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長門宮怨(12)
自馬邑之謀失敗之後,劉徹始終耿耿于懷。被關入了牢中的大行令王恢苦熬日月,他的兒子在一次探監之時,看到父親的慘狀,決定效仿商周故事,送了很多金銀珠寶及四鄰的美女閨秀給當時的丞相田蚡,請求他去請王太後面前為自己的父親向劉徹求情。哪知,劉徹根本不為所動,作為反而更是大怒,王恢在牢中自殺謝罪。
這是他第一次吐露主動出擊匈奴,怎麽能容忍失敗?
這段時間,劉徹暫時将匈奴之事擱置在一邊,開始進行窦太後在世時他能未完成的事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求賢令頒下,果然有漢朝各地的才子寫成的書簡,不斷地送到宮中來,而天下萬千的才子能人,總會有令劉徹心生激賞者,如主父偃、董仲舒……
不久,平陽公主的婚禮就要舉行了。
子夫待在後宮中,除了每天織布之外,每天都看着宮人們跑進跑出,喜氣洋洋的,她叮囑衛青,陛下同意你和平陽公主在一天裏完婚,你不要惹出什麽不必要的麻煩,英英以後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衛青告訴子夫,說他已經喜歡上了英英,不必擔心。
夜裏,劉徹前往蘭林殿中,子夫正坐在案邊,教衛長編織吉祥結,樣子十分認真,直到劉徹走近了,撫了撫她的頭發,她才回過頭來,輕輕地說道:“陛下?”然後回頭向倚華吩咐道,“倚華,看茶。”
劉徹擺了擺手:“不忙。”
倚華聽了,便在一邊恭謹地站着。
“爹爹。”衛長也立起身來,向劉徹行禮。
劉徹抱起她,轉了轉圈,才又放在地上:“在做什麽?”
衛長回到案邊,将編號的吉祥結揚起來給劉徹看:“你瞧,我編得好不好?”
劉徹彎下腰,下巴壓在子夫的肩頭,看着衛長手中的吉祥結:“不錯,放着詩書不看,你編這個做什麽?”
“這是吉祥結,冬至就要到了嘛!”衛長又拿起放在案邊一側的吉祥結,将它和自己編的對照,“我編的比我母親編的還好,是不是?”她說,然後下結論,“把這條紅繩和那條紅繩結在一起,又結實又好看。”
她這股自誇的模樣,真叫劉徹愛殺了。
子夫側過頭看着劉徹,幽怨道:“她變得這般忤逆,都是你慣的,真怕……”
“怕什麽?”劉徹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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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子夫嘆了口氣,起身走到窗邊,“怕帶不好陛下的孩子,我從來沒有帶孩子的經驗,當利、陽石若是長大了,我怎麽教她們才好?”
“教成你這樣的就很好。”劉徹走到她的身邊,攬住她的肩頭。
“那不好,她們是公主,和我不一樣,我不過是出身卑微的奴婢,所得的一切不過是靠別人的施舍,她們……”子夫順口說出,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說錯話了。
沉默良久,子夫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才小聲地說道:“陛下,我是說……我是說……我出身卑微,而當利一出生就是長公主,如何相提并論?”
解釋再多都成了剛剛那句錯話的掩飾,子夫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幾不可聞,她尴尬地站在那裏,手無處可放,只好撫着鼻子,不出聲。
劉徹找話圓場:“小衛,記得以後不要用手摸鼻子……”
他的話還未說完,子夫連忙放下正撫着鼻子的手。
劉徹抓住她的手,趁機說道:“你一不說話,摸着鼻子,那是代表你心中的不安。”
“陛下……”子夫立刻垂首了。
劉徹的嘴角不易察覺地笑了笑,趁機又說道:“我只是來看看當利,書房還很多各地進獻來的書簡要看,我這就走了。”
“嗯。”子夫點了點頭。
劉徹看了看她的臉頰,松開她的手,轉身就要離開,複又回來,說道:“平陽公主出嫁,衛青成親,這幾日甚是繁忙,你好好休息。”
“嗯。”子夫說道。
劉徹望了她一眼,轉身離開了蘭林殿。
子夫呆立在殿中,望着劉徹遠去的背影。
“媽媽,你哭了?”
子夫坐回衛長的身邊,只聽見衛長輕輕地問道。子夫趕忙擦拭了一下眼淚,然後笑道:“沒有,讓我看看你的吉祥結編的怎麽樣了?”
半晌,衛長将吉祥結揚給她看,胳膊碰到她的肩膀,差點再把她的眼淚搖晃出來。
衛青就要娶親了,平陽公主也要嫁人了。
平陽公主對着冰面,讓宮人為她細心地梳起發髻,還戴上了玉簪,她穿着四合如意雲紋的曲裾,纏上纏枝蓮的腰帶……
“公主殿下,衛大夫在那邊小亭子裏等您。”小映小聲地說道。
平陽公主心裏一陣緊張。
“公主殿下呀,請把頭轉過來,我給您把最後一個發髻挽好!”旁邊的梳頭的宮人說道。
平陽公主沒有理會。
面對着冰面,平陽公主陡的把發髻拆開,長發披散在肩上。
小映及宮人們都驚叫了一聲。
平陽公主拿起梳子,自己挽起了頭發,仍是戴上了那支玉簪。
衛青站在亭子中,等待着同平陽公主會面。
剛下過雪的天地,一片的琉璃世界。
平陽公主穿着四合如意雲紋的曲裾,踩在新下的雪地上,像一只高貴的天鵝。她盛裝與衛青相見了。她這時見到衛青,心情早已變得平靜了不少。
衛青見了平陽公主,單膝下跪:“公主殿下。”
平陽公主居然親自扶起了他。
衛青受寵若驚,待起身時,不禁後退了幾步。
“頭發是我自己梳得。”平陽公主站在他的身邊,卻沒有去看他,心頭一酸,只說道,“梳得倉促,不好看了,是不是?”
“沒有。”衛青擡頭去看,看見她烏黑的雲鬓間戴着的簪子,瑩白如此時滿世界的白雪,像一段檐前的冰淩,帶着刺骨的寒冷。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是來尋你姐姐,衛夫人的麽?”平陽公主問道。
“不,我是來尋……”衛青說道,“是在下剛從姐姐殿中出來,遠遠地望見公主殿下的身影,便在這小亭子等待公主殿下經過的。”
平陽公主聽着他的話,心裏居然暖暖的。
“你怎麽能在掖庭中待那麽久?若是侍衛過來了,問你,你該怎麽回答?你快些回去吧,你不是……不是就要成親了嗎?”平陽公主一臉的擔心。
說道成親,兩人都是一驚。
許久,衛青才又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公主殿下大喜。”
“哦,你也……你也大喜。”平陽公主很是灑脫地道,“新娘子,我見過,她會成為你的一個賢惠可愛的妻子。”
衛青沒有說話。他擡頭望着樹枝上的白雪,白雪瑩白如玉,已經是冬天了,再過幾天就是冬至了,冬至大過年,不知道冬至那天的雪花也會如今天的雪一般瑩白麽?
平陽公主的眼睛像白雪一樣閃耀,看着衛青問道:“你為什麽在這裏等我?”
衛青從懷裏掏出一方錦帕,雙手奉到平陽公主的面前。
平陽公主接過錦帕:
“這是我的錦帕——”
衛青恭敬地說道:“謝公主殿□□恤在下,該把錦帕還給您了。”這錦帕不知道為他擦過多少漢水,沾過他多少的鮮血,此時,他就要還給她了。
平陽公主盯着手中的錦帕,幽幽地說道:“原來你在這裏等我,是來還我帕子的。”
“是的。”衛青站在風口裏,手拍了一下欄杆:“公主殿下就要嫁給汝陰侯了,在下也要娶英英為妻了。”
平陽公主聽了,點了點頭,嘴巴張了張,終于還是沒有說話。
她欲言又止。
“公主殿下,風大了。”衛青的眼睛看着白雪,說道。
平陽公主低着頭,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衛青轉身走了,她行到半路忽然轉身,目送他的背影,似乎在等他回頭望上一眼,他與她卻越來越遠,直至看不到他整個的背影。
踩在雪地上,一步步行去的衛青,心裏有說不出的矛盾糾結着,為什麽他偏偏戀上了這個同自己身份相差巨大的女子?他把錦帕送還給她,不但斷絕了對她的念想,而且不給自己一個關于她的留念的機會……
他不給機會。
他可能不會再會她了,頂多在自己以後建功立業的宴會上遠遠地望她一眼。
他并非是鐵石心腸,只是因為再拖下去的話,他恐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念。身份的差距,往往讓他話到嘴邊而說不出口。
他已經要娶了英英了,平陽公主也要嫁人了,他還念着她,不但對不起平陽公主,更是對不起英英。
英英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嫁給了他一定會是個賢惠可愛的妻子,平陽公主說。
他同意平陽公主的話。
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才忍不住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如五雷轟頂。
那時,平陽公主已經回過身去了,冬天的風吹的臉生疼,順着她的曲裾的下拜直往上灌,她身體冰冷,卻敵不過她內心的疼痛。她執着錦帕,怔看了好久,雙手用力一撕,錦帕發出“絲”的一聲,再也無力撕下去。她就将錦帕狠命地丢出去,風一吹,不知道飛向了何處。
她想她已經擺脫掉了他了,以後她就要安心地做汝陰侯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