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更)
031
“別打岔,給句準話。”沈令言迅速換上公事公辦的冷硬面具。
“你心知肚明, 問我就多餘了吧?”郗骁拿起一支鑷子, 夾起箭頭, “這種細致精妙并且存着害人心思的手藝活兒,京城只有李二爺做得出。我跟他熟稔,你跟他也不陌生。”他把箭頭連同鑷子扔回去, “別裝蒜了,說說, 你打什麽主意呢?”
“李二爺行蹤不定,從去年就沒了下落。”沈令言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
郗骁卻說起另外一件事,“昨兒就因為這些犯病了?”
“……”沈令言不耐煩地擺一擺手,“不麻煩王爺了。微臣去請皇上下旨, 命暗衛和錦衣衛暗中尋找李二爺。”
李二爺是打造刀劍、暗器的名匠,來往的人太多太雜, 涵蓋朝廷、江湖、民間。憑着一手無人可取代的絕技, 賺了半生辛苦錢、黑心錢。近幾年, 想利用完之後把他滅口的人越來越多, 他自然神出鬼沒的, 避免殺身大禍。
他們兩個都了解這些,找到李二爺是當務之急。
沈令言站起身來,做個請他出去的姿勢,“不送王爺了。”
郗骁端坐不動,“別啊, 我沒說不幫忙。難得坐在一起,扯扯閑篇兒、算算賬?”
沈令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早知道你在宮裏這麽老實,我就早來宮裏找你串門兒了。”郗骁心情轉好,牽了牽唇。
沈令言不吱聲。
“去年你走的時候,我在外邊兒給朝廷賣命。就算是念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也該給我報個平安吧?不報平安也罷了,我派人找你總沒錯兒吧?可你跟個抽了風的兔子似的可哪兒躲,還留下話說是去找終身歸宿了。”郗骁凝着她的眉眼,語帶輕嘲,“那你倒是繼續躲啊,你倒是再找個嫁了啊,又滾回來做什麽?”
沈令言撓了撓眉心,回身落座。随他數落吧,權當老和尚念經就是了。
“你不該回來。”郗骁語氣倏然有些低落,神色透着失望,“起碼該在外面過兩年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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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言垂了眼睑。
“到那個時候,有些事才能有轉圜的餘地。”說着說着,連挖苦她的閑情都沒了。
沈令言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
“沈令言,我就想你給我句準話:你回來,真的只是為皇帝召回?不為別的?”
沈令言終是忍不住了,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以為我是為什麽?”
“跟賀知非那厮無關?”郗骁如實道出懷疑,“從他外放起,我就想着把他弄回京城,你一直清楚。”
沈令言彎了彎唇,是真覺得好笑,“不是。賀知非只是娶了我一回,你想撒氣就沖我來,別牽連別人。”
郗骁眉宇舒展開來,“我還能相信你麽?”
“不該信,但這句話是真的。”
“那成。”郗骁起身,“去禦書房回話。”
“……?”沈令言滿心以為他會做甩手掌櫃的。
“你給我找的差事,我為什麽要推辭?”郗骁一面緩步出門,一面對她說道,“你忙完這檔子事兒,還得幫我一個忙呢。——沒忘吧?”
“物色攝政王妃的事兒?”
“嗯。”他側頭睨着她。
沈令言微笑,“放心,只要皇上發話,一定盡職盡責。”
郗骁轉頭看着前方,眼神有點兒冷,“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個人相形到了禦書房門外,見陸乾也在等候傳喚。相互見禮之後,卓永迎出來,笑呵呵地道:“皇上跟戶部尚書大人說話呢,王爺、沈大人稍等等。”随後命人給郗骁搬來一把椅子。
郗骁即刻擺手,“用不着。”
卓永笑着欠一欠身,進門去服侍了。
郗骁看着陸乾,笑微微的,“總聽說陸大人有差事要辦,這麽久了,交差沒有?”
陸乾就笑,“上年紀了,行事緩慢。眼下已經移交給沈大人。王爺沒聽說?”
“是行事緩慢,”郗骁問道,“還是想撂挑子不幹了?”
陸乾仍只是笑了笑,依次看了看他和沈令言,“你們二位這是——”
“近來太閑了,上趕着幫皇上分憂,給沈大人打打下手。”郗骁道,“沒犯你忌諱吧?”
陸乾忙道:“這話下官可擔當不起。”
在近前服侍着的小太監聽着兩人的言談,心下疑惑:攝政王這幾日是怎麽了?跟沈大人沒好話也罷了,聽說以前就那個習慣,今日怎麽又跟陸大人對上了?偷眼打量,也瞧不出神色有異,笑笑的,眼神很柔和。
過了一陣子,戶部尚書捧着幾道批閱過的折子走出來,寒暄幾句,笑眯眯地走了。
卓永出門來請郗骁和沈令言,歉意地對陸乾道:“大人再等等。”
郗骁和沈令言先後進門,行禮之後,郗骁把那支毒箭的來歷據實相告。
蕭仲麟問道:“依你看,能否找到那位名匠?”
“臣沒有十足把握,起碼要一兩個月才能下定論。”李二爺是個神出鬼沒的人,又不是被藏起來的物件兒。
“人手呢?”蕭仲麟索性征詢郗骁的意見,“哪個比較合适?”
郗骁想一想,回道:“依臣之見,命暗衛着手,錦衣衛協助,再派幾名影衛跟随在側,能事半功倍。”
蕭仲麟看向沈令言,問她怎麽看。
沈令言想不出比這更妥當的安排,只能附議。
“那就這麽辦。”蕭仲麟笑道,“暗衛那邊,只能命指揮佥事梁攸着手此事。朕另有要事,讓暗衛統領離京一趟。”
“暗衛指揮佥事定也是盡職盡責之輩,皇上只管放心。”郗骁這樣說着,心裏則有點兒意外,還有點兒想笑,頓一頓,又道,“李二之流,臣識得的一些人,也能幫忙打聽消息。皇上若是準許,有何進展,臣會及時告知沈大人。”
蕭仲麟凝了他一眼,“行啊。”又吩咐沈令言,“平時若是有為難的事,不妨也請攝政王幫襯一二。”
請郗骁出面,是她提出的,她一定分得清郗骁是幫忙還是添亂。最主要的是,他能夠确定,自己被暗殺一事,與郗骁無關。
郗骁本就已攝政,不聲不響派人把他殺了,位置還是攝政——只是換個皇帝,那還不如維持原狀。
這人要是有不臣之心,要的結果便是自己做一國之君。別的路,他都不會選。
沈令言明白,這是自己給自己添的亂,只能恭聲稱是。
随後二人告退,沈令言回了後宮,郗骁回了值班房。
乾清門東西兩側的十二間房,是奏事處和散佚大臣、總管內務府大臣等人所在的值班處。他的班房在西側。
進門後,坐在擺滿公文的桌案前,他好半晌懶得動。
那邊的蕭仲麟,待陸乾到了近前,命卓永把一張單子交給陸乾,溫聲道:“朕還沒好利落,太後三番兩次病倒,實在是叫人頭疼。
“太醫院幾名太醫給太後把脈之後,建議用最好的藥材為太後調理。這幾樣藥材效用奇佳,然而十分罕見,需得你辛苦一趟,找齊之後送回京城。
“這是其一。
“還有一件要事,是你在民間四處走走,為朕留意所經之處的官員是否盡責、百姓是否太平。別人的話,總是說得天花亂墜,朕想聽實話。”
說的是兩件關乎孝道、治國的事,冠冕堂皇。
陸乾即刻恭聲領命。話說的再好聽,其實只是要把他支開一段時間。他不曾盡心盡力,這是在繞着彎兒地懲罰。
蕭仲麟又道:“你盡快動身,離開之後,由暗衛與影衛指揮佥事代替你統領暗衛。”
“微臣遵旨。”陸乾告退,出門後,唇畔現出一抹苦笑。
蕭仲麟心裏舒坦了不少。執行力、行動力不夠的手下,他一向容忍不了。眼下采取柔和的手段敲打陸乾,是還摸不清這個人的人脈,不想一出手又引發諸多是非。想讓陸乾去外面晃一圈兒,看他是否盡心辦差,到時再做打算。
·
沈令言這些年開方子抓藥的存檔,由賀太醫送到了坤寧宮。
許持盈迅速翻閱一遍,不由蹙眉。
沈令言身上的舊傷、病痛,怕是比很多打過仗的男子還要多。
随後,她又仔細看了看郗骁送進來的方子,問道:“這方子效用如何?”
賀太醫據實道:“只要長期服用,便能逐步調節好沈大人身上的傷病。十分少見的良方。”
許持盈找出沈令言上一次讓太醫院開的方子,只是調理胃疼、心口發悶的藥酒。
她說道:“如今沈大人在為皇上辦差,繁忙得緊,給她抓藥調理的事情,要請你費心了。”賀太醫是蕭仲麟禦用的太醫,理應客氣些。
賀太醫忙稱不敢,“微臣會定時為沈大人把脈觀望療效,煎藥的事情,便需要皇後娘娘安排人手了。”他不能時常進內廷。
“這是自然。”許持盈把手邊的東西親自整理好,交還給賀太醫,又問,“你與賀知非,可是本家?”
賀太醫稱是,“只是很少走動。家父年幼時,賀家的大老太爺、二老太爺便分家了,微臣是二老太爺那一支,三代行醫;大老太爺那一支則三代從文。”
“知道了。”許持盈笑了笑,端了茶。與明月敘談的時候,她聽說了賀知非即将回到京城,是郗骁的主意,跟父親做了筆買賣:父親若是不答應,他就跟父親賞識的後生找轍。
父親氣得說這不是耍賴麽?郗骁一本正經地說就看上賀知非了,姓賀的一日不回京做官,他一日抓心撓肝夜不安枕。父親被這不倫不類的話氣笑了,卻也知道他的脾氣,被磨煩了幾回,也就同意了。
她到這會兒還是啼笑皆非。
郗骁堅持如此,是否與當年那樁婚事有關?
斂起思緒,她命甘藍去找沈令言一趟,“跟她說,必須照着我的意思辦,不準視為兒戲,不然的話,每日來坤寧宮按時服藥。”
“奴婢曉得。”甘藍笑吟吟地去找沈令言。
到傍晚,許持盈聽說了陸乾離京辦差,由沈令言、梁攸合力暫代統領職責。
其次,便是符家的去處:褫奪官職、流放千裏。
再一件事,就是許幼澄已死,今日許之煥請半日假,便是料理家事——這一節,蕭仲麟也知道了,是錦衣衛指揮使蘇道成領命尋找李二爺之後,與他提了提近幾日幾位重臣近日的動向。
只是,錦衣衛只知道許幼澄暴病而亡,并不知曉原因。
蕭仲麟想着,許持盈一定清楚原因,橫豎是上不得臺面。她都若無其事,他就更不用當回事。
此外,蘇道成又提了一嘴郗骁曾先後兩次夜訪沈府的事兒。
蕭仲麟只是一笑。
·
申時,值班房的大臣們按時下衙。
郗骁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別的官員都沒他品級高,也就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後。
他聽着亂七八糟的腳步聲、絮絮低語聲不耐煩,停住腳步,睨着衆人,慢條斯理地道:“跟着我做什麽?等我請你們吃飯啊?”
這是又氣兒不順了,說出口的話卻叫人發笑。衆人俱是陪着笑拱一拱手,加快腳步,走到前面去。
蘇道成笑着趕上來,走在郗骁身側,“沒事兒總去沈府做什麽?我可是照實告訴皇上了。”
蘇道成今年二十七歲,跟郗骁相識十幾年,很有些交情。對有些事,隐約知道一些。
郗骁道:“那是你本職。說不說的,我該去也得去。”
“我還聽說,你那些幕僚在幫你物色王妃人選?”
郗骁瞥了他一眼,“怎麽着,想毛遂自薦啊?”
蘇道成笑得不輕,“你這是又要瘋啊?”
郗骁繼續胡扯:“你這婆婆媽媽的,比我認識的那些小丫頭話還多。這臉細皮嫩肉的,捯饬捯饬真就能立馬兒上花轎。”說完自己也笑起來。
“你少瘋話連篇的。”蘇道成只關心一點,“那事兒到底真的假的?”
“你管呢。”
“我擔心是假的。就你這一根兒筋瞎了心的人——”蘇道成笑着收住話。
郗骁笑,“我都這麽缺心眼兒了,還不趕緊離我遠點兒?”
“我是得回去了。還有點兒事情沒忙完。”蘇道成臨走之前,道,“我盼着是真的。何必呢?你就非得在一棵歪脖樹上吊死?”
“你見過用直溜溜的竹子楊樹上吊的?等你忙活半晌把自己吊上去的時候,也懶得死了。歪脖樹怎麽你了?穩穩當當的就讓人咽氣了。”郗骁擺一擺手,“快忙你的去。”
“得得得,我走。”蘇道成哈哈地笑着轉身,回了值班房。
·
晚膳前,敬事房總管太監孫福托着銀盤進門來,跪倒在書案一側,舉起銀盤。
銀盤之中,盛放着美玉打造的膳牌。
孫福恭聲請蕭仲麟翻牌子。
蕭仲麟翻一頁書,道:“晚膳擺在這兒,晚些時候回坤寧宮。”
李福稱是,躬身退下,去坤寧宮傳話。
蕭仲麟得空就會比照着西越輿圖翻閱的書籍、公文、卷宗,是西越地域志與各地貧富、軍兵駐紮等方方面面的情形。吞咽式地閱讀、消化。
地方上的折子送到龍書案上,總不能一無所知,單憑直覺批示。那樣批示完,也會被許之煥和郗骁原封不動地送回。
什麽時候才能做到一目十行、即刻批示?總這樣慢吞吞,實在是讓他起急。
不積壓奏折的皇帝屈指可數,而他奉行今日事今日畢的準則已久,短時間難以中和。
匆匆用過晚膳,便又轉回到書案後方落座,攻克奏折堆積成的小山。
亥時正,卓永輕聲提醒:“皇上,早些歇下吧?到底還沒好利落呢,可不能這樣操勞。”
蕭仲麟想一想,“把皇後接過來,讓她先到寝殿歇下。”
“……”卓永站在原地不動,有些心疼。皇帝今日可是足足忙碌了整日。
“去。”用他熟悉的時間算,剛十點,睡覺太早了點兒。
到了子時,他眼睛有些泛酸了,這才伸個懶腰,回到寝殿。
許持盈已經睡着了,穿着正黃色寝衣,平躺在床裏側,睡顏恬靜。
蕭仲麟看了她一會兒,低頭親了她的唇一下,放輕動作歇下,又喚人熄了燈。
這兩日沒費多少力氣,累的是腦子,精神上特別疲憊。有她在身邊,只覺心安。
将要入夢時,他忽然意識到:腿傷應該是要痊愈了,今日都沒怎麽發癢。
·
許持盈醒來的時候,晨曦初綻,身形蜷縮在他溫暖的懷抱。
她揉眼的時候,聽到了他溫柔的語聲:“醒了?”
“嗯。”許持盈擡眼看他,“這麽早就醒了?”
“惦記着跟你說說話。”蕭仲麟低頭撫着她的面頰,“你睡着的樣子怎麽那麽好看?”
許持盈失笑,關心地問他:“昨日又忙到很晚吧?”
“還好,不算太晚。”
“別總熬夜。”許持盈擡起手,“總這樣下去可不成。”本來那一場大病就讓他身體虧損許多,痊愈後再不好生調理,怕是會落下病根兒。
“怕我活不長?”他笑。
“胡說。”許持盈點着他的唇,打趣道,“看你平日這做派,真要疑心你在臨朝時也沒個正形。”
“不至于。”蕭仲麟笑道,“這不是怕宮裏宮外的人說我懶麽?”
“我可不敢。”
蕭仲麟親了親她的手指,“今日賀知非便可進宮,往後在戶部行走。其實他本該在外面多歷練幾年。”
任誰都這麽看,但是郗骁不會。只是,這話她不方便說,便只是附和,“的确。”
他忽然道:“這事兒是郗骁促成的。”
許持盈看着他,“應該是。”
“有些事情,你真該早些跟我解釋的。”
“你也沒問過我啊。”許持盈扁了扁嘴,“我總不能好端端地跟你說這些,從何提起?”
“……勉強說得過去。”蕭仲麟點了點她的鼻尖,“只是,讓我雲裏霧裏那麽久,一個一個比我還不當回事,心裏總歸有點兒不痛快。”
“擺明了就是無稽之談。”許持盈語聲柔和,“我跟明月從小一起長大,性子相差無幾。攝政王還是襄陽王世子的時候,有時候一看到我和明月就頭疼——真是把我當妹妹甚至當小輩人。”
蕭仲麟刻意将這話題延伸下去,“怎麽說?”
“嗯……”許持盈将面頰上一縷發絲別到腦後,“我和明月小時候淘氣,只要有機會,就往郗王府世子的書房裏鑽,去找好看的擺件兒、匕首,尤其喜歡他私藏的名畫。那時候個子小,總要登着凳子拿東西,好幾次都摔到地上,順帶着碰掉一些物件兒。每一次他都氣得跳腳,又不能打罵,只能發發牢騷。”
有一次,郗骁氣得點着她和明月的鼻子,說你們這倆小兔崽子,整個兒就是倆讨債鬼,你們哪兒是我妹妹啊,活脫脫就是我姑奶奶。
郗王妃在一旁聽着他這亂七八糟的話,又氣又笑,當即就擰着他的耳朵把他往門外拎,嘴裏則柔聲哄她們,說持盈別怕,我去給你修理阿骁哥哥,他就這一會兒的脾氣,轉頭就忘了。
知子莫若母,郗骁真就是一會兒的脾氣。她們還湊在一起商量怎麽彌補他呢,他已經是沒事人了,一手領着一個,帶她們去湖上劃船、爬小山摘果子。
那樣熱熱鬧鬧的回憶,過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她現在偶爾看着郗骁,有恍若隔世之感。
阿骁哥,攝政王,早已不可重疊,成了兩個人。可愛的率性的哥哥,被他埋葬到了逝去的歲月長河。
但是,那份兄妹情還在。
去年秋日,他命人送密信給她:進宮與否,要三思而後行。決定之後,給我答複。我與令尊只是同朝為臣,與你卻是兄妹,到何時都不會坐視你受委屈。
她看完那封短信,心裏暖暖的。
随着老王爺老王妃相繼離世,随着他南征北戰的歲月越來越長,随着明月與她年齡漸長,他與她們說話的時越來越溫和有分寸。但是初衷始終不改,總是護着她們,盼她們好。
人們都說郗骁有好幾個面目,的确是。
往事在腦海一閃而逝,她聽到蕭仲麟語帶笑意:“你淘氣,我倒是不意外。郗骁跳腳的樣子,我可想不出。”小時候淘氣、頑劣的孩子才不受委屈,也讨人喜歡。
“現在不叫跳腳了,現在是有些喜怒無常。”許持盈笑道,“他們兄妹一堆七大姑八大姨的,時不時就給他們添堵,被煩的緊了,就一點兒情面都不給人留。橫豎都不是在意名聲、面子的性情。”
蕭仲麟笑意更濃,“只宮裏這幾個,就夠他們受了吧?”
“應該是。”
“沈令言說,建寧這一兩日就會進宮。”
許持盈問道:“會不會在宮裏住幾日?”
“不好說。到時你看她怎麽說,随她去。她跟太後能共事,但沒多少情分。”
“這話怎麽說?”
“就是相處時不像母女,但有事會站在一起。”蕭仲麟道,“太後宮裏的事,只能看出點兒端倪,參不透原因。”宮裏奇怪的可疑的事情太多,單就記憶裏那些,都已讓他見怪不怪。
“建寧公主和郗家兄妹,應該還算親近。是以前,現在就不知道了。以前時不時聽明月說起建寧。”
蕭仲麟想到沈令言針對蕭寶明、趙習凜說過的話,玩味地笑了。
說了一陣子話,卓永在門外叫起,兩個人相形起身。
·
郗骁很早就來到宮裏的班房,坐在案前,提筆描描畫畫。放下筆的時候,李二爺活靈活現的畫像躍然紙上。
他算了算時間,出門點手指了一名侍衛,“喚梁攸、蘇道成來見我。”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兩個人快步趕來。
郗骁指了指桌上的畫像,“拿去。找起來容易些。”
梁攸、蘇道成面上一喜,連忙道謝。
郗骁問道:“陸乾走了沒有?”
“走了。”兩個人異口同聲。陸乾昨日連夜跟梁攸、沈令言做完交接,天沒亮就走了。
“那你們接下來作何打算?”
“什麽打算?”蘇道成不明白,“找這位二爺啊,還能有什麽打算?”
郗骁凝了他們一眼,眼神有些陰郁,“沒事了。”
走出去一段,蘇道成嘀咕:“這一大早,誰惹着他了?”
“生氣了?”梁攸先前并沒留意打量,“沒看出來啊。”
皇帝臨朝的時候,沈令言來找他們商議尋找李二爺的章程。
錦衣衛、暗衛一向與影衛不合,甚至每年都要起幾次沖突,有不少次,他們都曾栽到沈令言手裏。
梁攸、蘇道成并沒說已經拿到畫像的事情,道:“沈大人先說說。”
沈令言對随行的一名影衛打個手勢。
那名影衛把拿在手裏的十多張畫像送到二人面前,解釋道:“昨夜我家大人畫出來三張,屬下臨摹了一些。”
蘇道成揚了揚眉,“像不像啊?”
沈令言不帶一絲情緒地道:“拿給見過李二爺的人去看看就好。”
蘇道成一笑,“我問你呢,你說像就直接用,沒把握我再另請高明。”于公于私,他都看她不順眼。他承認,這是故意找茬。
“像。”沈令言靜靜地看着他,“你也知道很像。”
梁攸輕咳一聲,“的确是。我們也剛得了一張畫像,與沈大人拿來的幾乎是一般無二。”語畢,把郗骁交給他們的畫像拿出來,送到沈令言面前。
沈令言斂目看着,纖長靈秀的手指撫着畫像,片刻後放到一旁,“有了畫像,後續事宜就簡單了。我分出了十名手下,随時待命。日後若有必要,我也可以離宮幫襯二位。”
蘇道成道:“放心,找你的時候少不了。”
沈令言不搭理他,對梁攸拱一拱手,“告辭。”
她走後,蘇道成把分別出自郗骁和她之手的畫像拿在手裏,觀摩半晌,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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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賀知非回京面聖。轉過天來,蕭寶明與趙習凜進宮請安。
蕭寶明雙十年華,樣貌娟秀,眼神溫柔似水。趙習凜與她一般年紀,器宇軒昂,氣度卓爾不凡。
彼時蕭仲麟有事吩咐梁攸,便讓夫妻兩個去慈寧宮,稍後再來見他。
蕭仲麟問了問李二爺一事的進展,梁攸據實道:“攝政王與沈大人盡早畫出畫像,錦衣衛也會全力協助,定能找到。”
蕭仲麟嗯了一聲,“過段日子不見分曉,便在各地張貼告示,懸賞緝拿——要活的。”話鋒一轉:“先前陸乾不曾盡力去辦的差事,你可知情?”
“微臣知情。”梁攸從來是一是一二十二的性情。
“如今陸乾離京辦差,你們作何打算?”
昨日早間,郗骁說過的那句類似的話回響在心頭。梁攸心頭沒來由地咯噔一下,“微臣請皇上明示。”
“朕要你與沈令言合力辦差,目的就在于盡早将那件事查個水落石出。”蕭仲麟暗沉沉的眸子凝住他,“不播不轉,就是暗衛的處事之道?”
梁攸連忙行大禮,單膝跪地,向上拱手,“微臣不敢。微臣……”是陸乾給了他一種可辦可不辦的錯覺,話裏話外似乎是皇上覺得上不了臺面,下令去查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他很快調整了态度,斬釘截鐵地道,“微臣日後定當全力以赴!”
“朕姑且相信。”
梁攸腦筋飛快地轉起來,道:“即日起,微臣便命手下逐步排查,總能找到當日形跡可疑之人。當然,微臣會請沈大人多多指教、幫襯。”那女子性情缺點一籮筐,但是辦事能力真的是不輸于最出色的男子,不為此,怎麽可能短短時日就得到了皇帝的信任。
蕭仲麟滿意地颔首,“去吧。”
梁攸告退出門時,心裏直罵郗骁不厚道:昨日既然都提起了,怎麽就不能再點撥一兩句呢?合着你老人家氣兒不順,就不管別人的安危了?
沈令言求見,蕭仲麟即刻相見。
“建寧長公主與驸馬的一些事,微臣寫了一道折子。”沈令言恭恭敬敬地把折子交給卓永,“有兩件事,微臣能找到人證,其餘只是所見所聞,需得查實。”
那兩個今日進宮,她就選這個時候上折子——圓滑世故的人,不會這麽做。
又或許,與那對夫妻有很深的過節?
不管怎樣,蕭仲麟很欣賞她這種做派,“朕會派專人查證。”又道,“剛剛吩咐了梁攸幾句,他會找你細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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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寶明與太後敘談多時,來到坤寧宮。
庑廊下,許持盈笑盈盈地站在那裏,笑容似在發光。
一名影衛打扮的女子手裏端着一碗藥,一口氣喝完,随後喝了一口白水,就當漱口了。
女子背對着蕭寶明,但她覺得很熟悉。
許持盈叮囑道:“下次可不準這樣了,害得你手下端着藥四處找你,一番好心,卻被你訓斥好幾句。”
“是。”沈令言笑,“那會兒有事急着辦,就忘了皇後娘娘的吩咐。”
許持盈瞥見蕭寶明款步走進,低聲道:“去忙吧,不耽擱你。”
“是。”沈令言後退一步,行禮後轉身,一眼就看到了蕭寶明,上前去恭恭敬敬行禮,“問長公主安。”
“罷了。”蕭寶明笑容溫柔。
沈令言即刻告退。
蕭寶明緊走幾步,上前給許持盈行禮。
許持盈将人引進殿中,分別落座。
蕭寶明道:“只在皇上與皇後娘娘大婚時回來一趟,翌日便離京遠游訪友,回來才知,竟出了那麽多事。”
許持盈但笑不語。
蕭寶明起身行禮,“禀皇後娘娘,太後這次發病時,臣妾就遠游在外,已是不孝。眼下回來,想早晚侍奉湯藥,不知皇後娘娘能否隆恩。”嫁出去的人,在她,便與命婦的身份相同。
“人之常情。”許持盈問道,“是想與太後同住,還是另擇一處宮殿?”
“太後的意思是,讓臣妾在慈寧宮偏殿小住幾日。”
許持盈并沒猶豫,“那就依太後的意思。”
蕭寶明誠聲謝恩。
又寒暄幾句,許持盈就端了茶。說起來是姑嫂,但她與蕭寶明不過是點頭之交。況且,蕭寶明不管怎樣,都是太後的親生女兒,立場不可改變。既然如此,那些門面工夫還是少做的好。
那邊乾清宮裏,蕭仲麟正與趙習凜說話。
兩人完全是君臣禮儀,說話是一問一答。
蕭仲麟漫不經心地問起他與蕭寶明在外都去過那些地方。
趙習凜一一作答。
與沈令言折子上提到的吻合。
馬場、瓷器、銀礦這些生意,夫妻兩個都有介入。
蕭仲麟笑笑地睨着趙習凜。如果沈令言所說的強取豪奪之舉皆屬實,就是一樁驸馬爺貪墨案。
他用折子磕了磕桌面,“今日事忙,不多說了。改日朕設家宴,為長公主與你接風洗塵。”
趙習凜忙忙謝恩告退。
蕭仲麟看看時辰,問卓永:“朕不用再服藥了吧?”
卓永喜笑顏開地道:“是啊。往後再敷幾日祛疤的藥膏就……”
“不用。”大男人,有個疤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