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雙更)
054
“很好。”許夫人笑道, “你這樣待我, 很好。讓我愈發心安理得。”
許持盈身形向後, 背部靠着椅背,身形向右’傾斜,右臂搭在扶手上,坐姿顯得很是懶散。習慣了, 遇到的事情越糟糕,她越會完全放松自己,若有可能, 會用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對待對手。
許夫人深深凝視着許持盈, “到此刻,你一定已經猜出來了。你我并非母女。若是親生母女, 我如何都說不出方才那些話。”
許持盈穩穩接住她的視線,眼神不見絲毫波瀾,對視片刻, 抿唇淡淡一笑, 揚了揚漂亮的小下巴,示意繼續說下去。
這樣的反應, 反倒讓許夫人心生忐忑。冷眼旁觀這些年,她了解如何迅速刺痛、激怒持盈, 她了解持盈平時的性情、做派和遇到一些事、聽到一些話的反應。
但是,如果持盈處于暴怒的邊緣,沒人能猜到她下一步會做什麽。
乖巧懂事可愛如小仙子、跋扈殘忍冷酷如小瘋子,都是持盈。
持盈的脆弱, 她沒看到過。
許夫人将先前推到一旁的茶盞端起來,慢條斯理地喝茶期間,反複思忖接下來要說的話,權衡輕重利弊。
許持盈也不催促,甚而錯轉視線,讓對方安心斟酌。
許夫人放下茶盞,輕咳一聲,将部分過往娓娓道來:“你的生身母親,原本是大富大貴的命,那時候心儀她的男子,我所知的三個,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
“只可惜,遇人不淑。一個男子因為求而不得,因愛生恨,讓她拖成了老姑娘不說,還出手打壓她的雙親、兄長。到她二十歲那一年,日子只算是不太拮據,三個親人更因常年氣悶卧病在床,先後撒手人寰。
“我與她有些交情。
“我懷上第三個孩子的時候,她最後一位親人離世,正是最傷心孤單的時候,我命人去看過她幾次,能幫的就幫一把。
“那時候,我上面有公公婆婆,懷胎兩個月的時候,跟你父親——不,跟老爺在一些事情上起了争執,都認真動了氣,我便去別院安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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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公婆只怪我不懂事,任由我鬧意氣,一句規勸的話都不說。估摸着老爺是鐵了心要跟我一輩子各過各的,我在別院那麽久,他一次都沒去過。自己不去不說,也不讓家裏別的人去,把兩個兒子交給兩位長輩照看。
“就那樣,我在別院一住就是半年多,是陪嫁的宅子,身邊的下人都是陪房。
“住到別院兩個月之後,你的生母出事了。
“她去找我的那一天,起了風,下着雨。她看起來怪怪的,眼神呆滞,跟我說要離開京城,是來道辭的,便走了。
“我覺得不對,命人跟着她。她半路暈倒了,下人忙把她帶回到別院。
“她精神特別恍惚,我當下也問不出什麽,只好生寬慰着,讓她暫且住下。
“沒幾日,丫鬟看出她有了身孕,四個多月了,不穿寬大的衣服已經顯懷——兄長剛死,人還未嫁,她有了身孕。”
說到這兒,許夫人語聲頓住,看着許持盈。
許持盈右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神色,像是在茶館裏聽人說書。
到此刻,仍然不動聲色。只這般門面工夫,就沒誰比得了。
許夫人啜了一口茶,茶有些涼了,她也不在意,放下茶盞繼續道:“我當時就問她,你以後可怎麽辦啊?不如我幫你做些功夫,盡快到外地找個人家,讓孩子出生之後有個正當的出身。
“她說不行,絕對不行,這孩子是個孽根,不能留。
“她曾私下找過大夫要打胎的藥,但是大夫都說,她身子骨不好,若是用打胎藥,一定會一屍兩命。
“可是,她不能死。她三個親人的仇還沒報,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她就該設法嘗試,讓仇人血債血償。
“太多的仇恨、窘迫,讓她陷入兩難,不知何去何從。
“我思忖再三,說你覺得孩子是孽根,又不能不生,生下來恐怕也不會善待。那就把孩子給我,畢竟兩個胎兒差不了多少天,你就在這裏與我一起安胎,生完孩子之後,你只管去別處。只一樣,孩子日後不論怎樣,都與你再無關系。
“她答應了。
“過了一段日子,我因為長期與老爺、公婆怄氣,小産了。那是齊齊整整的一個男孩兒。
“小産前後,許家還是沒一個人去看過我。那段日子,回想起來都覺得漫長。
“我能起身之後,命下人更為細致地照顧你母親。如果說先前還有些顧慮,還考慮過是不是要跟老爺如實說出這件事,到了那時候,我已經鐵了心做成這件事。”
許夫人輕輕籲出一口氣,眼含輕蔑地看着許持盈,“你就是那個孩子,你生母口中的孽障,我膝下的不孝女。”
許持盈斂目沉思,良久都不出聲。
許夫人也不再說話。
許持盈托腮的右手落下去,與左手交握,和聲道:“你說,你們有些交情。”她把有些二字咬得有些重,“你那時與婆家鬧翻,始終沒提過娘家,他們似乎也沒管過你吧?你的日子不是尋常的不好過,這麽不好過,好意思讓友人知曉你去了別院安胎?那女子總不會是從許府打聽到你身在何處吧?”
之所以有這份懷疑,是她了解望門貴婦絕對不會家醜外揚。虛榮心重的,只要能夠做到,就會杜絕自己被人議論、同情、嗤笑的可能,不論親疏;性子要強的,出嫁之後如果有至交,也是報喜不報憂,不遇到大是大非,絕不會麻煩朋友;性子懦弱的,就根本沒有離開夫家常住別院的可能。
那女子去找許夫人,定是有着什麽緣故,但是許夫人不想提及。
說出懷疑,許持盈又點破一個事實:“而且,你這輩子就沒有交心的友人。那女子之于你,到底是什麽人,你自己清楚。”
許夫人難以掩飾心頭的驚詫,匪夷所思地望着許持盈。
那樣不堪的出身,知情之後難道不該傷心難過暴跳如雷麽?難道不該全然拒絕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麽?
可她在做什麽?在有理有據地分析言辭間發現的疑點。
這還是個人麽?
許持盈微微搖頭,“罷了,我只是提醒你,下次與人說話的時候,盡量避免讓人一面聽一面犯嘀咕。”
“你,”許夫人問道,“還想知道些什麽?”
“沒有。”許持盈微笑,自嘲地微笑,輕聲說道,“我是個被生母抛棄的孽障,我是你口中的不孝女,我不是天之驕女,我是出身最不堪的人——這些,我都知道了。你告訴我這些,我謝謝你。”
她唇畔笑容的紋路緩緩加深,明眸裏的光芒越來越冷,森冷而灼人眼眸。
有沒有一種冷靜,是瀕臨或已越過瘋狂才生出的?
有的。
這一刻的許持盈,便有着趨近于瘋狂的冷靜。讓人心生恐懼。
許夫人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下意識的以此來對抗流竄至骨髓的恐懼,“你的生母是……”
“不需告訴我。”許持盈的語氣輕而堅定,“我對此毫無興趣。現在,我只想讓你以你所有的親人發個毒誓,證明我的出身并非你誇大其詞或是胡編亂造。”
“我可以。”許夫人毫不猶豫,擡手指向上空,神色堅定地發毒誓。
許持盈看着許夫人的雙唇一張一合,語聲傳入耳中,她卻覺得分外遙遠。
這片刻間,她微不可見地打了個寒顫,心裏生出空茫、悲怆之感。
今日起,她沒有家了。
她交握的雙手死死用力,以致骨節生疼,這疼痛讓她壓下心頭翻湧的酸楚,喚回她的理智。
她問許夫人:“如果不是看着我如今境遇好轉,你還不會告訴我這些吧?”
“的确。”許夫人盯着她黑寶石一般灼灼生輝的眸子,“有些事,以你的頭腦,事後一想就清清楚楚,那就不如由我現在告訴你。
“最早,我對你和幼澄、幼晴的情分差不多,懶得親自照看,又怕一個個的太不成器,長大後沒個用處,所以,時不時的會插手管一些事。
“先帝給你和皇上指婚的時候,我開始想善待你,可是磕磕絆絆了那麽多年,做不到了。我看到你就打心底厭煩。之後又瞧着皇上一再給你難堪,我就想,指望不上你了,索性省省力氣。”
許持盈緩緩接道:“如今,時機到了。”
“對,如今你正得寵,時機已到。”許夫人如實道出心緒,“原本我不需實話實說,甚至可以一點一滴地透露給你,可你不給我機會,更不給我臉面。你這樣的性子,得寵只能是一時,我再不抓緊機會,往後便是娘家繼續落魄,許家也陪着你遭殃。”
的确,許夫人本不需把話說的那麽惡毒,但是積怨已久,厭煩已久,自是沒閑情給她留顏面。
這就是報應吧。
不做乖女兒的報應。
許持盈再一次自嘲地笑了。
許夫人強調自己的目的:“我的娘家,在你眼裏再不好,但對我有着莫大的恩情。是,在你看來,他們做過錯事,他們的情形一直亂糟糟,可你怎麽就不想想,許家的情形在外人眼裏,又何嘗不是亂糟糟?只說你一個人就惹過多少事?只是你精明,沒叫人覺得手段肮髒龌龊罷了,只留了跋扈心狠的名聲。”
因為她精明,所以才沒讓人覺得肮髒龌龊。潛在意思就是,她品行興許還不如魏家,興許比他們還肮髒龌龊。
這就是養育她十六年的人對她的看法。
是這樣的麽?
許持盈眼睛澀澀的,費力地思索着,自己有沒有做過虧心事?有沒有做過和許幼澄、魏家人類似的事?
有麽?
她微不可見地搖頭。沒有,從沒有。父親、大哥、二哥都不是那樣的人,潛移默化多年,讓她也不是那樣的人。
真的不是。
但她沒有辯解。因為她知道,眼前人把她看得一文不值,打心底質疑、看不起她。
早先還以為,她的出身是原罪。原來不是。出生才是她的原罪。
她是一個不該出生的孽障。
她眼睛愈發酸澀,蹙一蹙眉,把淚意強行壓下。
哭什麽?
哭給誰看?
誰稀罕你的眼淚你的傷悲?
她輕緩地吸進一口氣,集中精神,聆聽一直都沒歇嘴的許夫人的話:“……說起來,這些年,老爺打心底疼愛的孩子,只你一個。我生下的長子次子小的時候,正是需要他全力以赴打拼的年頭,無暇顧及家中諸事。到你出生之後,他能松松心了,也是與你有緣,且不知你的根底,便是無邊無際地寵着你,哪怕你殺人放火,他都能給你找到合理的因由。
“所以持盈,如果讓他知道這件事,他不知會難過成什麽樣子。
“你想好沒有?是要繼續做他引以為傲百般照拂的女兒,還是要讓他成為世人皆知的笑柄?
“持盈,你別逼我,別讓我把事情做絕。
“而且到最終,在朝堂已根深蒂固的許丞相不會倒臺,最終身敗名裂、盡失一切的人,只有你。”
許持盈抿一抿唇,“你想要的,是讓我竭盡全力為魏家周旋,讓魏家重振門楣,與你一直守着這個秘辛。”
許夫人颔首,“你是聰明人,自是不需我多說,個中輕重……”
許持盈死死緊握的手緩緩松開來,随後搖頭,“不。魏家的事情,除非爹爹——不,”她苦澀地一笑,“除非丞相與我提及,否則我絕不會答應。”
許夫人眼中現出寒光,“那你的意思是——”
“去把這些事情告訴爹爹——不,告訴丞相。”說到這兒,許持盈閉了閉眼。
沒有家了。
父親不再是她的父親,她興許再沒機會像以前一樣親昵地喚他“爹爹”。喚了十幾年爹爹,已經是莫大的福分,已經高攀了十幾年。
日後,再不會了。或者,是再不能夠。
許夫人冷笑,“瞧瞧,遇到大風大浪的時候,你所謂的孝順、乖巧全是空談。老爺在你心裏,也只是個衡量輕重之後被放棄的物件兒。你心裏從來就只有你自己!”
許持盈語氣沉冷:“是你給我寫了那封信,跟我說,今日不見你的話,明日滿城人都會知道我是個出身最下賤最不堪的人——你讓我把你喚來,你要告訴我這些。
“告訴我這些的目的是什麽?是要挾我。今日是魏家,日後呢?我餘生都會被你要挾,我要把你當祖宗一樣供着。
“可是,對不住。我已經知道自己什麽都沒有,握在手裏的只有這一條命,你與丞相想拿去的話,随時都可以,別的,我絕不奉陪。”
許夫人錯愕。太可怕了,這個女孩太可怕。冷靜到可怕,瘋狂到可怕。“那你的意思,是要成為天下人的笑柄,讓老爺因你臉上無光?”
“誰叫你家老爺不開眼,娶了你這樣一個禍根?”許持盈微微揚眉,“一切的開始,是你竭力促成——把一個出身不堪的孩子養到名下,關系重大,你敢再發個毒誓證明你不是早有預謀麽?許夫人,你可以看低我,但是,不要高看你自己。”
“……”許夫人一時語凝。
“有人跟我說過,我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心腸冷硬,是豁得出性命——以前是豁得出去,現在是根本就不在乎。不需要了。許夫人,你若是想要我報答許家的養育之恩,可以,哪日與丞相、大公子、二公子商定之後,聯袂到宮裏來,如實告知便可,我無話可說,投缳自盡便是了。”
“可如今明明沒到鬧出人命的地步。”許夫人找回神智反诘,“你也別要死要活的跟我說玩笑話,沒用。”
“玩笑話?”許持盈輕笑,“我跟你?”
她跟許夫人開玩笑,才是莫大的玩笑。
許夫人也笑,笑得譏诮,“可你也別忘了,老爺是當朝丞相,這半生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遇到大是大非,總會放下他自己的心思。
“持盈,如果老爺知道了,固然會暴怒,會責怪我編織了這樣一個彌天大謊,但在第二日,他就會竭力掩蓋這事實,但是我可以保證,只要我想,就憑誰都瞞不住。
“再有,等到老爺知道你是那樣的出身,他會對你怎樣?他會不會如同對待幼澄一般冷酷?你敢擔保他不會麽?
“我倒是可以跟你擔保一件事:老爺知道一切那一日,就是皇上知曉你出身那一日。
“我的皇後娘娘,眼下且不說老爺,單說皇上,他知道你那個出身的時候,會怎樣對待你?即便現今還能貪戀你的美色,日後呢?下賤、不堪、奸生,你會成為他最大的污點,他會以你為恥。”
許持盈聽到奸生二字的時候,死死地咬住下唇,身形在幾息間全然僵硬。
那樣殘酷的言辭,毫不留情地說出來,眼中只有快意。好像十六年的母女名分,都只為着這一刻暢快淋漓的報複一般。
而蕭仲麟……
美色,貪戀。他貪戀的只有她的美色麽?
她無暇深思,因為心頭所有的情緒被點燃成了怒火。
她會反唇相譏,知道自己可能會口不擇言,或許不應該,但是控制不了。
她一動不動,定定地看住許夫人,“皇上對我是個什麽心思,不勞你挂懷。我生平最厭惡的,便是整日裏盯着別人房裏事的下作貨色。再說了,我最起碼還有讓夫君貪戀的美色,你有麽?比起真正的美人,你不過中人之姿,說出這種話,是為自己的姿色不甘了多少年的緣故?”
“……”許夫人站起身來,雙唇有些發抖,做不得聲。
“剛剛你與我說過的話,照實告知丞相。”許持盈眉眼間現出淩厲之色,“明日若是不見端倪,我便會召見你與丞相,讓你們當着我的面兒對質。”
魏家的事,如果她自作主張讓魏家回歸原先的地位,只能引發父親滿心的失望。她決不能那麽做。
而且正如她考慮過的,今日讓許夫人得逞的話,日後不知還要被要挾多少次。
這不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涯,不是她行差踏錯走上的路——沒有人給過她選擇,她也無法選擇。
最值得慶幸也最可悲的是,她已能夠面對人間風雨。
就算沒了心中最暖也最讓她偶爾作痛的家,就算真的會被蕭仲麟嫌棄,都無所謂。
不管風雨多大,多猛烈,她都不怕。
以前都不怕,如今更不需怕了。
她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了。
這讓她更加無所畏懼。
許夫人沉默,沉默了許久。
這樣的持盈給出的答對,全不在她任何一種預料之中。
怎麽能夠做到的?自雲端跌入塵埃,仍是不動聲色;被拿捏住生涯咽喉的時候,仍是不摻雜過往中的所有得到過的情義,用近乎不可思議的方式去處理。
——對比尋常人,那就是不可思議,就是不可理喻,就是那樣的……近乎泯滅了人性中的愛恨情仇。
她終于知道了持盈真正的可怕之處。
堅如磐石,憑你是刀槍劍戟、暗器毒物,都不能刺傷她,不可撼動她。
沒能要挾她,反倒被她要挾。
許持盈揚眉,“你能做到麽?做不到的話,給句準話,我此刻就設法請丞相過來一敘。”
許夫人終是現出焦慮、忐忑之色,“持盈,這件事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簡單,好多話我都還沒跟你說……”
“沒必要。”許持盈擺一擺手,“你沒說的話,等我見過丞相之後,再說也不遲。”
“可那是十萬火急的事……”
許持盈就笑了,“對我來說,此刻起,再沒有十萬火急的事。”
曾珍惜的一切,原來是與自己不相幹的;曾愛或恨的人,原來也是與自己不相幹的。
都無關緊要了。
曾經是為親人做出抉擇,日後都不需要了。日後,想活就活,想死就死,想遁世就離開人間。
好簡單。
活着居然可以這麽簡單。
她唇角上揚,心頭卻是無盡辛酸。
許夫人冷漠地審視着許持盈,緩緩地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話說到這個地步了,我已別無選擇。眼下我只問你一句,對着十六年,你自問欠不欠我一份養育之恩?”
“嗯。”許持盈道,“欠你的。不管怎麽說,不管為何,你都沒在明面上刁難過我。”雖然,這一次的如實相告,就足以将她擊垮,但是,那是不同的。
“那就好。”許夫人打開紙包,把許持盈手邊的茶拿到跟前,再把紙包裏的白色藥末倒入茶中,“喝了這杯茶,我對你十六年的養育之恩,一筆勾銷。日後你是你我是我,再不需顧及其他——我其實指的是你。”
“我知道。”許持盈起身端起那杯茶,端起來聞了聞,笑,“我只能喝一口。這會兒,還沒到我死的時候。許家的恩情,不是你的恩情。”
話不多,卻是意味深長。
許夫人也笑了,“肯喝一口就已是我意料之外了。就這一口,就已報答了我對你的養育之恩。”
許持盈但笑不語,端杯喝了一口茶。
“那麽,告辭。我會告知丞相,你等他明日來見你吧。”許夫人說完,悠然轉身,步調輕快地往外走去。
“其實,”許持盈出聲道,“以前我總不明白,魏家怎麽會出了你這樣一個敦厚寬和的人的?”
許夫人聞言頓住腳步。
“今日我終于明白了。”許持盈語帶笑意,“你從根底上,絕不是什麽好東西,早就爛到了骨子裏。在許家裝腔作勢這麽多年,你很累吧?累得要發瘋發狂的時候,看看我,你就能平靜一些。因為你知道,我總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總會有刺傷我和丞相的時候。”
許夫人脊背挺得更直,身姿如松,“我會告知丞相,丞相知曉同時,便是皇上知曉的時候。你那個精刮的腦子,還是留着想想退路為好。”語畢緩步出門。
人走之後,許持盈仍是坐在原處,連懶散的姿勢都未變過。
過了大半個時辰,她終于回神,寫了一封短信,到殿外喚來甘藍,“去交給德嫔。”
甘藍稱是,疾步而去。
許持盈步履輕飄飄地走出正殿,步入庭院,站在花樹下出神。
冷血、孽根、孽障、不孝、肮髒、龌龊——這些詞彙是她以前厭惡、今日想回避的,偏生躲不開,在腦海反複浮現。
惡心、反胃。
每次遇到這種難以接受的事情的時候,她就是這個德行。
很沒出息,但是不由她扼制。
随着酸水一次次上湧,她知道是無法克制了,捂住嘴,疾步沖到淨房,轉過門口,瞥見一個痰盂的時候,胃裏的翻騰也止不住了。
她蹲下去,對着痰盂狂吐起來。
早膳因着淑妃在外面跪着的緣故,她只喝了一碗湯,這會兒能吐出來的,只有喝過的茶和本就在體內的苦水。
孽障、肮髒、龌龊……一個一個能将她心頭刺出重重傷痕的詞彙,一次一次在她腦海閃現。
髒,髒……髒死了。
這塵世髒,她更髒。
她在作嘔休止的間隙,雙手蒙住自己的面容,用力,再用力。
就在這時候,一雙手落在她肩頭,穩定、有力。
是蕭仲麟。
是了,只能是他,
可是,他知道她是怎樣的人麽?他知道在寵愛的女子是怎樣的身世麽?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