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萬更) (1)
太後踉跄着步子回身落座。她得冷靜下來,不然恐怕會被這幾個人氣死。
卓永忙着将奪到手中的金簪送到書案上, 又手腳麻利地收拾了碎在地上的茶盞碎片。
蕭仲麟閑閑地看着太後。今日起, 再不需做出尊敬、孝順太後的門面工夫。沒必要了。
太後的手撫着心口, 面色、氣息逐漸恢複常态。她清了清喉嚨,再開口時,語調平緩, 透着點兒蒼涼,“皇上讓哀家聽這些, 是何用意?”
蕭仲麟道:“前些日子你忽然病倒,便是得知了這些事。朕都明白了, 都想通了。沒別的,只是要告訴你這些。”
太後細細地看着他,仔細地探究着他的眼神。
他應該生氣, 應該大發雷霆,但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中沒有暴躁、怒意。這反倒讓她心驚膽戰。
蕭仲麟問道:“依你看, 朕該如何處置符錦和寧王?”
“此事, ”太後費力地吞咽一下, “不論真假, 此事都不宜聲張, 知情者越少越好。”她語重心長地道,“到了這地步,不管哀家說什麽,皇上都不會相信。那麽,哀家能提醒皇上的, 便只有大局。這等事傳揚出去,皇上、皇後甚至丞相,都會淪為天下人眼中的笑柄。”
“這些道理就不用擺了。”蕭仲麟擺一擺手,“朕該如何處置符錦、寧王?”
“……”太後斂目,長長地嘆息一聲。
蕭仲麟笑微微地凝視着太後,“你不肯說,朕就說說打算?”
“皇上請說。”
蕭仲麟道:“符氏是你提攜進宮,朕與皇後若是下旨,外人難免想到別處。是以,煩請太後下一道懿旨。”
太後默然不語。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寧王卷入這種是非,便該千刀萬剮。寧王府的那些下人,怕是沒幾個堪用的。朕要調換寧王府的下人,将寧王禁足,合情理吧?”
Advertisement
太後繼續沉默。
蕭仲麟語氣淡淡的:“你視為性命的臉面,朕現在真不大在乎。不同意也無妨,朕稍後便傳召陸乾、沈令言、丞相和攝政王,讓他們商議出個章程。”
太後連忙搖頭,“不可,不可。”沉吟片刻,到底是黯然點頭,“哀家同意。”
“那就行。”蕭仲麟用下巴點了點殿門,“回去下懿旨。稍後朕會安排太醫去慈寧宮請平安脈。”
“……”太後緩步走向殿外的背影,忽然就現出蒼老之态,步調蹒跚,搖搖欲墜。
蕭仲麟對卓用道:“如何安排,你該心中有數。”
卓永即刻行禮,“是。”随即揚聲喚來侯在殿外的兩名影衛,把符錦帶下去。末了他帶上那根金簪,親自去找影衛和太醫查看有無蹊跷。
蕭仲麟看向許持盈,牽出溫和的笑容,“皇後回宮歇息去吧。”
許持盈起身稱是,行禮告退,出門之際,回眸看了他一眼。
蕭仲麟以肘撐着桌案,修長的手指用力按着眉心,重重地籲出一口氣。到此刻,該有的疲憊、苦澀、煩躁才浮現在他眉眼之間。
她知道,他方才的平靜、冷靜,都需要竭力壓抑、控制着自己。
這些是非,都是符錦帶給他的。
最不需要關心他情緒的人,就是她。
可是……此刻的他,在她眼中,太孤單。
她猶豫片刻,轉身回到他近前,“皇上,臣妾想留下來侍奉筆墨。”
蕭仲麟按着眉心的手落在案上,很意外地看着她。
“什麽都不說,只侍奉筆墨。”許持盈輕柔地道。
笑意從他心裏抵達眼中。他對她伸出手。
許持盈走過去,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掌中。
素白的小手柔若無骨,細膩如凝脂。他擡眼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潋滟着喜悅的光彩。
許持盈手勢一轉,反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後站到書案右側,幫他磨墨。
稍後,宮人們魚貫而入,屏息凝神地站立,随時等候吩咐。
有許久,只有翻閱紙張、落筆書寫的細微聲響。但是很奇怪,原本凝重壓抑的氛圍無形中變成了溫馨的靜谧。
太監宮女不敢擡頭張望,卻能篤定,此刻帝後的心情應該都還不錯。要是都滿腹火氣,他們可就有的受了。
的确,許持盈心緒很愉悅,唇角噙着一抹笑,偶爾會看蕭仲麟一眼。
回顧整件事,刮目相看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明日起,寧王就被他軟禁起來了,沒個很大的理由,走不出寧王府;符錦是寧王安排到他身邊,又由太後提攜進宮,他便讓太後處置符錦;至于太後,日後在宮裏,他與她都不需要再遷就,甚至于,他已經開始限制太後——那根金簪、安排太醫去慈寧宮請脈,應該都是在為此鋪墊。
最讓他難受的那件事,只被他用作達到目的的引子。
男子就該是這樣吧,分得清輕重,能夠及時抓住機會,把吃虧轉化為得益。
帝王也就該是這樣吧,受得住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委屈和窩囊氣,便是有擔當的開始。
對于符錦,許持盈沒讓自己多想什麽。根本沒必要了,那女子即将成為過去,誰都不需要耿耿于懷。
也許,他會逐步變成冷酷的鐵腕帝王,但總好過昏庸無能。
卓永回來的時候,恭聲禀道:“回皇上、皇後娘娘,太醫與影衛查實,那根嵌寶金簪,簪頭上淬了毒。太後娘娘回去之後親拟了懿旨,明早便曉谕六宮。已有太醫前去給太後娘娘診脈,開了個清心寧神的方子。”
蕭仲麟笑了笑,“明早再派幾名太醫去慈寧宮一趟。吩咐影衛打起精神來,監視慈寧宮上下人等。”
“是。”卓永頓了頓,低聲提醒,“皇上,皇後娘娘,天色太晚了,早些歇息吧。”
蕭仲麟颔首,對許持盈道:“你先去寝殿歇下,我還得交代卓永幾句。”
許持盈稱是而去。
待她一走,卓永便跪倒在地請罪:“不少的事,都是奴才粗心大意之故,請皇上降罪。”
“罷了。”蕭仲麟輕輕地笑了,“日後當心些便是。”卓永的忠心還在,便是幸運之處。
卓永千恩萬謝,站起身來,聆聽蕭仲麟交給自己的差事。
·
沈令言回到府中,徑自去了書房。她不舒坦得厲害,臉色很差。
少頃,小厮、丫鬟奉上四樣小菜、一杯藥酒,擺到炕桌上。
沈令言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慢條斯理地吃菜、喝酒期間,把帶回來的烏木匣打開。
匣子裏有公文,還有那個險些要了皇帝性命的毒箭。
淬了劇毒的箭頭,在燈光中閃着寒光。
小厮進門來禀:“大人,攝政王來了,說是有要緊事與您商議。”
沈令言蹙眉、冷了臉。
那厮真是陰魂不散。
再生氣也沒用,他大抵都不認識涵養那倆字兒,真犯起渾來,誰都拿他沒辦法。
“請。”沈令言擡手關上匣子。
小厮忙出去請那位不速之客。
郗骁閑庭信步一般走進門。
沈令言坐着沒動,“王爺又有何事?”
郗骁站在炕桌一側,視線掃過清淡的小菜和她端在手裏的酒,“吃得還不如我府裏的夥夫。”
沈令言氣得笑了出來,“攝政王府的人命都金貴,我哪比得起。”
“這臉色怎麽白得像只鬼?”郗骁嫌棄地撇了撇嘴,凝視着她分外蒼白的面容。
沈令言不搭理他,夾了一筷子涼拌菜芯,心口的憋悶卻更重了。
郗骁坐在炕桌一側,“有兩件事,必須得跟你說一聲。不然我真犯不着大半夜來見你。”
沈令言吃了兩口菜才應聲:“甭啰嗦。我在聽。”
“過兩日我和明月在家中設宴,她要我請你去捧個場,帖子交給小厮了。”郗骁說着,取出随身攜帶的酒壺,拿過一個白瓷杯子,倒了一杯酒。
沈令言擡了眼睑,靜靜地看住他。這也值得他親自過來跟她說?她就快壓不住火氣了。
郗骁見她眼中火星子亂竄,特別滿意地笑了笑,“到時候,跟你喝幾杯。”
沈令言輕輕放下筷子,把杯裏剩餘的藥酒一飲而盡,“都有誰?”
“明月只了請你。我則請了你的一位故人——賀知非。”
“誰?”
“賀知非。”
“哦。”沈令言發白的唇一抿,大大的眼睛眯了眯,“想起來了,是我嫁過的人。”
郗骁把剛倒上的那杯酒遞給她,“今年皇上一直病歪歪的,官員任免、調動便都拖拖拉拉。賀知非在地方上表現不俗,該回來幹點兒實事。你不要幹涉,別動手腳。”
“知道了。”沈令言接過酒杯,握在手裏,“我沒那麽清閑。放心。”她喝了一大口酒,面色更白,“別過兩日了,就今日吧,跟你喝幾杯。”
“不去?”郗骁眼神倏然暴躁起來,唇角則逸出諷刺的笑,“不敢去?”
“我要與他和明月敘舊,機會多的是。”沈令言揚了揚眉,“沒閑工夫見你。”
“聽我的吧。”郗骁笑容裏的諷刺更濃了,眼神幾乎有了殺氣,“若是不然,明日起,我每日都會找借口去宮裏,跟你商議事情。”
“都随你。”沈令言握着酒杯的手越來越用力,額角沁出了細細的汗,“你好意思的話,就混帳、幼稚下去。”
郗骁呼吸變得凝重。他把酒壺的蓋子旋上、旋緊,末了低低地道:“不給我個交代,這輩子我就盯着你犯渾了。”
沈令言挺直了脊背,繼而似被點了穴一樣,一動不動,顯得很僵硬。
她難受,難受到快死的地步了。但是,不回告訴他。
郗骁把酒壺收起來,起身下地,快步走出去,又迅速折回來,深深地凝視着她,“這幾年,不該是這樣的情形。”
沈令言咬住了嘴唇,很用力地咬住。她吃力地轉頭,不肯與他對視。
她臉色真是太難看了,随時能暈過去一般。
郗骁眉心緊緊一蹙,想指着她的鼻子數落、咒罵她,心裏似有狂躁的野獸在嘶吼,那些言語卻怎麽也不能出口。
他想拔腿就走,卻怎麽都邁不動步。
僵滞許久,他慢吞吞地從袖中取出一個藥方,拍在她面前,粗聲粗氣地道:“照方子抓藥。”
沈令言呼吸有些急了。她拿起那個疊的四四方方的藥方,之後,放到酒杯中。
紙張被浸透,墨跡在杯中暈染開來。
“沈令言!”郗骁低聲念出她的名字同時,手探出,扣住了她修長纖細的頸子,“你要麽就好好兒活着,要麽就找個地兒死去,這半死不活的樣子是想給誰看?!”
她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把他氣得半死,氣得失控。
恨不得把她掐死,把她撕碎。
那樣的恨。手卻怎麽都用不上力,碰觸到她肌膚的時候,便已力氣盡失。
“我官職低微,我是賀家的下堂婦。而你呢,你是尊貴的王爺,總糾纏我這樣一個人算是怎麽回事?!”沈令言扣住他的手腕,發狠地扣住脈門,語聲有些發抖,“征戰過幾年了,就只練出了厚臉皮不成?”
郗骁反握住她的手,再揮開。
沈令言知道,自己此刻滿頭滿臉的虛汗,狼狽死了。
她不在意,在他面前,就沒有不狼狽的時候。
五髒六腑似乎擰到了一處,很疼。
疼死了。
但這身體發膚的疼,遠不及埋藏在心海深處的那份銳痛。
她那個慘兮兮的樣子,真應該奚落一番的。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又取出一個方子,再次放到她面前。動作遲鈍、緩慢,好像傾盡了所有的力氣來做這件事。
“我會讓明月跟皇後提一提你的病情。當差的時候也要按時服藥。”郗骁忽然平靜下來,語聲輕輕的,很沙啞。
沈令言閉了閉眼。
郗骁轉身,“別不知好歹。不然我把秦洛從棺材裏刨出來,拆了她。”說着話,踱步出門。
聽着他腳步聲遠去,她再也不能支撐,軟軟地倒下去。
其實真沒什麽,她只是胃部抽痛、心口發悶,從十多歲起就這樣,心情惡劣的時候會發作。藥酒就是常備着用來調理的。
他要是不來這一趟,絕不會發作到這地步。
活脫脫的煞星、災星。
他找的方子就能有奇效?別人找來的方子就是擺設?
哪來的這樣自以為是的底氣?
秦洛正是她的師父,已經入土為安的上一任影衛指揮使。
他是真不會說人話,那張嘴要多歹毒就有多歹毒。
她摟住自己疼得、氣得微微發抖的身形,閉上眼睛。
·
一早,許持盈親自幫蕭仲麟穿戴齊整,又與他一起用過早膳,送他走出寝殿。
昨晚,他歇下的時候,她已經入睡。她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起身,看起來居然神清氣爽的。
蕭仲麟只睡了兩個時辰左右,仗着年輕,并無乏力疲憊之感,與她作別時,他提醒她:“太後又病了,你不妨帶幾名嫔妃去侍疾。”
“是。”許持盈笑着颔首。這下倒好了,他一出手,直接把她與太後的明争暗鬥擱置下來。怨不得人都說,但凡男子強勢敏銳一些,後宮內宅就不會有陰謀詭計。
蕭仲麟用手指挑了挑她的小下巴。
她沒抵觸的舉動,只是皺了皺鼻子,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那麽多宮女太監瞧着,他就這樣沒正形。
蕭仲麟笑出聲來,大步流星走開去。
許持盈扶額。
·
昨夜,許幼澄得了急病,發病沒多久就斷了氣。
許之煥為此告假半日,處理這檔子事。
許大奶奶、許幼晴随着他走進許夫人所在的上房。
許夫人迎到廳堂,面容憔悴,眼睛有些紅腫。
落座之後,許之煥說道:“幼澄的事情,終歸出得不吉利,讓大兒媳和管家去別院發送出去即可。一切從簡,府裏照常度日。”
許大奶奶低聲領命。
許幼晴的身子則晃了晃,驚懼交加地望着許之煥。
從別院出殡,一切從簡……尋常門第的妾室,死後都比許幼澄有體面。
這些年的父女情分總不是假的,就算許幼澄是庶出,那也是他許之煥的親骨肉。
他就這樣處置了自己的女兒,那顆心冷硬到了怎樣的地步?
這樣絕情的父親,讓許幼晴看着就脊背發涼,打心底冒寒氣。
許家人是這樣的,翻臉無情。
宮裏那位尊貴的皇後娘娘,便是完全秉承了許之煥的冷酷絕情吧?誰都不能礙他們的眼、擋他們的路,但凡行差踏錯,性命就變成了草芥。
太可怕了。
許之煥又道:“此事不需特地禀明皇後娘娘。宮裏的事情千頭萬緒,犯不着讓她為這等事情勞神。”
許大奶奶恭聲道:“是,兒媳省得。”等了片刻,見公公沒別的吩咐,告退出門,去忙別院的事。
“我,”許夫人慢悠悠地道,“不舒坦得厲害,今日實在是不能服侍老爺。”
“你好生将養。”許之煥站起身來,語氣有些敷衍,“實在不舒坦,便找個大夫來看看。”許幼澄沒了,留下的爛攤子可不少,他得親自收拾妥當,不能留下一絲隐患。
許夫人踩着虛浮的腳步進了內室,跌坐在椅子上,愣怔地看着雪白的窗紗。
·
今日早朝上,出了一件讓不少官員不痛快的事:先後兩次,卓永心神不寧地湊到皇帝跟前,微聲言語。第二次之後,皇帝索性匆匆宣布退朝,火急火燎地回了內廷。
昨日才見起色,今日就來這麽一出,實在讓人失望、窩火:剛下決心要盡心輔佐,一盆冷水就澆了下來。敗興。
生氣歸生氣,少不得要打聽宮裏出了什麽事,随後陸續得到消息:太後一早曉谕六宮,處死符氏,随後就病倒在床,連續傳了幾位太醫診脈。皇後早就帶着三妃去慈寧宮侍疾了。
衆人釋懷。有人誇皇帝恪盡孝道,有人則暗罵太後是個攪事精。
皇帝大婚當夜,太後稱病,轉過天侍疾的孝順兒子一病不起,寧王可是一直活蹦亂跳的。
到眼下,皇帝剛在人前晃了晃,就又有了侍疾的差事。
仁孝治天下沒錯,但是為了盡孝耽擱上朝實在不可取。況且細品品這些事情,任誰都會懷疑太後是故意阻撓皇帝做明君。
有些人就商量着,一起上折子給皇帝提個醒。
郗骁聽親信說完宮中、朝堂上這些是非,玩味地笑了。
小皇帝這一招玩兒得很壞,也算得高明。近來瞧着是個張牙舞爪的小奶貓,這搖身一變,就成了滿肚子壞水兒的小狼崽子。
往後的日子,會很有趣。
太後稱病,他沒閑情也沒理由搭理,明月應該會去宮裏一趟,名為給太後請安,實則去找皇後和沈令言敘舊。
沈令言,一想到這個名字就怄火。消氣之前,都不想再看到她。
好幾年了,她就那樣半死不活地杵在原地,不讓他接近,不讓他心疼,只讓他恨得牙根兒癢癢。
不是走了麽,不是滾到民間找歸宿了?為何要回來?
發誓要忘了她,發誓與她橋歸橋路歸路。怎麽她一回來,就又開始犯賤去找她?
這是幾百輩子沒見過女人?你死的時候,一準兒是賤得老天爺都看不下去才把你收了的。
他惡狠狠地咒罵着自己。
真的好幾年了。那該死的女子欠了他好幾年的好光景。
當初答應嫁給他沒幾日,她與賀知非的親事落定,真把他氣得吐血了。
好不容易說服自己饒了她,讓她過她自己的日子,轉過頭來,她跟賀知非和離。
和離了。他就想,這是老天爺可憐他,人不能不知好歹,得惜福。
以前的賬一筆勾銷,他還是鐵了心娶她,讓她到自己身邊享享清福、生幾個孩子,別再為皇帝跑腿打雜、出生入死。
可她怎麽做的?
不肯,就是不肯,把他的自尊、情意當清洗碗盤的抹布,可着勁兒地揉搓、糟蹋。
他那時真到了她說的厚臉皮甚至不要臉的地步了。
自尊、涵養、修養,都不要了。
那都無所謂,想着只要能心願得償,她怎麽看自己都無所謂,大不了就這麽跟她膩歪一輩子。
到了去年,人索性做了甩手當家的,一走就大半年。小皇帝要是不下旨召回,她真就再不回來了吧?
這哪兒是她欠他啊,擺明了是他欠了她八輩子。就是來還債的。
如果只算這些賬,早就活生生氣死了。幸好,翻這些賬的時候,總會想到她的不容易。
她的命交給了皇室,也早就交給了秦洛、陸乾。
別人只有一條命,她不是。
她屬貓的,命一條一條的,逮誰欠誰。
就是不欠他。
不就是嫁過一次人麽?他真不在乎。
不就是怕他成為造反的佞臣麽?他辭官賦閑還不行麽?
不就是有很多不得已麽?他幫她捋清楚、還完債還不成麽?
——不看着她的時候,只是這樣想她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心思。可現在只要一看到她,就只有氣悶、暴躁,只想刺痛她、報複她。
能辦到也算是争了一口氣,偏又不争氣、辦不到。
郗骁喝了一大口茶,卻不料茶水太燙,滾落咽喉時的燒灼感,讓他片刻窒息。
他擰了眉,斂目看着清亮的茶湯,好半晌,不怒反笑。笑出聲來。
明月總說他着了魔。
才不是。他只是快瘋了而已。
·
正如蕭仲麟提醒過的,上午,許持盈都留在慈寧宮“侍疾”。
太後這次被蕭仲麟打擊得不輕,他們怎麽做,她都沒心力計較、反對,只是不讓人在跟前晃悠。
郗明月進宮來,隔着簾子請安之後,便随許持盈去慈寧宮的花園散步、說話。
沈令言需要調理的病痛,是郗骁特地叮囑過的,郗明月少不得與許持盈說了原委,“方子送去了太醫院,太醫說可以用。”
許持盈正色問道:“發病時很嚴重麽?”
郗明月笑道:“也還好。只是我多事,想着防患于未然。”沈令言根本不把身體當回事,有時候都不把自己當血肉之軀,怎麽難受她也不會吭聲。看不了、受不住的,是她着了魔的哥哥。
“……”許持盈遲疑着,委婉地詢問,“只是你的意思?”
“其實是家兄的意思。”如今許持盈就在宮裏,有些事總會有所察覺,與其言辭閃爍,還不如提幾句。說來說去,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兒。
許持盈心念數轉,想到了聽卓永跟翟洪文說的一些閑話:郗骁見到沈令言總沒好話,兩個人一直不對付,過節肯定有,但能讓郗骁計較到這地步的,只有沈令言一個。
不是太關心太在意的話,郗骁今日也不會特意讓她關照沈令言。如果只是想整治沈令言,她連聽說的機會都不會有。
往日裏類似的回憶紛沓而至,齊齊湧到腦海,讓她靈光一閃,便悄聲問道:“王爺對一些事情的态度,是不是都在跟人賭氣?”
郗明月扶額,嘆氣。可不就是賭氣麽?有人放消息出去,說哥哥鐘情持盈,他明裏暗裏都不置一詞。其實只要給他一點點的希望,他就會及時辟謠,找出嘴碎的人殺雞儆猴。
但是,沒希望。他到現在還沒瘋掉,在她已是幸事。
許持盈目光微閃,猜測太多,成了困惑。
“想不通吧?”郗明月面露惋惜,輕聲道,“我也想不通,也是這一二年才看出苗頭。先帝還在的時候,太後巧立名目壓着家兄很容易,別人壓着令言姐更容易。理清楚他們這些年怎樣過來的,大抵也就理清楚宮裏、朝堂那些見不得光的事兒了。”
“這意思我懂。我會照顧好令言姐。”
郗骁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不曾亦不能正大光明地成全自己,尊重意中人是一個原因,怕意中人因為他的情意受傷也是一個原因。
郗明月感激地一笑,繼而善意的提醒:“來時聽了不少閑話,太後這回可被皇上難為得不輕。越是這樣,你越要更加當心。不出所料,宮裏宮外的妖魔鬼怪會陸續登場。我這會兒真是想求神拜佛了,皇上可千萬別是一錘子買賣的主兒,連累到你怎麽辦?”
許持盈忍俊不禁。郗家兄妹兩個,高興的時候妙語連珠,不高興的時候歹毒刻薄,作為朋友聽了,只覺有趣、解氣,被數落的則能被氣炸肺。
“別擔心,我有父兄幫襯着,宮裏也還有用得上的人。倒是令兄,我有些擔心。”她說,“萬一無意間把他和令言姐的事兒翻出來,總會受影響吧?”
“擔心他?”郗明月綻放出明豔的笑靥,“大可不必。他要是吃虧,便是發瘋破罐破摔,誰都別想好過;他要是能得到好處,就得繼續做千年道行的狐貍精,總能應付過去。真別擔心,就算到最壞的地步,也不過是我們兄妹卷包袱走人,找個背風的地兒茍延殘喘,死不了的。他再沒良心,也不能讓我陪着他喪命。”
“你啊。”許持盈笑不可支,親昵的攜了郗明月的手,“這些話要是讓他聽到,不知要氣成什麽樣子。”郗骁最煩胞妹褒貶兼有的說他是狐貍精。
沒錯,郗骁是個狐貍精,攪弄風雲、陰謀詭計是家常便飯。
蕭仲麟呢?看不出。照他這種迅速成熟、練達的速度,成為猛虎該是指日可待。
·
沈令言站在龍書案近前,說出自己的打算:“暗衛統領移交給微臣的證物,含一支毒箭。微臣自知能力有限,短時間內難以查到來處,卻曉得攝政王熟知各種兵器、暗器的來路。因此,微臣想請皇上立個名目,命攝政王看一看那支毒箭,他若知道出處,便事半功倍,他也不知情的話,就要請皇上寬限微臣三兩個月。”
蕭仲麟凝了她一眼,見她面色很差,拿不準是病了還是受了夾板氣。誰都能安慰人,他不行。太平易近人的皇帝,弊大于利。
思忖一小會兒,他颔首道:“準。”
沈令言行禮謝恩。
蕭仲麟傳口谕,喚郗骁進宮。等待郗骁到來期間,親口吩咐了沈令言一些事,例如關于監視慈寧宮上下人等。
沈令言平靜回道:“微臣已安排下去,影衛定會盡心竭力,不辜負皇恩。”
這些話要是換個人說,一定會讓他生出點兒成就感,換了她說,用她那種特有的語調,讓他差點兒懷疑自己就多餘吩咐她。
她的态度倒是無妨,持盈無聲給予的肯定、贊許最重要。況且,被人想盡法子地捧着也不是好事,有個這樣的下屬很好。
沈令言則想到了另外一件事,“皇上,與寧王一母同胞的建寧公主,這一兩日應該就會回宮給太後娘娘請安。自去年起,建寧公主與驸馬爺出門訪友是假,适度斂財是真。微臣回京途中,聽說了一些閑話,只是非分內事,以往也就無從說起。”
蕭仲麟眉心一動。
建寧公主蕭寶明,前幾年出嫁,進宮都是照規矩來,與太後、寧王和他的關系都是淡淡的。
驸馬爺是定北侯的嫡長子趙習凜,都說是只求閑逸與世無争的性情,與蕭寶明大婚之後,活脫脫神仙眷侶的風範。
但是,符錦寫給他的幾個名字,就包含這夫妻二人。
此刻,沈令言也特地與他說起。
不能怪太後到如今都沒方寸大亂,更不能怪寧王到今時今日都沒有找他認罪的意圖。
母子兩個在宮裏宮外的人脈之廣、根基之穩,不在他預料之中。人家心裏有底,認定早晚走出困境。
有幫手可不就是這樣。他最缺的就是得力之人,每日挖空心思琢磨的一件事是發掘新幫手。
想想也是心酸,無條件向着他的人,身邊目前只有卓永、文鴛這些老人兒。許之煥、持盈、沈令言對他基本上還是觀望的态度:他表現好,他們就幫襯、盡力,反之,他們就會把他晾到一邊兒。
太清醒也不好,對這些事看得太清楚。幸虧他是死過一回的人,現在的每一日都是他甘願的挑戰,不然真就自暴自棄了吧?
“朕知道。得空的話,把你所知一切,寫個折子送上來。”他說。
沈令言對他帶來的意外已經見怪不怪了,“微臣遵命。”
郗骁來到禦書房,瞥見沈令言在場,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
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能嗆個半死:最不想看到她的時候,她偏偏出現在眼前。
聽完原委,郗骁又起了當場掐死她的沖動。
一個破暗器,哪兒有那麽難查?讓皇帝敲打陸乾幾句,陸乾就會給出交代。
要他幫她看——看他日子清閑是吧?故意報複他去找她是吧?
郗骁暗暗磨了磨牙,心念一轉。
不對。
她這是另有用意。
她其實是懷疑暗算皇帝的是他的人吧?為此,讓他好歹給出個态度,洗清自己的嫌疑。
不不不。她怎麽可能在乎他的處境,哪裏會有那種好心。
郗骁啊,自作多情了這些年,你還有完沒完?
他在心裏嗤笑揶揄着自己,面上平靜地領旨。
蕭仲麟溫聲道:“此事關乎一樁命案,有勞攝政王。”他這是把關乎自己安危的事由交給了郗骁,對方公事公辦,那最好,敷衍了事也無妨。
沒有包的住火的紙,也沒有能常年被掩蓋的真相。
只要自己不作死,不給他攝政王反感、生事的理由,別的都能從長計議。
他等得起。
郗骁忙稱不敢,深施一禮,繼而望向沈令言,“煩請沈大人讓本王看看物證。”
由此,二人告退,相形出門。
蕭仲麟看着轉身時就一身寒意的郗骁、平靜到近乎麻木僵直的沈令言的背影,心裏有些困惑。
他喚來卓永,問道:“這倆人怎麽看都不對勁,怎麽回事?”
卓永賠着笑,“攝政王與沈大人相識的年頭可不少了,一向不合。這會兒興許是本就不睦還要共事,王爺在怪沈大人多事?奴才真不清楚原由,眼光有限,皇上權當老奴胡說八道也就是了。”
“……”不清楚原由才怪。蕭仲麟把跟前的折子推到別處,“你知道些什麽?說來聽聽,快些。”
·
沈令言帶郗骁去自己在宮裏用膳、洗漱、歇息的班房,與他保持着三步的距離。
“早起你就吃撐了是吧?”郗骁擰着眉,冷冷地問她。
“回王爺的話,是。”
郗骁到底沒撐住,笑了,用只有彼此才聽得到的語聲說:“你這個丫頭片子,這些年都缺心眼兒。現在這是打定主意跟我杠上了?”
沈令言沒應聲。
郗骁又問:“那件蠢到令人發指的事兒,你認為是我做的,對吧?”
沈令言蹙了蹙眉,硬邦邦地回道:“沒。我只是想省點兒力氣。”
“我要說不知道呢?”他再度發問。
“那麽,”沈令言斜睇他一眼,“皇上會将此事交給錦衣衛、刑部,會據實告知文武百官:他所謂的稱病,是有人犯上作亂、試圖取他性命。”
郗骁嘴角一沉。
“現在的皇上,或許對付不了某些個修煉千年的狐貍精,對付蠢到令人發指的貨色,不在話下。”沈令言又斜睇他一眼,“明月那邊,我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這都說誰呢?”郗骁腳步停下,背在身後的右手,食指不斷撓着拇指,“不挖苦人你活不了是吧?”
沈令言認真地點頭,“回王爺話,是。”
郗骁磨着牙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