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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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至寅時, 郗明月走進外書房。
郗骁回來之後事情繁多,可她必須得見他,說說白日裏一些事情, 便等到了這個時候。
室內落針可聞, 郗骁坐在桌前,放在案上的手握着酒杯, 對着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出神。郗明月一進門,看到的便是這情形。哥哥心神恍惚的樣子, 讓她心生不安。
站立片刻, 郗骁也沒察覺她的到來。
郗明月輕咳一聲, 有意打趣道:“長本事了?看着就能吃飽喝足?”
“嗯?”郗骁眉梢微動,慢悠悠地轉頭望向她,“嗯。”
“嗯什麽嗯, 亂搭腔。”郗明月笑起來,款步走到他身邊,拍拍他肩頭,“怎麽了?誰把你禍害成這樣兒了?”
郗骁牽了牽唇, “少胡扯。說吧,找我什麽事兒?”
“下午有幾位夫人來找過我,讓我跟你說一聲, 你要是下狠手,她們自家老爺也不會客氣,到時候貪贓受賄之類的罪名,都會不遺餘力地拉你下水。”郗明月一邊說一邊觀察着他的神色, “瞧你這沒了魂兒的樣子,我說了你也記不住,給你寫下來吧。你當個事兒,別忘了。”
“嗯。”郗骁端起酒杯,送到唇邊才發現酒杯空了,擰了擰眉。
郗明月哭笑不得,幫他斟滿一杯酒,“說你什麽好?”
郗骁也笑了,“的确,說什麽好?”
郗明月在他左手邊落座,“瞧你這樣子,這回是出了天大的事兒吧?”
“是。”郗骁抿了一口酒,“咱家祖墳冒黑煙了,得空你去一趟,看看是哪個要成精。”
“你就胡說吧。”郗明月繃不住,笑了,“換了別家,就這些話,足夠你挨八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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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總說你有福呢。”郗骁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酒,好聲好氣地跟妹妹扯閑篇兒,“別說你只是淘氣,就算是離經叛道,跟我一比,都不夠瞧的。”
“對,我是傻人有傻福,你遇到多遭難的事兒都不讓我知道。”郗明月關切地看着他,“這回呢?能不能破例?”
“這回怎麽了?”郗骁對上她視線,眼神溫和,神色坦蕩,“我表妹、表妹夫犯了該砍頭八百回的錯,我難受一半日都不行?”
“騙誰呢?”郗明月挑眉,“這是把我當小孩兒還是當傻子了?你遇到什麽事兒是什麽樣子,打量我看不出來?”
郗骁也挑眉,道:“那你就說說。”
“……”點破的話到了嘴邊,郗明月忍了回去,“反正我知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行,你知道,你什麽都知道,趕明兒你就去街頭開卦攤兒,我不攔着。成了吧?”郗骁笑微微地擺一擺手,“這會兒,回房去。”
郗明月起身,“把來過的那些人給你寫下來就走,好像我多樂意搭理你似的。”
郗骁輕笑出聲,“我缺你搭理。”喝完了杯裏的酒,拿起筷子用飯。
郗明月備好紙筆,磨墨的時候,望着哥哥透着寂寥、疲憊地側影,終是忍不住輕聲問他:“是不是與令言姐有關?”
郗骁吃完一筷子菜,語氣平靜:“沒有的事兒。前兩天是公務上讓她幫把手,眼下事情已了。你們該來往還來往。”
“哦。”郗明月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他,“說起來,你什麽時候給我娶個嫂子回來啊?不是我說,跟你年紀相仿的幾個熟人,孩子都六七歲了。”
筷子在半空略一停頓,再在幾道菜之間打了個轉兒,他收回去,輕輕放下,“大抵是不能夠了。”語聲透着不自知的無力感。
郗明月忽的心頭一酸,“不會的。”
“怎麽,怕郗家絕後?”郗骁有意岔開話題,轉頭看她時,十分自然地牽出一抹笑意,“沒事兒。過幾年從旁支過繼個孩子就行,總會有人喊你姑姑。你要是覺着一個不夠,我就多過繼幾個。到時候你說了算。”
“你少打岔。”郗明月為他心酸,為他難受,那份心酸難受頃刻間變成了無名火,不可控制地把他當成了宣洩口,“你跟令言姐到底怎麽回事兒?!你什麽都不跟我說,可我看得出來。想幫你們吧,你還總給我拆臺,這不行那不行,這不準那不準。沒有令言姐,你活出個人樣兒來也成,可你不是辦不到麽?風一陣兒雨一陣兒,人一陣兒鬼一陣兒的。瞧你這一段兒你這個德行,看得我難受死了!”
郗骁訝然失笑,“好好兒的跟我河東獅吼,怪不得我覺着祖墳上冒黑煙了。別鬧。這大半夜的,你要是氣活幾個,我可受不了。”
“又打岔、又打岔!”郗明月鼻子發酸,偏生還覺得好笑,一時間真是啼笑皆非,“你要是不跟我說,明兒我進宮的時候就去找令言姐,去問她。”
郗骁漫不經心地道:“她才沒閑工夫兒搭理你。”她才不舍得讓明月難過。
“郗骁!……”郗明月實在沒轍了,瞪着他,“你跟我說句實話我又死不了,你到底怕什麽?”
“好好兒說話。”郗骁好脾氣地道,“你這小丫頭怎麽不分輕重呢?沒看一堆人要拖我下水一起吃牢飯麽?都快活不起了,哪兒來的時間給你娶什麽嫂子。”
郗明月剛要說話,他已繼續道:
“先把這一陣度過去再說,成吧?事兒了了之後,你給我選個女的,哪怕是斷了氣兒的我都給你娶回來。”
“……什麽叫給我娶?”郗明月被氣笑了,“我是催你成家的意思麽?”
“不是最好。”郗骁凝了她一眼,“逼着我跟你商量你的終身大事是吧?”
“……”郗明月徹底敗下陣來,沒好氣地磨好墨,提筆列出一個名單,末了拿着走到他跟前,摔在他手邊,“都是想要你命的貨真價實的讨債鬼,你給我腦子清醒點兒——弄死他們。”
郗骁低低地笑起來,“得,遵命。”
郗明月轉身之前,瞧着他憔悴的面容、眉眼間的滄桑,又是一陣鼻子泛酸,“哥……”
“姑奶奶,饒了我成不成?”郗骁最怕見到她這個樣子,直接笑着告饒,“但凡你正兒八經喊我聲哥,我就想找個地兒面壁思過。”
郗明月再一次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末了紅着眼眶推搡着他,“又拐着彎兒數落我。我知道,持盈更像是你的親妹妹。”
這些年,平時她正經喊他哥哥的時候很少,雙親先後去世之後,她每日哭哭啼啼找哥哥、喊哥哥——該是把他折磨出心病了。
“什麽叫像,本來就是。”他說。
“要真是多好。”郗明月又推搡他一下,“她一定有法子對付你。”
她說完這句,昔年回憶浮上兄妹二人心頭:小小的明月、持盈追着他跑,前者“阿骁”、“郗骁”換着叫他,後者則只喚他“哥哥”,實在着急生氣的時候也只是不滿地喊“阿骁哥”。
他那時實在沒個兄長的樣子,明月除了怕他煩他,向來以惹他為樂。持盈倒是很能理解他的做派,該是打心底把他當成了同類人,一來二去的,真如親兄妹一般。
“我就是——”郗明月指了指郗骁的面容,“看着你這樣,心裏真挺難受的。”
“這話說的。”郗骁雖然還是沒正形,笑容卻有着被關心的感動,“把心放下,過幾日就緩過來了,你哥又不是紙糊的。”
郗明月稍稍心安。
郗骁站起來,語氣柔和:“走,我溜達幾步,送你到垂花門。真太晚了,回去趕緊睡,沒事兒別來外院。這是我的地盤兒,咱不是早就說好了?”
郗明月笑着嗯了一聲。
春日的深夜,風裏有着花木的清香、怡人的清涼。
路上,郗骁溫聲道:“日後你要是不嫌煩,就看看有哪些人狗急跳牆,要是嫌煩,就閉門謝客。我得有一段日子不得安生,少不得有人诟病謾罵甚至指證觸犯王法。什麽話都是一樣,說的人多了,連局中人都會懷疑自己到底做沒做過。你仔細想想,受不住的話,我給你找個清靜地方,去散散心。”
“不要,現在不是你幫我做主的年月了。”郗明月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持盈更知道,不然就不會在這當口召我進宮了。”
郗骁心頭一暖,嘴裏卻道:“傻乎乎的。我就總說,最聰慧的是你們倆,最缺心眼兒的還是你們倆。”這兩個妹妹要是男子,興許比他還護短兒。在意的親朋遇到是非,她們壓根兒就不會想自己會受到的影響,所做一切都是竭力幫親朋走出困境。
郗明月就笑,“那有什麽法子,都是你看着長大的,早被你帶歪了。”
郗骁唇角上揚成愉悅的弧度。
·
翌日一大早,郗骁押着趙鶴、趙習凜進宮的路上,剛用完早膳的蕭仲麟得到沈輕揚的通禀:慈寧宮裏抓獲的宮人共有六名,五個自盡,一個服毒,奄奄一息。
蕭仲麟眉心一跳,心念一轉,想通了原由,便溫聲說句“知道了”,輕一擺手,讓沈輕揚退下。轉頭看向許持盈,見她神色平靜,便知早已料到,多少有些沮喪,“沒考慮周全。”
許持盈莞爾而笑,“情理之中。”
“怎麽說?”他問,神色認真。
許持盈猶豫片刻,把對他處理後宮這種事的看法娓娓道來,末了則是檢讨自己,“有時我也是這樣,在當時能把人壓得擡不起頭,但若一直如此,不定哪日就會殃及自身。”
蕭仲麟沉思片刻,“日後的确要引以為戒。最好的法子,是讓誰都摸不清處事的門路。”
許持盈笑着颔首,“的确,比起心思缜密,讓人無從揣測最有威懾力。”繼而幫他整了整明黃龍袍,“處理完趙家的事再上早朝?”
蕭仲麟颔首,“早朝推遲一個時辰。”
“那我知會奉茶的宮人,給你準備一盞參茶,可不準不用。”
“知道了。今日得抽出一兩個時辰,與攝政王商議日後事宜。我盡量不拖到半夜三更再回來。”
“嗯。”許持盈颔首,“你別太勞累就好。”昨晚推心置腹地說了好久的話才相擁睡去,沒睡多久,他雖然看起來神清氣爽的,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疲憊。
“走了。”蕭仲麟低頭吻了吻她眉心,“有事就去禦書房找我。”
許持盈點頭說好,目送他闊步離開的時候,滿眼柔和的笑意。
·
郗骁與趙鶴、趙習凜相繼走進禦書房。
父子二人換了常服,面容如常白淨,但是慘白的面色、渙散的眼神、行走時的艱難,都不難讓人看出,他們這兩日被收拾得不輕。
郗骁面容有些蒼白,近乎于宿醉或是長時間不得休息才有的那種蒼白,但這讓他的眸子顯得更為漆黑、明亮。
蕭仲麟把跪倒在地的父子兩個放在一邊,給郗骁賜座、命人上茶,道:“眼下的情形,說來聽聽。”
郗骁回道:“臣給他們看過嫌犯的畫像,他們說的确是長公主身邊的下人——長公主出嫁之後,一向只以趙家媳自居,由此承認嫌犯是趙家人。但是,拒不承認是他們吩咐嫌犯行兇刺殺,願意到刑部大堂接受審訊。”停一停,補充道,“臣昨夜命人查了查嫌犯的底細,她自幼服侍長公主,不曾習武,随長公主到趙家之後,有幾次三五個月不見人影。那支小巧精致的毒箭定是由暗器射出,但若沒有反複習練,也是無法得手。”
這一番話只是說出實情,不偏不倚,趙家和蕭寶明都有可能是幕後元兇。蕭仲麟眼含贊許地颔首。
郗骁繼續道:“嫌犯招供的是受趙習凜唆使。至于是否栽贓嫁禍,還需進一步盤問、查證。李二那邊,臣建議皇上下旨,各地張貼公文,懸賞緝拿。再有,臣已請錦衣衛封鎖趙府,為的是禁止任何下人出入——去找李二打造暗器的,很可能是趙家下人,找到李二之後,還需他指認。”
“懸賞緝拿一事準奏。”蕭仲麟笑開來,“辛苦了。”心裏想着,眼前這人簡直是萬金油,把他放哪兒都能有所作為。
“臣萬不敢當。”郗骁起身拱手一禮。
蕭仲麟示意他落座,随後命卓永傳許之煥、高啓、夏博洲、孫成義觐見。這一次,他沒給幾個人商量或是跟他絮叨大道理的機會,直接說了自己的安排:“朕去歲遇刺,一直秘而不宣,是為着方便暗衛查證,到如今已有眉目,稍後便會曉谕百官。
“此一案,着攝政王、丞相、刑部尚書、大理寺卿聯手審理。相關尋找人證、證物枝節,以攝政王之見為佳。
“攝政王與丞相一心二用,公務上難免有力不從心之處,如此,近日吏部尚書要辛苦些,替朕與兩位愛卿分擔些朝政。”
高啓先前滿以為沒自己什麽事兒,心裏多多少少有些失落。關乎皇上遇刺,審案的人,不是皇上必須選的,就是打心底信任倚重的,聽到自己不在其列,有點兒心酸。等聽到末尾,便是心花怒放了,面上則如旁人一般,畢恭畢敬領旨,随即告退。
蕭仲麟望着幾個人相繼退下的身影,深凝了高啓一眼。六部哪一個部堂都是舉足輕重,吏部則是重中之重。在宮裏的淑妃是高啓的孫女,平日行事還算穩妥,對太後、持盈兩不得罪,但高啓到底是什麽立場,還需留心觀望。
高啓其人,與許之煥一向是有商有量,與郗骁則是忘年交——不管真假,都是這麽說。
但願,這老爺子如他所望,是保持中立的立場。
上早朝之前,蕭仲麟抓緊時間處理了一些奏折。昨日被太後和幾個大臣耽擱了不少時間,積壓下的折子自然比前幾日多了一些。
早朝之上,如蕭仲麟在禦書房所言,遇刺一事曉谕百官,引發了官員一陣子的義憤填膺或是竊竊私語。
此事揭過去之後,便有幾名言官當堂彈劾郗骁,由頭就不需說了,都是只要不是瞎子就猜得出料得到的那些霸道行徑。
郗骁跟沒事人一般。以前被言官群起而攻之的時候也有過幾次,他習慣了。
讓百官奇怪的是,皇帝也跟沒事人似的,聽着人數落斥責郗骁的時候,很耐心地聽,從不打斷,末了卻是無一例外地回一句“朕知道了”,繼而不準人再提。根本就是不當回事,擱置不論。
彈劾郗骁的言官很尴尬,這情形比一拳頭打在棉花上還糟糕百倍。
其餘的官員有點兒懵,有的打心底懷疑郗骁對皇帝施了什麽妖術,讓皇帝全然忘了以前明裏暗裏的過節——好歹申斥郗骁兩句才是情理之中的事兒吧?
·
嫔妃循例給皇後請安、告退之後,淑妃落在最後,将要走出正殿的時候又折回。
正要起身回寝殿的許持盈一笑,和聲問道:“有事?”
淑妃深施一禮,“禀皇後娘娘,是有一事,臣妾想請皇後娘娘隆恩。”
淑妃此時這直來直去的做派,許持盈還是比較欣賞的,由此語氣更為溫和:“說來聽聽。”
“昨日聽聞吏部尚書進宮,夜間更是留宿宮中,因此,臣妾就不免有些……”淑妃想到自己已經須發花白的祖父、太久不見的雙親,不想失态,可語氣還是哽咽起來,“有些挂念親人。”
“想家了?”許持盈一度又何嘗不是如此,自然很能理解淑妃的心情。
“……臣妾也知道,既然已經進宮,就不該……”
“本宮明白你的心思。”許持盈笑道,“只要皇上得空,本宮就會幫你跟皇上說一說,看能不能讓你的親人進宮來看看你。”
“……”淑妃全沒料到事情會這樣順遂,望向許持盈的時候,滿臉喜悅,眼中卻已含了淚,“皇後娘娘這般大度……臣妾以往不曾盡心服侍,實在是罪……”
“罷了罷了。”許持盈連忙笑着擺手打斷她的話,“這本是人之常情,倒是本宮以往有所疏忽,不曾顧及這些。況且,事情未有定論,全在于皇上。如願以償之後,再向皇上謝恩也不遲。”
這種事,她不會居功。蕭仲麟那邊,她亦不會杜絕哪個嫔妃見到他的機會。橫豎都是取決于男子心意的事,他沒那份心,任誰都不能入他的眼,他要是想寵幸誰,誰都攔不住。
一是一二是二地對待別人,何嘗不是對自己的一份寬容。
淑妃卻與許持盈的心思不同,尤其此刻,滿心都是要與親人小聚的欣喜,并且篤定只要皇後開口,皇帝就會允準,由此,自然是滿心感激,反複道謝之後方離去。
甘藍服侍着許持盈更衣的時候,忍不住有些慨嘆:“皇後娘娘,單說進宮這一點,還是有挺多不得已的。”
“那是自然。”許持盈由衷認同,“我們這些人不得已,你們又何嘗不是。對了,往後我得給你和甘藍安排一下,讓你們每個月都能回家三兩日。”
甘藍聞言大喜,即刻行禮謝恩。
許持盈啼笑皆非,伸手去扶甘藍,“今日這是什麽日子?左一個右一個的道謝。再來這麽幾出,我就要疑心自己夢裏被菩薩點撥過——竟似打心底要做個大善人。”
甘藍忍俊不禁,順勢起身,“瞧這話說的,您本來就是對事不對人的性子,心地再好不過了。”
許持盈莞爾而笑。
随後,翟洪文來禀:“方才許府的人來請太醫,說是許夫人身子不舒坦,賀太醫去給許夫人診脈了。”
許持盈道:“等賀太醫回來的時候,去問問許夫人是怎麽回事。”
翟洪文稱是退下。
許持盈諷刺地笑了,“瞧瞧,昨日進宮,今日就不舒坦了。爹爹識得的大夫,哪一個的醫術都不輸于太醫。”母親這是跟她杠上了——你給我下不來臺,我就給你沒臉。
“……”甘藍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真的,皇後說的是實情,而且許府請名醫一定比請太醫需要的時間短,府裏大爺大奶奶都不會舍近求遠,這樣看來,便是許夫人堅持請太醫了。
“上輩子我一定是作惡多端之輩。”許持盈對鏡審視着自己,緩緩綻放出一抹含義複雜的笑,“這輩子,除了看重的人,我也不會行善積德。”
“……”甘藍還是覺得保持沉默比較好。
許持盈理了理發髻,凝視自己片刻,忽而轉頭看住甘藍,“你說我這是什麽命?她怎麽就看我那麽不順眼呢?多少年了,家裏家外就最讨厭我。眼下這宮裏宮外的,隔着好幾裏的腳程吧?還是跟我較勁。我是不是上輩子真是她的仇人?還是我根本就是像她說的那麽不孝、那麽不成器?”
“大小姐……”甘藍看着此刻的皇後,心疼,也心酸,一聲“大小姐”便不自覺地漫出了口,“您別這麽想。這就是您說的沒緣分。記得麽?您自己說過的。”
“是啊……”許持盈的語氣宛若嘆息,“沒緣分。可有時候,真是……”
迷惘的時候,從來不少。質疑自己的時候,更是不知已有多少回。
記事那年,她與明月在某個高門宴請賓客那日相識、結緣。也是奇了,一見就特別投緣,打那之後,只要有機會,兩個小孩子就央着長輩去對方家裏串門。
那時候的襄陽王妃性子爽朗,尤其寵愛一雙兒女,對兒女是有求必應。
到了她這兒,不行的。
她央求着去郗王府做客時,母親臉上初時的意外、之後的嘲諷,她到現在都記得。
母親滿帶嘲諷地說:“瞧瞧,我們家的大小姐可真是有出息,這才多大啊,就知道攀附權貴了。”
那時候,許幼澄的生母還在世,如今還與母親争寵的蘭姨娘也在場。
她當時那麽小,都感覺到了兩位姨娘對自己同情、嘲笑的眼神帶來的羞恥感。她生氣,對母親說您不同意的話,我就去找爹爹。
母親就又嘲笑,“你去吧,橫豎眼下這許府上下都慣着你,我算什麽?只是,被人灰溜溜地打發回來的時候,可別偷着哭鼻子——那就太丢人現眼了。”
長大之後,反觀母親人前柔和溫婉的言行,她總是心底發寒,不明白母親那樣濃烈的惡意從何處而來。因為她從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起惹得母親那樣反感,甚至嫌棄。
幸好有父親、哥哥,他們總會讓她如願,會提點她如何為人處世,更會面面俱到地護着她。
幸好有明月和阿骁哥哥,他們在家世顯赫時視她如手足,風雨飄搖時接受她盡的綿薄之力。
幸好有襄陽王妃,她讓她看到、懂得,做了母親的人,是可以特別溫柔和善可親的——她那樣的母親就算有,也不可代表全部。
已經擁有很多,所以很多時候,她不會奢求再得到母親由衷的疼愛和母女之間也該有的一點點尊重。
可是,母親的疼愛,難道不該是所有兒女都應該得到的麽?
兄長得到了,庶妹得到了,獨獨她沒有。她不能不為此不甘。
而到如今,再不甘也沒用了。已經是皇後,母親才不會對她吐露心聲,換得彼此的釋然。
她心神恍惚間,小宮女來禀:“皇後娘娘,平陽郡主進宮,此刻就在宮門外等候召見。”
許持盈斂起心緒,“快請到書房。”她的煩惱,無關輕重,橫豎是女子之間置氣的小事,明月卻是不同,她那個哥哥,實在是讓誰都提心吊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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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的書房,書香、墨香、茶香氤氲,加上本有的厚重感,氛圍頗為怡人。
許持盈笑着攜了郗明月的手,到裏間單獨說體己話,“這幾日可還好?跟我可不準撒謊。”
郗明月也笑了,是苦笑,“這幾日熬過來,在我真是挺不容易的。到現在心裏還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關乎郗骁、沈令言那些舊事,許持盈不需想都知道,那是兩個人打死都不肯告訴明月的,在她這兒也一樣,因此只是關切地道:“哥哥這次埋下的後患可不少,而且是早晚都要應對的,有沒有人出于心虛去找過你?”
“當然有啊。”郗明月道,“昨日就好幾個,但是你不用記挂,我告訴哥哥了。”
許持盈問道:“是哪些人?”
“……這就不用告訴你了吧?”郗明月笑起來,“你給我老老實實享福成不成?別的不要管了。哥哥還整治不了那些小卒子麽?”
“就憑他現在那個三魂少了七魄的德行?”對着最親近的姐妹,許持盈說話自然是無所顧忌,“嗳,郗明月,你敢拍着心口說,咱家攝政王應對這場風雨能不出纰漏?他要是萬一出了纰漏陷入絕境,連皇上都保不了他,你是拉着我去給他挖個像樣的墳,還是跟我一起要死要活地讓他起死回生?”
“……”郗明月想到昨日哥哥神色恍惚的樣子,不得不認同許持盈的擔憂,她擡手戳了戳摯友的面頰,“你啊,就是這點兒讨人厭,什麽事兒都是往最深處說,還一針見血。”
許持盈毫不手軟地捏了捏明月白皙的面頰,“明知道我是這樣,還不跟我說實話?”
“你進宮前,哥寫信跟我說過,你在宮裏的日子比誰都難,說我要是給你添亂,他就活活掐死我……我也知道啊,我比誰都知道。”郗明月說着,紅了眼眶,“我就是不明白,打小最親的哥哥、姐妹,怎麽這日子過的一個比一個難呢?最難受的是,你們不論多難,我都幫不上忙。”
許持盈聽着,鼻子酸酸的,可她不能哭,不能軟弱,因而只是笑着摟了摟明月,“甭跟我來動之以情那一套,不管用。哥總說咱倆缺心眼兒,咱倆一直比的是誰更傻,現在算是有定論了。快說,都有哪些上趕着觸黴頭的人?”
郗明月因此想到了昨晚郗骁說過的話,愈發難過,手掌一下下重重地拍着摯友的肩頭,“一個一個的,道行都跟千年的狐貍似的,嘴巴嚴的就是死鴨子的嘴似的。怎麽就攤上你們這些人了?”
許持盈聽了反而大樂,語氣特別柔和:“嗳,郗明月,我跟你說,下回見着咱哥,我可是要照實告狀的。快點兒快點兒,你再多罵他幾句。”
郗明月想了想,笑了,真是沒脾氣了,“懶得理你。”
“懶得理我,就把昨日去找你的那幾位夫人的身份告訴我。”許持盈用力握了握明月的手,“一般而言事發之際就跳出來的門第——還是夫人出面的那種門第,禍害別人的時候就算不是夫妻同心,夫人也是功不可沒。要是有例外,當然會從寬處置。現在你跟我說說那些人是誰就行了,餘下的事兒你不用管。”
“嗯,好。”郗明月将昨日去找過她的官員家眷逐一道來。
許持盈用心記下。
沉了片刻,郗明月欽佩又疑惑地看着持盈,“嗳,有個事兒,我一直想不通。”
“你說。”
郗明月托腮,大眼睛裏滿含探究,“好些事兒了,都是你不用許家的人脈暗中出手,還把人整治得不輕。我就奇怪,那些都是些什麽人啊?怎麽就能對你盡心竭力呢?”
許持盈不由得笑了,“是許家大小姐的時候,我就不說了,那時候找到我的人是押寶。先帝指婚之後,主動找到我面前的人越來越多,出色的占半數。效忠日後的皇後,這本來就是一些賭徒的籌碼,而我要做的,不過是讓賭徒回本、得利。”
郗明月認同,“的确如此。”
“他們賭上的還有歲月,不知何時才能被用上。”許持盈如實道,“我盡量不讓他們蝕本,前提是他們也得争氣。”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郗明月點頭,“官都當不好、家裏不幹淨的人,再想別的就是癡人說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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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三刻,翟洪文來禀:“賀太醫回來了。許夫人是幾餐未進,氣血不足,需得調理數日。”
許持盈聽了,先是輕輕籲出一口氣,繼而微微蹙眉,末了道:“本宮不曾問及此事,記下了?”
翟洪文恭聲道:“奴才謹記。”
待得翟洪文退下,郗明月握住許持盈的手,“我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母女之間的事,最精明的人怕是都不敢摻和,何況她,“反正,往好處想吧。”
“嗯。”許持盈斂目思忖片刻,費解地問,“往好處想?好處在哪兒?”
“……”郗明月被問住了,險些為前一句的話呻|吟出聲,“我就是随口一說啊,對不對的……你怎麽好意思較真兒的?”後悔有之,委屈亦有之。
許持盈瞧着明月的樣子,笑了揉了揉她的臉,暢快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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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沈輕揚和沈令言同一時間趕去通禀許持盈和蕭仲麟:淑妃去坤寧宮花園賞花時忽發重病,面上奇癢難耐,呼吸困難。
花粉過敏性哮喘——蕭仲麟聽完沈令言的話之後,腦海便浮現出了這病症的全稱。
沈令言沒給他消化的時間,繼續道:“據微臣所知,皇後娘娘幼年也患過與淑妃相同的病症。之前,皇後娘娘聞訊之後,便去往坤寧花園——據微臣所知,通禀此事的太監并未如實禀明。”
蕭仲麟霍然起身,一面疾步往殿外走去,一面壓不住火氣責問道:“所以,你要告訴朕什麽?是你明知皇後可能因此行發病卻未阻止麽?!”
他閉了閉眼,期望着聽到的是完全相反的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昨晚斷更的原因挺奇葩的,大致說就是我家基友幾年不遇的犯了回蠢,連累我這個幾年生活弱智的人了。嗯,再詳細的她不準我說,我要說了她就不做水煮魚紅燒肉剁椒魚塊給我吃了~o(╯□╰)o
然後今天雖然沒早上更吧(早上我還在別家借宿呢,沒想到的事兒)但是回家之後多寫了點兒,昨天今天的算一起了哈,下章我盡量還是上午更、多更點兒。
麽麽紮,愛你們!(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