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萬更) (1)
053
許持盈手忙腳亂地整理着衣服。
蕭仲麟低低地笑起來, “無用功。”
許持盈斜睇他一眼, “要你管。”說話間, 身形随着他一個旋轉,又下落到實處。微微的眩暈感,讓她閉了閉眼,睜開眼睛的時候, 他的俊顏就在面前,呼吸相聞。
他一手撐在枕畔,一手環着她的腰肢, 來回的, 溫柔的摩挲。
許持盈摟住他的脖子,勾低他, 側轉臉,下巴抵着他肩頭。
蕭仲麟親了親她的面頰,“害怕麽?”
他的氣息萦繞着她, 龍涎香中混着淡淡酒味。這還是沐浴更衣之後, 看起來跟郗骁沒少喝。
“不怕。”她搖了搖頭,“只是, 你能不能遷就我一些?”擔心他是那種喝得爛醉卻不顯端倪的人,這要是讓他由着性子胡來……不可想象, 她會不自在地暈過去吧。
“好。”蕭仲麟語聲低柔,“我們商量着來。”
許持盈稍稍放松了一些。
再一次,他捕獲她香甜的唇,把玩那一對兒富含生命力的柔韌飽滿。
“你怎麽……”她想抱怨他怎麽說話不算數, 卻沒能說完。細細碎碎的吻,星星點點的酥與麻,在她肌膚骨骼蔓延成火,讓她整個人都在發燙,發抖。
漸漸的,她的意識完全混沌不清。
有一刻,她難耐地側頭,無意識的望着床帳。纖薄的明黃色床帳上,繡着五彩百子圖。
是甘藍、木香的主意吧?這床帳,還有床上同樣繡着百子圖的錦緞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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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那一夜,喜床也是這般布置,她整夜獨自靜坐,看着這般景象,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無望。
而今時今日,這一刻,帳上的金線銀絲閃着晶瑩的光芒,夜間的燭光映照之下,在她眼中織就一派絢麗璀璨。
全然相反的心緒,她意識到的是惜取眼前人。
她壓下赧然、不自在,由着他褪下彼此的束縛。
他身形覆上來。颀長挺拔的身形,沒有一絲贅肉,衣飾加身時,看起來很清瘦,這樣的時刻,身形則是壁壘分明,肩臂線條流暢,顯得強壯。
而這樣的他,讓她顯得要比平時更為嬌小柔弱。
被他完全擁在懷裏的時候,她聽到彼此已經完全紊亂的灼熱急促的呼吸,感受到彼此發燙的身形,像是兩個小火爐撞到了一起。
蕭仲麟和她拉開一點距離,看着她緋紅的面頰、迷蒙的明眸、嫣紅的唇。美得勾魂攝魄。
這是他的女孩,他的持盈。
就要成為真正的夫妻,就要攜手度過餘生。
到了這時候,蕭仲麟心頭反而少了急切,多了緊張與慎重。
許持盈不好意思多打量他的身形,便以手感知。手指劃過他背部的時候,發現他背部線條繃緊,有微微的汗意。
她訝然,又撫一撫他的額頭,亦是有汗意。
她對上他雙眼,看到了他眼中複雜的情緒,沒有錯失夾雜其中的忍耐與克制。
她忍不住微笑,雙手捧住他的面容,“你也怕?”頓一頓,見他有點兒有苦難言的意思,唇畔笑意更濃,心弦則似被最溫柔的手撥動着,“怕我疼?”
是啊,怕她疼,怕她吃沒必要的苦頭。
“沒事的。”她主動湊過去,吻一吻他的唇。
他心頭情緒倏然消散,只餘歡愉。
再一次的,他讓她體內的火燃燒起來,再讓她為他綻放,沁出芬芳花露。輕柔而堅定的進占,撷取。
就此,與她密不可分,骨血交融。
疼麽?她疼,但遠比想象中好很多,很容易承受。她知道,這是因為他的溫柔相待。
都在付出前所未有的忍耐,看得出,他不會比她好過到哪兒去。便在這期間,她對他生出一種親近感。就是覺得與他更近更親了,再多的,無法用言語表明。
完完整整的擁有懷中的人的感觸,在他,是妙不可言。
找到适度的進退空間,掌握着分寸起落的時候,是骨酥魂銷。
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越是如此,越要珍視,越要呵護。
前世今生所有的自制力,大概都在這一晚用上了,饒是如此,亦是滿懷缱绻與貪戀,希望時光可以稍稍停留,走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偶爾,她扶着他肩頭的左手落到枕畔,小小的舉動,似要抓住、放開無形的空氣一樣。
他留意到了,一手尋到她的手,撫過她的手腕、掌心,與她手指相扣。
那柔若無骨的小手似會說話一樣,可以讓他及時感知到她的感受。
纖長嫩白的手指,一時在他指縫間舒展開來,一時又用力蜷縮起來,間或嗔怪或無助地輕聲喚他:“蕭仲麟。”
那聲音軟軟的,柔柔的,略帶一點兒沙啞。極是動聽。
偌大的龍鳳喜床,成為一個金燦燦的旖旎港灣。
·
這一晚,兩個人第二次沐浴之後,回到寝殿的時候,值夜的宮女已經換了全新的被褥。
許持盈看着已經歇下的他,沒來由的開始別扭,面頰又開始發燒,站在床榻板上,有些手足無措。
蕭仲麟笑着起身,把她摟到懷裏,再安置到裏側,“我們說說話。”
“嗯。”許持盈點頭。
蕭仲麟給她蓋好被子,“是不是又跟許夫人怄氣了?”
“是啊。”許持盈笑了笑,“我們哪日不怄氣了才是奇事。”
“你們母女兩個,我真是看得一頭霧水。”在他看來,許夫人對女兒的态度真是沒道理可講。自己的嫡長女,如今貴為皇後,日子也是越過越順心,換了怎樣的母親,都會引以為榮,可許夫人偏不,每一次進宮都要和女兒不歡而散。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大概天生就是讨人厭的命。”被他摟在懷裏,暖暖的,很舒服,她調整了一下姿勢,想了想繼續道,“或許她根本就沒想生第三個孩子吧,懷着我的時候就不大對勁。”
“怎麽說?”他問。
“小時候,我聽下人說的。”她輕聲道,“娘親懷上我兩個月的時候,診出了喜脈,阖府都歡天喜地的,她卻郁郁寡歡。她的性情誰都知道,一輩子的心願就是做個賢妻良母,凡事都想落個敦厚大度的名聲,你能想象她與爹爹争吵麽?”
蕭仲麟誠實地搖頭,“想不出。”
“是啊,我也想不出。”許持盈笑了笑,“可就在那時候,娘親和爹爹好幾次吵得不可開交,內宅外院好多下人都知道。近幾年,有時候我惹她生氣,多嘴的下人就會說起那些事,說夫人那時候那麽不高興,恐怕就是預感到了母女不合的情形。”
“……”這世道,孩子不是越多越好麽?況且持盈又不是頭一胎,生産時并沒多大兇險。許夫人那個表現,實在是很奇怪。
許持盈繼續道,“口角最傷情分,後來娘親真動了氣,離府搬去城外的別院安胎,爹爹也是少見的賭氣了,直到我落地之後,才親自去別院,把娘親接回府中。”
“這真是家家一本難念的經。”除了這句,蕭仲麟說不出更多。
“我都習慣惹娘親生氣了,娘親大概也最清楚怎麽能輕易把我氣得跳腳。”許持盈自嘲地笑了笑,“不過沒事,我還有爹爹、哥哥疼愛着。人不能太貪心,對不對?”
“還有我。”蕭仲麟低頭吻了吻她清香的發絲,記起前世一些長輩手段歹毒的刁難兒女的實例,也就稍稍釋然,只溫言軟語地寬慰她,随後岔開話題,說起晚膳前後與郗骁商定的事情。
·
夜半時分,許府上房仍是燈火通明。
許昭與許大奶奶留在許夫人床前侍疾。
許之煥回來之前,都留在書房與幕僚議事,回來之後,在床前站了片刻,溫聲問妻子:“好些沒有?”
許夫人睜開眼睛,平靜地道:“太醫說将養幾日即可,并無大礙。”
“那就好。晚點兒我還得回外院。”許之煥看向長子,“你來,有幾句話交代你。”
許昭稱是,随着父親去了西次間。
許大奶奶趁這工夫,忙喚丫鬟端來一碗參湯,“娘,既然醒了,就喝幾口參湯吧。”
許夫人嗯了一聲,坐起身來,接過湯碗,慢條斯理喝湯的時候,偶爾看一眼許大奶奶。
許大奶奶與婆婆本來就不親厚,近期奉公公之命打理了幾件事,在公公眼裏是辦事得力,落在下人眼中,卻是奪了婆婆的權,為此,如今在婆婆面前總是有些局促。
沒做虧心事,但感覺就像是做了虧心事。
許夫人放下湯碗,深凝了兒媳婦一眼,躺下去的時候,含義不明的笑了,“原本,我屬意的長媳并不是你。”
“……”許大奶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便只是勉強扯出個笑臉。
“你是老爺和持盈選中的許家長媳。”許夫人諷刺地笑了笑,“所謂一品貴婦,做到我這步田地,自己想想都覺得可笑。”
許大奶奶心頭忐忑,迅速轉動腦筋,寬慰道:“娘這是說的哪裏話,誰人不知您為人敦厚寬和?眼下不少事,兒媳婦也是雲裏霧裏的,爹吩咐什麽就做什麽。等您痊愈之後,我還等着您教我持家之道呢。”委婉的表明自己就是個聽命行事的,只求着婆婆別拿自己撒氣。
“看你,臉色都要變了。怕什麽?”許夫人笑容的諷刺消散,變得和煦,“你也說了,我敦厚寬和的名聲在外,怎麽會做出刁難兒媳婦的事,傳出去誰都沒臉。”
既然明白這道理,今日又何苦堅持要請太醫?——給貴為皇後的女兒沒臉,真就不如在家門內刁難她這個兒媳婦了。
許夫人卻猜到了許大奶奶的想法,溫聲道:“至于我與皇後娘娘,不合的情形已非一日兩日,外人都習慣了,你又有什麽看不開的?”
這話,就又是不能接的了。許大奶奶選擇保持沉默。
許夫人道:“就算再忙,你也要抽空回娘家看看。你又不似我,有娘家也成了擺設,哪次回去都被攆出門。”
“……”
“為了一個女兒,弄得沒了娘家,折了個庶女,叫外人背地裏戳脊梁骨。”許夫人冷笑出聲,“每次相見,都來不及說起娘家的事情,只幼澄的事就能讓她翻臉——人死了,她只覺得該死,一點兒憐憫也無。尋常男子的心,怕是都沒她歹毒。”
“……”許大奶奶心想,自己這會兒要是能暈過去該多好,她真會謝天謝地謝菩薩。
許夫人低低地道:“這樣的孩子,真是要不得,就不該養着她。”
許大奶奶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她想不通,母女兩個争執的時候,到底是說了怎樣絕情的話;她不明白,明明是至近的血親,許夫人怎麽會心懷怨憎到了這個地步。
魏家的事情,她聽房裏的老人兒說過一些,是因為那對姐弟背地裏的手腳太髒,才讓持盈忍無可忍的。
持盈是沒留情面,可是對許夫人,對許夫人的兄長,可不止是不留情面那麽簡單。如果不是魏家做的太過,頂門立戶的丞相怎麽會任由事态惡化而不阻止?
而婆婆不能體諒,也不願意理解女兒的做法。
至于許幼澄,若是留下,不單是許家的恥辱,更會引發一連串的禍事——這,也能怪到持盈頭上?
糊塗,許大奶奶覺得婆婆真的太糊塗了。
糊塗至此,到底是母女長年累月的矛盾累積成的怨恨遷怒導致,還是婆婆打定主意要做個糊塗的人?
——這其中是有區別的。
她望着昏黃光影中的婆婆,片刻間有些恍惚,覺得婆婆分外陌生,像是變了一個人。
是被持盈真的氣狠了,還是另有古怪?
這幾日,是不是有人在婆婆面前數落持盈的不是了?
她忽然覺得腦筋不夠用了,自己就像是個傻瓜一樣,什麽都看不透,想不通。
“自作自受。”許夫人低低嘆息,“我這是自作自受。可是還好,總會有人陪着。”
許大奶奶心裏生出不祥的預感,讷讷地道:“娘,您這是——”
許夫人端詳她片刻,愉悅地笑了,“吓到你了吧?我清楚,在你們看來,所謂的敦厚,其實是傻,是糊塗。做了這些年的糊塗人,我自己都快忘記明白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了。”她擺一擺手,“我乏了,你下去吧。”
許大奶奶還沒回過神來,有些愣怔地稱是,行禮後退下。走到門口的屏風前,她回頭望去,見婆婆正意味深長地笑望着她。
她下意識地抿出一抹笑容,随後轉身走過屏風,走到門口的時候,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明日,得命人去給持盈遞個話。她想,能勸着持盈給婆婆賠個不是就好了——很明顯,婆婆像是快被氣瘋了。
·
郗王府。
內宅的書房院,是老王爺在世時經常逗留之處,品茶、對弈、議事,都在此處。
老王爺郗誠墨故去之後,書房裏的一事一物都維持原樣。
郗骁在京城的時候,長期在外院,偶爾回內宅,必是來這裏,在太師椅或醉翁椅上一坐就是大半晌。
這一次,與以往情形迥異。
姚烈站在抄手游廊中,聽到裏面不時傳出玉石、瓷器、書籍落地的聲響。
今晚,郗骁的壞心情沒有一點兒好轉,更加惡劣。
以前,他過來是睹物思人,緬懷父親。今晚,他過來也是睹物思人,想着那個在心中形象坍塌的至親,讓自己的怒火爆發。
姚烈都懂。他無聲地嘆息一聲,走出游廊,在梧桐樹下的石桌前落座。石桌上有酒壺、酒杯,他不知道郗骁什麽時候才會折騰得筋疲力盡——要等太久,便自斟自飲打發時間。
自家王爺,文武雙全,俊朗無雙,前兩年征戰期間,若不是兵部拖後腿,一定會成為公認的不世出的良将——要什麽有什麽的一個人物,偏生走出朝堂之後,就沒有一件順心的事兒。
這叫什麽命?
屋裏摔東西的聲響更大更鈍重——這是連酒壇、書架、座椅都往地上、牆上招呼了。
姚烈擡頭望天,心說老天爺,你再這麽折騰我家王爺,我就天天晚上躺房頂上罵你不是東西。
他又嘆了口氣。就在這時候,發現院中驟然亮起來,落在地上的光影跳躍着。
他愣了一刻,之後就如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瘋了一般沖向正屋——他家王爺在自家的書房放了一把火。
“王爺!王爺!”姚烈嘶吼着,一腳踏上臺階,看到慢悠悠走出來的郗骁,瞬時松了一口氣。
院門外,“走水了”的喊聲此起彼伏。
郗骁捏了捏耳根,橫了姚烈一眼,“瞎叫喚什麽?耳朵差點兒震聾了。我是死家裏的人麽?”
“……”姚烈愣了片刻,實在沒忍住,哈哈地笑起來。王爺連續幾日沒睡,不對着皇上和官員的時候,有時候說話真是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郗骁經過姚烈,走向院外,“愣着做什麽?想死就進去,想活就給我滾過來。”
“是!”姚烈樂颠颠地追上去,“這書房毀了,往後怎麽着?”
“挖個池子,養魚,再種點兒朝秦暮楚水性楊花的玩意兒。”
侍衛們忙着救火,急匆匆從主仆兩個身邊經過。郗骁神色冷峻,大步流星地去往後花園。
“王爺,您這是要去哪兒?”姚烈提醒道,“已經落鎖了。”
“去聽月樓。”郗骁望向聽月樓的方向。
姚烈張了張嘴,把話咽了回去。他疑心王爺要放第二把火,但是不敢說。與沈令言相關的話,是禁忌。
走了一段,郗骁停下腳步,手很用力地按着額頭,随後慢慢轉身,“得了,我累了。備馬,給我找個清淨的客棧。我得睡一覺。”
回到家裏,他就會覺得自己是一頭困獸,心頭的怒意悔憾怨憎時時刻刻吞噬着他的心魂,想發瘋,想發洩。但是,幾乎把他毀滅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他找不到債主,債主倒是可能正在飄飄蕩蕩的看他的笑話。
去往外院的路上,郗骁四下環顧,很想看到父親顯靈。
你若有靈,可有悔意?看到我生不如死,你作何感受?
後悔麽?你毀了我的一生,毀了我的令言。
生氣麽?郗家一切将由一個收養的外姓孩子繼承,我故意的。我死之後,郗家斷子絕孫。
恨不恨?恨了就來找我,我在盼着。望眼欲穿。
·
寅時,蕭仲麟掙紮半晌,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風,戀戀不舍地吻了吻持盈的唇,輕手輕腳地起身。
昨日與郗骁商議的都是要緊事,但大部分時間在平時都是用來批閱奏折。為了避免奏折把自己埋起來,他只能把時間拆東牆補西牆。
要到什麽時候,自己也能霸道一回,來一出為了紅顏罷免一次早朝?他半是憧憬半是自嘲的想,念頭一起,就覺得希望渺茫。
持盈就不會慣他這種毛病吧?一頭熱那叫自作多情,能免則免吧。
慢騰騰穿戴齊整之後,他站在床前,看着她甜美的睡顏出了會兒神,這才轉身走出寝殿。一面走,他一面揉了揉下颚。剛剛應該是笑了,沒顧上照鏡子,但願不是傻笑。
絕不是傻笑,一定是沉浸在幸福中的笑。
洗漱之後,蕭仲麟去了禦書房,邊用早膳邊看折子。卓永好心勸他專心用飯,他當沒聽到——打量他願意這樣似的,這不是時間不夠用麽?
沈令言求見,他即刻召見,命卓永找出許之煥呈上來的那封密信。
沈令言行禮之後,來不及說正事,他就先命卓永把信件交還給她,“你看看,不知道算不算是完璧歸趙。”
接過那封信件,沈令言仔細查看一番,儀态恭敬語氣平靜地回道:“回皇上,信件不曾拆開過。”
“那就好。你收起來,毀了吧。那些事,該過去了。”
沈令言沉默片刻,語氣裏少見的有了感激的情緒,“微臣謝皇上隆恩。”
蕭仲麟一笑。
沈令言說起正事:“微臣是來禀明李二相關的一些事。”
“你說。”蕭仲麟一心二用,跟她說着話,批閱折子的朱筆一刻不停。
沈令言如實道:“不知李二人在何處,但是很明顯,他對現在京城的局勢很清楚。是以,不是誰找到他,是他飛鴿傳信給影衛。他的意思是,随時可以現身,進宮回話,但是,他需要皇上開金口留他一條命。”語畢,把李二爺的幾個字條遞給卓永。
有郗骁出面,各地張貼懸賞緝拿李二爺的告示,在京城及周邊已開始四處張貼,別處最遲到明日便會奉命行事。
李二爺應該是過夠了東躲西藏的日子,但是他需要一道免死金牌:帝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只要收到蓋着玉玺的朱批,他就會盡快現身。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認,什麽都不信。
沉吟片刻,沈令言見蕭仲麟沒有看那些字條的意思,便口述給他:“李二說,他之所以敢如此,是因為知曉一件皇室秘辛,還知道與秘辛相關的一個女子的下落。在此之前,他并沒有這樣的膽子,去找過一個人幫他脫身——是帶着那女子去的,結果雞飛蛋打,那人把女子扣下,之後一直不曾為他的事出手。”
蕭仲麟聽到這兒,好奇心被勾起來,放下筆,把幾個字條逐一看過去,明白了原委,沉默下去。
沈令言雖然垂眸看着腳尖,卻一直用聽覺、感覺留意着他情緒的變化。
情緒無形,但會影響周遭氛圍。
還好。他很平靜。
過了好一陣子,蕭仲麟忽然說道:“朕聽聞有一女子,年輕時與你容貌相仿。”他指的是昔年曾經讓郗骁的父親、陸乾心儀的女子。
“是。”沈令言答完,沉思片刻,心頭一喜,“微臣會設法尋找,但願她還在世。”
她反應靈敏,還不曾讓他失望過。蕭仲麟笑了,“試試吧,不強求。”
沈令言稱是,便要行禮告退。
蕭仲麟問道:“淑妃的事,有結果了麽?”
“那件事,是淑妃所為。”沈令言如實道,“微臣自昨晚到方才,先後去過景仁宮三次,詢問近身服侍淑妃的兩名宮女。宮女嘴硬,淑妃倒先沉不住氣了。這會兒已經去坤寧宮請罪。”
“知道了。”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蕭仲麟釋然一笑,“此事讓皇後做主便是。若是皇後不反對,便命淑妃的親人進宮探望。去忙吧。”
·
“皇後娘娘,臣妾實在是沒法子了。”淑妃滿臉羞慚地跪在許持盈面前,哀聲道出自己的為難之處,“皇後娘娘應該知道,臣妾能服侍皇上,是太後娘娘一手促成。
“如今,太後那個處境……皇上将她禁足之前,她便命人對臣妾放了狠話,要臣妾想個沒有纰漏的法子為難您。
“可是……可是臣妾怎麽敢啊。
“這兩日都是心急如焚,想與您和盤托出,不知從何說起,尤其臣妾的祖父曾在宮中留宿,臣妾就擔心這時候說什麽話,會連累祖父。
“他老人家一把年紀,臣妾不能幫他也罷了,若是牽連到他……只一想便已坐立難安。
“昨日上午得了皇後娘娘的恩典,臣妾便知道您到底是怎樣的人了。下午思前想後,索性用了這個笨法子,明面上也算是給了太後娘娘一個交代。
“只是……只是臣妾愚鈍,根本不擅長這種事,沈大人應該昨晚就推測出了原委。
“臣妾……臣妾只是想給太後娘娘一個交代,之後與她劃清界限。皇後娘娘,臣妾真的沒考慮周全,不該在坤寧花園那麽做,可若是去別處,太刻意了,更沒有一點兒成事的可能。
“請皇後娘娘降罪,怎樣的責罰,臣妾都甘願領受。”
許持盈看着依舊形容狼狽的淑妃,又氣又笑。托腮斟酌片刻,她溫聲道:“這次的事,真是出乎本宮意料。你好歹要給個交代,打發一個陪嫁的宮女出宮去。因何而起,你們主仆編排個像樣的說辭。”
淑妃千恩萬謝,臉卻漲得通紅。
“淑妃。”許持盈語聲一沉。
“是。”
“幾時你又想給誰交代了,千萬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若是不能,本宮不會再縱着你。”
淑妃連忙應聲:“臣妾謹記。但是,臣妾萬萬不敢了。”
許持盈側頭端詳着淑妃,一時間真拿不準這個人到底是太聰明還是太笨。
把苦肉計用到自己身上,還是稍有差錯就可能喪命的情形,要不是有精明、敏銳的影衛在,她真不知道要何時才能知曉實情。
随即,她有些頹然地扶額。是不是心裏有底的緣故,才不再随時保持警惕與疑心?
照這樣下去,會笨死的。
她擺手遣了淑妃,“回去将養吧。”
淑妃沒敢再說什麽,悄然退下。
許持盈去了書房,想如常習字,但是站在案前,覺得渾身別扭。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一切都與往日相同。靜立沉思許久,才知道不對勁的是自己。
經過昨晚,一切都不同了。
她已真的成為一個男子的妻子,不再是豆蔻年華的少女。
在當時卻沒意識到這些。
心裏百轉千回,有些微的失落,更多的則是安穩。
餘生就要在這深宮之中度過,要把這裏當成生涯中第二個家,打理好日常諸事,做好生兒育女的準備。
是,她很想快些生兒育女,而且一定要兒女雙全。
她要體會做母親的快樂、煩惱,想在與女兒相伴的過程中,尋找母親一直嫌棄自己的原因。結果不重要,那個過程至關重要。
思及此,許持盈才想起母親那封信,找出來斂目閱讀。還沒看完,甘藍走進門來:“皇後娘娘,大奶奶派人來見您,說有幾句關乎夫人的話,一定要讓您知曉。”
許持盈卻沒當即應聲,只是反反複複地看着手中的信。
甘藍起先以為是一封長信,等的時間久了,氛圍莫名變得凝重的時候,她預感要出事,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量許持盈的神色。
許持盈唇角微沉,美麗絕倫的容顏似是罩上了一層寒霜,而手裏的那封信,不過四五行字。
良久,她深深吸進一口氣,和聲吩咐:“喚人去請許夫人進宮。”
·
聽得母親今日又要進宮,許明有點兒懵。他快步去往內宅,跨過垂花門,迎面遇見了許夫人。
許夫人按品大妝,面容上毫無病态,并且,比起往昔,神采奕奕。
只是,那份神采,怎麽看怎麽讓許明不安。
“娘,”他賠着笑走到母親身邊,虛扶了她的手臂,“今日又要進宮,您知道皇後娘娘是為何事找您麽?”
“我怎麽會知道。”許夫人笑微微的,“如今我之于她,可不就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貨色。”
“瞧您這話說的。她就是那樣的性情,跟親人不會來九曲十八彎那一套。”許明為妹妹開脫之後,神色鄭重了一些,“您這兩日是忙忙碌碌的,家裏家外的人在上房進進出出,一定是在籌謀什麽大事吧?皇後娘娘召見,是不是您有事找她?”
“且不說是誰要見誰,今日見了她,我要讓她幫我辦妥一件事。”
母親變得強硬且篤定的态度,讓許明開始擔心了——照這架勢見面的話,母女倆不知會掐成什麽樣兒。心裏七上八下的,嘴裏則漫應道:“是麽?什麽事兒啊?”
“給魏家一條活路。”許夫人轉頭看住次子,“你們還記得魏家是我的娘家麽?你們又記不記得,他們不人不鬼的過了多久了?”
許明停下腳步,看着母親,頭疼不已。
許夫人揚長而去。
過了一陣子,許明煩躁的在原地踱着步子,打定主意之後,疾步回了外院。
他感覺特別不好,今日興許會出亂子,到了這地步,只能及時告知父親,看能否把母親攔下。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白費了工夫:母親進宮的時候,早朝還沒散,父親沒可能趕到宮門口見她。
·
許持盈坐在書桌前。
很久了,她就一動不動地坐着,雙手在案上交疊。
許夫人腳步徐徐進門來。
許持盈擺手遣了宮人,擡手指一指書案對面的座椅,“您坐。”
“謝皇後娘娘賜座。”沒有宮人,許夫人還是行禮道謝,坐到許持盈對面,神色便沒了謙恭,只有漠然。
許持盈換了個最為放松的坐姿,笑,“您在信中的措辭,着實難以恭維,卻讓我甚是好奇。有什麽話,您請直說。”
許夫人的笑容涼涼的,語氣倒是很溫和,“如今你到了宮裏,除了與我怄氣,凡事都為娘家着想。甚至于,你進宮,亦是為了你的父兄。我沒說錯吧?”
許持盈微笑,不語。
“你出嫁之前,我不敢指望你體諒我的心思。可你出嫁之後,尤其走出困境之後,還是不曾體諒我的難處。怎麽,只有你的娘家是該照顧扶持的,別人的娘家就該是肆意踩踏的?”
一句一句,都是在指責她不孝,她想知道的事情,母親只字不提。但也只能由着母親說下去,不數落痛快了,不先抛出條件,就不會說正事。
許持盈站起身來,斟了兩杯茶,“料想着您有不少話要說,別急,慢慢說,說累了就潤潤嗓子。”
“你有心了。”許夫人将茶盞接過,放下,又推到一邊。
許持盈端着茶落座,新沏的茶,熱度迅速穿透白瓷杯,有些燙手。她将茶杯握得更緊一些。
她覺得冷。這樣的母親,讓她打心底冒寒氣。
“十幾年了,所有敗壞我名聲、打擊我娘家的事情,都被你做盡了。”許夫人定定地看住許持盈,“每一次你把我惹得怒極,我都告訴自己,沒事,沒事,凡事還有老爺做主,我再忍一忍。
“太久了,你的翅膀越來越硬了,我再忍下去,真就不如常伴青燈古佛。
“魏家落難的時候,我跟他們說,不會讓他們就此落魄,遲早讓他們重振門楣。因為他們是許家的親家,是我這個許家宗婦僅有的依靠。
“你進宮之前,我屢次三番與你說起,你都是不聽完就甩手走人。
“持盈,這麽多年,有沒有過哪怕一次,你因為讓我顏面掃地生出過歉疚?
“你有過麽?
“你沒有。
“你是天生的心狠手辣。”
話到末尾,許夫人眼中已有了濃烈的恨意。
許持盈仍是微笑,“就因為魏家是你的娘家,所以,哪怕他們一個個是畜生,也要留着他們生事作孽?對不住。”頓一頓,她會意,唇畔的笑紋略略加深,“您今日的目的,是起複魏家。”
“的确。”許夫人坦然颔首,“持盈,只要生而為人,就有吃癟受委屈的時候。小事上的委屈,比起大事上的不得已而為之,感觸相差萬裏。對老爺來說,你是他此生瑰寶,興許再不會有比你更孝順的孩子。可對于我來說,這麽多年了,你孝順我一回吧。不然的話——”她語聲頓住,眼神變幻不定。
快意、恨意、惱怒,許持盈捕捉着、分辨着,末了,竟看到了恐懼。
“不然的話,”許夫人繼續說道,“那件事會傷到你父親,傷得他體無完膚。至于你,我就拿不準了,你也知道,我一向認為你是少見的冷心冷肺。”
許持盈把茶杯放到桌案上,收回手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