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見黛玉醒來,春纖忙收拾了心思,且打起簾子進到裏屋,就見着那紗帳子裏且露出兩三根蔥管似的芊芊細指,連着上面的銀鈎并香囊都微微有些搖晃,又有一聲極輕極軟的呻吟,配着那袅袅升起的香霧,越發透出幾分慵懶來。
“姑娘醒了。”春纖雖是女子,見着這般情狀,竟也臉頰微微一紅,半晌才是輕聲道了一句,且自走到近前來,将那帳子用銀鈎勾住,又瞧着黛玉形容:卻是目泛秋水,面泛桃花,幾縷青絲纏綿而下,絲絲縷縷,越發襯出一段風流态度來。
黛玉雙目似睜非睜,稍有朦胧之意,聽得春纖之話,方才慢啓秋波,且微微一笑,在她的攙扶之下支起身子,慢慢地問道:“我可睡了多久?倒是覺得骨頭且有些發酸,想來是睡得久了。”
“姑娘比平日裏多睡了一些子,倒也不過一個時辰不到。想來是舊日都是小半個時辰的,今番倦了,略略多睡了些,便有些不同。”春纖忙與黛玉收拾起來,一邊早有雪雁領着兩個小丫頭,且将熱水巾怕等物捧着,又取來紫鵑預備下的一身衣衫,不多時便都齊全起來。
黛玉坐在梳妝臺前,攬鏡自照,見着自己原着了一件銀紅撒花紗衫,頭上又戴了三四根鎏金的如意雲簪,且都嵌着一枚指頭大小的紅寶石,春纖還又取了一支鎏金小鳳釵,亦是嵌着紅寶石的,不免有些不自在,道:“這衣衫也罷了,到底已是出了孝,又是團聚。可要還戴着這些個……”
“姑娘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可到底是團圓了,不如便這樣,可好?”春纖便明了過來,略一思量,且将那如意雲簪取下,那鳳釵卻是依舊簪着,口中慢慢着道。黛玉也知道這般卻是情理,便輕聲嘆了一口氣,眼圈兒微微有些泛紅,卻沒再說什麽。
就在此時,外頭略有些響動,卻是紫鵑回來了。她見着黛玉已是梳妝妥當,便到一側到了一盞茶,送到黛玉身側,含笑道:“姑娘起來了,且先吃一口茶。方才老爺喚我過去,問了半日姑娘的事,還令春纖這丫頭也過去一回呢。”
黛玉聽得這話,心中一陣溫暖,又見紫鵑笑吟吟着,目光柔和,素來又是那般溫柔可親的,想來她也不曾說什麽話讓父親擔憂,便也不再多問,只笑着看向春纖,道:“既父親喚你過去,你便去一趟。可得仔細回話,莫要讓父親生了擔憂。”
春纖應了一聲,亦是道:“我明白,姑娘莫要擔心。只這會兒起身,雖腹中不饑,也得略略盡一點子湯羹,且養養精神呢。我先前已是請王嬷嬷過去說一聲兒了,想來過會兒便得的,姑娘可得略用一點子,也是我們的心了。”
這話說得綿軟,黛玉亦是養成了習慣的,且到底回到家中,林如海又是病愈,卻是去了七八分憂愁的,當即略一點頭應承下來。又有紫鵑在側,聽得這話抿嘴一笑,且道:“放心,且有我在呢。”
如此,春纖便退到外頭,随着外面後者的一個婆子,緩緩到了林如海所在的內書房外。外頭候着的一個小丫頭見着了,忙與裏面通知,不多時,林如海便令春纖入內。
小丫頭打起簾子,春纖忙謝了一聲,就自垂頭跨入屋子裏,才一進去,便覺得一種淡而隽永的筆墨書香撲面而來。她擡頭一看,便見着對面靠牆擺着五六個書架,內裏滿滿的都是書冊,正中又有一張大案,案上筆墨紙硯俱全,小半還堆着小山似的書冊。林如海正是坐在大案之後,他雖已是年近半百,發須微白,卻依舊一派儒雅,風度翩翩,竟不讓等閑少年郎,可見當年風姿氣度,堪配探花郎之名。
春纖心中掠過這麽一番感慨,行止卻半分不失,只垂首深深一禮,而後不緊不慢,輕聲道了一句萬福。林如海見着她年歲尚小,卻有如此行止言談,落落大方且極周正,不免多瞧了她兩眼,心中輕嘆:當年玉兒身邊也有幾個丫頭且看得過去的,不想兩個年歲漸大求了贖身,另外一個卻是病故,拖累的另幾個大的小的都病了,只得匆匆擇了一個雪雁,又有奶娘一道陪着黛玉去了。今番回來,自己細細看來,那雪雁并奶娘雖有忠心,卻是最省心不過的,竟不得用,倒是這岳母與的兩個丫頭,瞧着都有幾分玲珑剔透。只是不知道,她們心中到底哪個才是主子了……
心內想着,林如海又細細着實瞧了春纖兩眼,見着她眉如遠山眼如水,面如桃花唇含笑,一件淡青紗衫,下面系着秋香色紗裙,雖是言行有度,恭恭敬敬的,卻越發襯出一番粲然的明媚來,竟與旁個不同。
春纖見着林如海半日不曾言語,不免有些詫異,但她心內已打定了主意,又是有過經歷的,越發氣定神閑,竟只垂手站着,微微低着頭,并不曾稍有動彈。林如海這般瞧了半日,見她臨事如此冷靜,也深覺訝然,但轉念一想卻又松緩下來,道:“你便是春纖了?聽得那紫鵑說,玉兒與你倒是有一師之緣?”
聽得林如海起頭問的是這個,春纖微微抿了抿唇,唇角勾起一絲淡淡的笑容,輕聲道:“老爺這話,小婢卻不敢當呢。舊日裏,我便羨慕那等知書達理,能詩會畫的小姐,只是原不過這麽一個出身,不過心裏羨慕罷了。自林姑娘來了,我便常有過去,也想沾一點兒筆墨書香。不想,林姑娘見着我着實羨慕,竟生了教導之心。後來老太太見着姑娘如此,便将我與了姑娘。”
“原是如此。”林如海已是問了紫鵑的,自然知道這裏面的故事,當即微微一點頭,又道:“老太太這般用心,卻是玉兒的福氣。”
“府中上下人等,都是這麽說的。老太太一見着姑娘,倒是将府中的三位姑娘都靠後,且待姑娘如寶玉一般,着實疼愛入骨呢。”春纖聽得這話,心下一轉,立時将話題轉到自己想說的地方去:“要我說,便寶二爺也有不如的地方呢。”
林如海聽得春纖這話,面色略略有些和緩,手指輕輕扣了扣大案,且徐徐道:“這又從何說來?”
“旁的都不說,只姑娘才來,老太太便将寶二爺從碧紗櫥裏挪到外面,且讓姑娘在內裏住着。兩個都是依傍老太太而住,姑娘且在內裏,自然更親近些。”春纖微微垂着的臉越往下埋了一點,口中卻是帶着一點淡淡的笑影子的,也不理會林如海許是有話要說,只自顧着往下道:“如此,姑娘在府中自是安樂,旁人且要瞧着老太太呢。只一樣,自打寶姑娘來了,我瞧着姑娘倒有些悶悶的,卻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了。”
聽得春纖說碧紗櫥一事,林如海面色不曾稍變,他的手指卻是猛然一顫,且敲了在大案上面。因着離着茶盞破近,這卻磕着了一點子,當即就有茶碗蓋刺啦一聲,斜斜歪了一小半出來,一點熱茶的水汽便徐徐在空氣之中散開。他卻不曾看那茶盞一眼,只盯着春纖,待聽到寶姑娘這話,才是慢慢道:“岳家府中三個姑娘,竟不以排行而論?”心裏卻是明白,這寶姑娘必定不是舅家所出,否則也不會有來了之說。
果然,春纖雖因着這一聲心中微驚,到底早有準備,卻還能安安穩穩站着,口中則緩緩答道:“府中的三位姑娘自是比照着大姑娘而論次序的。大姑娘且不說,二姑娘原是大老爺庶出的,三姑娘是二老爺庶出,四姑娘卻是東府珍大爺的胞妹。因大姑娘字裏有個春字,便都以此而綴後,喚以迎、探、惜。寶姑娘卻是府中太太的外甥女,原是薛家之女,上寶下釵。姑娘只說薛家大爺先前有打死人的事兒,厭那門風,便不大喜歡寶姑娘。但寶姑娘卻是極随分守時的,又展樣大方,府中上下人等都是喜歡得很。”
林如海如是聽了這麽些話,尚且不知道春纖的意思,便白做了這半輩子的官,心中明白,面色卻只是一冷,且道:“玉兒原生就一番性情,這般也罷了。那位寶姑娘,果真如此賢良?”
“府中上下人等都是這麽說呢。”春纖抿着唇,保持着微微一笑的弧度,輕聲道:“寶姑娘生得又好,端莊秀美,筋骨瑩潤,我們都說像是楊貴妃呢,且為人溫柔周全,自是千萬個裏也難得一個的。府裏旁的不說,太太便是極愛她,先前我們姑娘才是到了府中,因着老太太之故,也不能十分打點,一應東西都是來了後才有老太太打點吩咐的。寶姑娘來了,老太太只交給太太。太太便是早早打點起來,又是掃了梨香院,又是細細布置,十分周全。及等見了寶姑娘,太太更是常見的,摟着喚我的兒,連着寶二爺也要倒退一射之地呢。”
“玉兒也并非執拗的,若那寶姑娘如此,過後必有所變,怎還是聽得她的事,便是悶悶的?”林如海聽得這一串子的話,心中越發生出幾分隐隐的怒氣來:自來舅母不如姨媽,也算的人之常情,雖于理不合,但也罷了。可先前兩家已是有那般隐隐定了意思,如此行止,卻又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