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為女籌謀如海勉力
春纖便做思量之态,故作尋思了半日,才是帶着一點遲疑,慢慢着道:“老爺莫要怪姑娘,小婢私下裏也想過的。姑娘這般,大約也是為着薛家失了些禮數……”
“失了禮數?不是說薛家極周全的,如何又失了禮數?”林如海聽得上面那一番話,因素來愛女如珍,雖是心有城府的,也不免生了惱怒之心,聽得這話後,竟冷言相問,頗有些遷怒之意。
春纖故意沉默了片刻,才是帶着一點小心翼翼,低聲道:“若說起來,卻是薛家分派的不好,可那周瑞家的,大約也有些輕狂,方才如此。”說着,便将先前送宮花一事說道出來,而後又道:“小婢也是在旁的,見着那宮花,那也是上等的堆紗做的,極精致。只那一支是金菊,一支是石榴,鮮亮光彩。這本是也好的,只那會兒姑娘正守孝呢。又有,那盒子極大,兩支花兒不過占了個角兒。後頭寶二爺一時不妨問了出來,周瑞家的就說什麽旁的都得了,這兩支是姑娘的……”
林如海便問周瑞家的是什麽人物,得知是王夫人陪房之後,他靜默了片刻。
春纖微微舔了舔有些發幹的下唇,只覺得這一番沉默竟是冷肅的驚人,饒是也算經歷見識過一些的,不必尋常小女孩兒,但想着這會兒林如海的心情,她也不免生出幾分不安,略有些變了面色。只是,這些她也算早已有所準備,且既是開口說了這些,自然要将這些說得清楚明白!當即她便硬着頭皮,又用帶着一點顫音的嗓子道:“想來也是因着這事,雖寶二爺他們幾番說寶姑娘好,可姑娘心裏也是不喜的。不過,姑娘禮數極好,哪怕心裏不喜,因着周瑞家之故不言語,過後卻也走了一趟薛家致謝,兼着也是與寶姑娘探病。”
林如海并不言語,只靜靜盯着春纖,聽着下文。
春纖略略一頓,着實為這沉默下的壓力所攝,只覺得鬓角都要被滲出來的冷汗打濕了,但騎虎難下四個字在那裏呢。由此,她喉頭上下滑動了幾下,稍微頓了頓,就又接着道:“那會兒小婢也在旁伺候。姑娘與薛姨太太道了擾,便到了裏間想看看寶姑娘的。偏寶二爺那會兒正托着寶姑娘戴的金鎖細看,還說什麽上面的字與他玉上面的正是一對兒,又有莺兒在旁說是一個和尚說的。”
聞說這話,林如海端起茶盞,穩穩當當地只垂頭吃了一口,就重重放在案幾之上。這平靜之中忽而響起的一聲,越發讓春纖生出幾分驚心,竟不能再說下去了——現在的她,可還只是個小小的婢女,若是受了遷怒……
“而後又是如何?”
就在這片刻之後,林如海就恢複了平靜,心中卻是惱恨難解,口中說的話,竟是寒冰一般,透着森然之氣。
春纖越加垂下頭,只覺得身子也有些僵硬了,口中的話卻不知道怎麽的,雖是僵硬,卻連一絲顫抖也沒有,反倒是十分條順,道:“姑娘站了半晌也不言語。後頭寶姑娘見着了,忙讓了座,又是一塊兒用了飯,便再無旁個了。”
“那字又是什麽?果真是一對兒的?”林如海淡淡道,卻似漸次平和下來,反倒透出幾分安然。
“這個府中早已傳遍了的。小婢也是記得,寶二爺自誕下而銜的那塊寶玉,正面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八個字。背面卻是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寶姑娘的那金鎖上面只八個字,正面是不離不棄,背面是芳齡永繼。原來薛姨太太就說過的,那與寶姑娘治熱毒的和尚除卻冷香丸,又說了要镌刻金鎖,還說什麽這金必得玉來配的。想來也是這麽着,寶二爺一時胡亂湊到一處,說什麽一對兒的。姑娘過後卻不說什麽,只離着寶二爺并寶姑娘更遠了些。”春纖便将最後一番準備好了的話說道出來。
林如海這才徐徐靠向椅背,半晌過後才是道:“你這般說來,這寶玉尋常也來尋玉兒玩耍的,玉兒離了他們,過後豈不是孤單?”
“卻是呢。”春纖聽得這話,心中一動,不禁往前走了半步,口中也熱切了幾分,道:“府中姑娘都淡淡的,若是史姑娘來了,她愛說愛笑,又是客,自然能湊到一處,還能熱鬧些。只史姑娘平日裏也常有出門走動,交際往來的,未必常來呢。”
見着春纖這般行止,林如海眼中略有些深意,輕輕點了點頭,道:“你是個忠心的,平日裏想來待玉兒也十分周全,到不曾辜負了岳母一份心意。”說罷,便與了一個匣子做賞賜。
那匣子甚小,不過巴掌大小,卻是填漆描金的,十分精細。春纖也忙深深一禮,口中謝過了賞賜,才是往前走了幾步,雙手接了過來,卻是手中一沉。
林如海已是心中有數,便是将她打發了下去,自己垂首細思。
春纖又是一禮,垂首退了下去,及等出了門就是将那匣子攏在袖中,回到屋舍之中,先瞧了一回黛玉回禀了些話,才是回到自己的屋舍裏,且将那匣子打開。不想,她卻見眼前一片金光燦燦,定睛一看,那匣子裏竟都是一指寬的金葉子,厚厚的一指高,底下卻壓着一張京中三進小院的契書,上面且寫着她的名兒,已是手續齊全,卻不知道是何時做的。
這般厚重,又是暗裏透出手段的賞賜,着實讓春纖驚詫不已。但她也知道財不露白這四個字,雖是驚詫,卻先手腳輕快地将那契書細細收好,且将它放入自己箱籠之中的一個盒子中,又是鎖上了,将鑰匙收好,這才坐在自己的小屋子裏思量:似林如海這般心思周密,行事齊全的,怎麽在安排女兒黛玉的時候,竟是這般輕忽?或者說,是舊日夫人賈敏着實太好,才讓他對岳家也是信服,且林家再無族人,也是不得已,方才這般安排?怎麽瞧着也是說不通的呀……也罷,想這些也是不中用的,倒是今番自己說了那麽多,林如海必定會改弦更張,卻不知道他又是做什麽打算?
這廂春纖思量,那邊兒林如海也漸漸有了想法。
先前春纖那般細細道來,卻将賈家怠慢黛玉之意,王夫人不喜寶黛之事盡數言盡,林如海原是疼女入骨的,視黛玉如掌中明珠,不曾想一番安排,倒讓女兒為人所輕慢,自是惱恨不已。他不過也是宦海沉浮,歷經世情的,一時氣惱去了,便将日後黛玉難以安置一事先提上來。
先前他因着財帛動人心之故,想着黛玉若不結親岳家,不說財産,便是性命也未必能保,頗有疑慮。此時更是疑慮更重,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只是情勢使然,林家再無族衆,姻親之中獨賈家最是親近,若自己亡故,黛玉再沒的說不去母族,而去祖母一族的,且又要賈家能忍得住貪婪,母族也能忍得住,由此竟也無法。
此時思量想去,卻也只能于兩面行事。一則,雖有顧慮重重,明面上自己不能與玉兒尋一人家定下婚事,可暗中自可搜尋一厚道知禮的人家,擇一良婿。待得玉兒長成,諸事具備,便将此事明公正道說道出來,也不至于誤了玉兒終身。二則,少不得将自己素日的母族親戚、世交知己、同僚同科乃至一幹後進的科舉子弟等人家一一理出,且與玉兒細細分說明白,讓其能禮尚往來,且與他們這些人家的女孩兒交好,常有走動。但凡有什麽事,賈家也會有所顧忌。
有了這等思量,林如海方漸漸覺得有些舒緩過來,因又暗暗道:好在此番自己覺出不對,早早送了信過去,否則待得自己病重難支的時候,又能如何呢?玉兒雖身世不幸,父母緣淺,舅家薄待,到底卻是有運道的,否則只怕日後堪憂。自己便是強撐着一口氣,也要再支應一二年,與她預備妥當,料理齊全!
如此,林如海雖原有大病初愈,頗有幾分下世的光景,此番卻着實打點起精神,振作起來。及等晚間黛玉與父同桌而食,見着他精神更好了些,且用了兩碗米飯,比舊日也不差了,心裏也是歡喜。待飯後父女細談,也再無先前那般透着緊繃擔憂,反倒舒緩起來,她越加歡喜,又是攬下家中細碎事務,且道:“爹爹好生将養,旁的公務上的我是不能,這家中的事兒,且容女兒料理一番。”因而又将府中掌管家務的管家管事等一一詢問,心中盤算一回。
林如海見着女兒如此,也是欣慰,且含笑道:“家中事務并不甚多,不過一些日常用度,俱是由幾個管家管事掌着,色色照着舊日的例子辦,也是整齊。旁的禮數上面的事,我自有籌算,原也用不着他們,如此兩廂清楚。你既是有心,便先将家中日常理一理,次則再看着舊日的禮單,心中按着數兒排一排,與我看看也罷了。”
黛玉一一應下,素來聰慧細致,自覺此事不甚為難,面上且有幾分篤定。
見狀,林如海只再三令她不可勞心過甚,反倒傷身。黛玉微微一笑,且道:“爹爹放心,我近來身子好了許多,且也知道孰輕孰重,自然不會顧此失彼,倒是讓您擔憂的。”
聽得這話,林如海才覺安慰。父女再說了小半日的話,便也各自安歇。及等次日清晨,如海早早起身,與黛玉用了些早飯,便要去衙門理事,黛玉将他送到門外,瞧着那車馬的影子消失在遠處,才是回到自己的屋子裏。那裏,早有管家等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