人,因何引得持盈矚目?持盈又因何要除掉她名下大管事的親朋、心腹?
持盈與她,有着怎樣的恩怨糾葛?
想不通。但是路予知道,路離應該能給他一個合情合理或是聳人聽聞的答案。
踏着樓梯走到五樓,轉入廊間,路予走到北面居中的一個房間門前站定。
守在門邊的仆人謙恭一笑,揚聲通禀。
“請。”裏面的路離道。
路予應聲推門而入。
路離卧在臨窗的躺椅上,一襲純白道袍,愈發顯得發絲、濃眉漆黑,閑适的姿态,有着世外之人的道骨仙風。
路予咳了一聲,沒行禮,便在路離近前落座。他與路離是同父異母,命都夠苦的——他們的爹都不知道他們各自的母親誰該是正室——都沒明媒正娶,但一直有來往,足見年輕時有多風流成性。
路離與他,從不看輕彼此,但也不慣着彼此的脾性。
路離轉頭望向路予,“出什麽事了?”
路予如實道來。
路離聽完,只略略思忖就道:“宋雲香那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