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番外一01
“我可以把它挖出來嗎?”
趙晚姝僵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那蹙着眉頭的男子,伸出一只幹淨白皙的手,輕輕的按在了自己的胸口,眼裏露出渴求的光。
炎炎的盛夏裏,宮殿裏有冰鑒也驅不走的燥熱,趙晚姝卻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說什麽?”
趙晚姝張了張嘴,妝容精致的面龐上浮現了一抹驚愕。
“求你了……”男子的眼眸染上了微微的哀求之色。
趙晚姝不自覺打了個冷顫,“為……為什麽?你救了我不是嗎?”
男子突然變得脆弱極了,緊緊的抓着她的胸口,趙晚姝感到陣陣的痛意從胸前傳來。
“你弄疼我了!”趙晚姝掙脫男子的手,向後退了一步。
男子沒有追上前,只是呆呆立在原地,拿一雙幹淨的不染塵埃的眼望着她的胸口,一遍遍的請求:“給我,求你了……”好像随時都會哭出來一樣。
“求你了……”
一句“求你了……”緊緊萦繞在趙晚姝的耳邊,趙晚姝突然渾身顫抖起來,尖叫道:“不——!”
“貴妃娘娘,您還好嗎?是不是做噩夢了?”
趙晚姝從宮女關切的話中慢慢的回過神來,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揮了揮,微微喘息道:“我沒事兒,你下去吧。”
等到偌大的房間裏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趙晚姝怔怔的坐在床上,回想起夢中的內容來。
又在做這個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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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趙晚姝望着頭頂繡工精致的床帳,不知怎麽的,竟想起十年前的事情來。
那個時候,她纏綿病榻,每每都以為自己要死了,卻又撐了過來。
直到有一天,當時給她治病的大夫忽然告訴她,有一種方法可以讓她變得和正常人一樣,從此免受心疾的困擾,但是這種方法要冒很大風險,成功的幾率很小。
趙晚姝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只要能讓她活下來,哪怕很小的機會,她都願意嘗試。
何況,大不了也就是個死罷了。
她最不怕的就是死了,她怕的是,死在仇人的前面。
趙晚姝在答應之後,曾緊緊的抓住東方玉的手,讓他答應她,如果她死了,以後一定要讓她的仇人給她陪葬。
東方玉答應了,趙晚姝便放心的把自己交到了兩位大夫的手中。
趙晚姝硬是憑着一股毅力咬牙從那些疼的讓她全身筋骨都要碎裂似的湯藥裏撐了下來,那幾天裏,她每日泡在滾燙的烏黑藥湯裏,除了喝藥,水米不進。
直到有一天,她被抱入馬車,帶進一個宅子裏。
那個很溫柔的淳于大夫将她放入冰窖裏的一張臺子上,給她吃了一種藥丸,摸着她的頭告訴她,等她醒來,一切都會變好的。
趙晚姝很信任面前的這個人,她莫名的就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很可靠,就像是好幾次她覺得自己要死了的時候,面前的這個人将她從永久的長眠裏拉了出來。
困意漸漸襲來,趙晚姝眼前開始變得朦胧,臨睡過去的時候,她忽然鼓起勇氣,抓住了面前的這個人的手,小聲的說:“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有負擔。”
她聽不清面前的人究竟說了什麽,只知道,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了對方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那笑容裏似乎有些釋然。
等到趙晚姝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王府的床上,砰砰跳動着的心髒前所未有的平穩有力,好像在告訴她:一切都變好了。
等到她從重獲新生的狂喜中回過勁兒來,想要找兩位大夫致謝時,卻被告知他們早就走了。
不僅走了,而且已經走了兩個月了。
她這一睡,就是兩個月。
從下人的口中,她得知兩個月前的那一天,有人到王府來,讓王府的人去那座宅子裏接她。
她當時被帶走的時候,孤注一擲的去,什麽也不關心,竟然連人也沒想到要帶一個,最後還要王府的人去接她。
趙晚姝捂着胸口,感受到胸腔下的跳動,慢慢的就微笑了。
不管怎麽樣,從此以後,她終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樣了!
眨眼十年就快要過去了,趙晚姝留在這深宮中,空頂着一個高貴的名頭,盡職的做一名張揚跋扈的寵妃,在時光日複一日的打磨中,慢慢的平和下來。
然後有一天,她的救命恩人之一,穿越重重深宮,走到了她面前。
她懷着感激的心情接待了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卻盯着她的胸口,說要挖出她的心髒。
他說:“求你……”
他說:“還給我……”
他的手緊緊的抓住了她的胸部,眼睛卻像在看一個容器,沒有一點欲色,也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人的情感。
他只是渴求的望着她的胸口,像是初生的懵懂野獸望着新鮮的血肉,帶着不自知的殘忍和冷漠。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瞬間,她的心髒開始劇烈的疼了起來。
明明,她只是對他的行為感到震驚而已啊。
她打開了他的手,退後一步,卻無法對這個人做出憤怒的表情。
明明只要她開口,門外有無數的侍衛宮女會沖進來,護在她身前,将這個輕薄她的男人拿下,可是她忽然發現自己做不到。
心裏有一種聲音告訴她,不可以傷害眼前的這個人。
最後,望着那個執着的想要挖出自己心髒的男人,趙晚姝問他:“淳于大夫呢?他沒和你在一起嗎?我想見見他。”
就在這時,那個從進門開始就一直盯着她的胸口看的男人,忽然哭了。
“我也想……嗝!見她!”
他一哭,竟然可愛的開始打起嗝兒來。
趙晚姝莫名的覺得這個已經而立之年的男人有些滑稽,她想笑,卻無法像以前那樣勾起嘴角,輕松的露出妩媚的笑意。
“我以為你們會……在一起的。”
趙晚姝遞了一塊手帕給對方,想讓對方擦擦眼淚,卻被對方無情的拍開了手。
就在趙晚姝以為對方要說些什麽的時候,他忽然擡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趙晚姝發現那雙被淚水染得格外剔透的眼眸裏有絲絲的紅光,還沒等她仔細看清,對方便轉身,打開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只是那背影,看起來十分的落寞和無助。
就好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趙晚姝不自覺的跟出了門。
快走出宮門的時候,男人突然回過頭望了她一會兒,嘴唇微微動着,卻聽不見在說什麽。
後來,守着宮門的侍衛告訴她,那人說的是:“既然她想救你,那就讓你活着吧。”
她?
趙晚姝琢磨着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不期然想到了當年的那個淳于大夫。
是指他嗎?
其實她剛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是:“你們看起來很般配啊。”
雖然相處的時間很短,直到現在趙晚姝都能記得當年的那兩個男人,他們倆站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種很特別的氛圍。
高大的男人永遠寸步不離的站在嬌小的男人身後,看起來冷冷清清的,卻永遠會用溫柔的眼神注視着對方的背影。
當兩個人對視的時候,便有一種很愉悅的氣質從兩個人身上溢出來。
趙晚姝一直以為,他們倆個會是一對。
因為小時候的經歷,她也曾見過兩個斷袖的男人站在一起的畫面,但是卻從未見過像他們那麽融洽的一對兒,只要站在一起,就讓人心生豔羨,想要會心微笑。
也許,是因為有愛吧。
輕輕嘆了一口氣,趙晚姝又想起那個相處了已經有十年的男人。
自從登基之後,東方玉就一直在找當年的那個心上人,可惜找了十年,也沒有找到。
大家都以為後位空懸是因為她這個寵妃,顧忌着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又不願意讓別人越到她頭上,所以才遲遲不肯封後。
但其實她不過就是個轉移別人注意力的靶子而已。享受着高貴的身份帶來的優厚生活,也盡職盡責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如當年她嫁給他,不過是為了扳倒雙方共同的敵人而已。
她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她四歲之前的那段時光。
在她的記憶深處,母親總是會溫柔的哄着她,用一把動聽的嗓音給她輕聲唱着童謠。
直到有一天,一切都變了。
那一日,母親牽着她的手,帶她去書房找父親。
那個時候,站在書房門外,年幼的她還不懂得書房裏的那種呻-吟和喘息代表的是什麽,她唯一懂得的,就是母親那淚流滿面的表情。
門外的動景驚動了裏面的人。
父親打開了門,匆匆忙忙的穿着衣服,透過半開的門,她看見了書房裏那個赤-裸的女人。
女人嬌俏的朝她笑着,朱紅的唇像是染了血一樣。
父親當時冷冷的問了一句:“你怎麽來了?”
母親也看見了屋裏的女人,表現的很震驚。
父親只是将目光轉向小小的她,眼神陰森的道:“小姝是個可愛的孩子。”
母親緊緊摟住了她,說:“她是你的女兒啊!”
當時母親已經懷孕八個月,圓潤的肚子貼着她小小的身體,她甚至感受到了肚皮裏面傳來的動靜。
母親和她說過,那是弟弟在和她打招呼。
然而當天晚上,她的弟弟和她的母親,一起沒有了。
那一夜,母親的院子格外的喧鬧,她站在角落裏,只看見滿地的鮮血,和那個伏在母親身上不斷挺動的男人。
後來,她就聽見了許許多多的聲音。
他們說:“孩子出來的時候還有心跳呢!”
他們說:“那孩子是那淫-婦和野男人的孩子,好在沒活下來!”
他們說:“什麽第一美人,不過是個淫-蕩的妓-女!”
他們說:“……”
那些唾棄的聲音傳進她的耳朵裏,她哭鬧,尖叫,說不是這樣的,你們撒謊!
但是沒有人理會她的話。
父親把這些聲音緊緊的鎖在趙家的大院裏,但是卻讓該知道的人都清楚發生了什麽。
剩下的那些被鎖住的聲音無法飛出趙家,便又通通的向她湧來。
父親帶回來兩個陌生的少年男女。
他說:“這是你的哥哥和姐姐。”
曾經轟動都城的第一美人的愛情,到最後的結果也不過是有兩個比她的孩子還大幾歲的孩子被領回趙府,她的女兒被人奚落欺辱,而她已帶着一身污名,長埋地下。
哥哥把她帶進妓院,把她丢在那裏。
他罵她是下賤的妓-女的孩子,讓她待在應該呆的對方。
她以為自己會死,但是她活了下來。
她看見許許多多光-裸着身體的男女,慢慢的明白了當初書房裏的聲音到底是什麽。
妓-女們可憐她小小年紀就落入淫-窟,偶爾也會照顧她一把。
漸漸的,從這些可憐的女人身上,她學到了很多東西。
那些學來的東西,再後來幫了她很多很多,讓她好好的活了下來。
大約過了半年多,哥哥又來将她帶了出去,因為姐姐年紀大了,需要出席各種宴會了。她需要名義上真正的趙家嫡女為她開路。
趙晚姝開始讨好的朝每個人笑,只要他們想聽,無論是什麽甜言蜜語,她張口便來。如果他們需要她跪下親吻他們的鞋子,她跪下,微笑着送上雙唇,吻上鞋面。
仇恨在她心裏如狂草一樣滋長,美麗在她面上像花朵一般綻放,所有她能夠接觸到的男人,年長的,年幼的,同齡的,她都奉上最甜美的眼神。
他們如果喜歡她壞,她就壞好了。
他們喜歡善良的女孩,那她就善良。
他們罵她下賤,她願意下賤。
她親吻他們的鞋子,但總有一天,她要所有的男人跪服在她腳下,像狗一樣任她驅使!
姐姐嫁人了,她便不遺餘力的讨好姐夫。
這種事,她越來越信手拈來。
不過就是男人而已,那種惡心的容易被欲-念驅動的畜生。
直到有一天,姐姐站在湖邊,打了她一巴掌,警告她遠遠的滾開,還想将她推下水。
她乖乖的下了水,然後伸出手,将姐姐也拉了進去。
狠狠地,狠狠的按住了姐姐的腦袋。
她已經在這裏了,姐姐怎麽可以站在岸上呢?
當聽見有人過來的時候,她微笑着放開已經停止掙紮的姐姐,放任自己沉了下去。
醒來時,有人安慰她:“節哀啊。”
節哀?
還不是時候呢,趙家的所有人,都還沒死光呢。
她這一生最為暢快的時候,便是趙家被滿門抄斬的那天,她站在冷宮裏,居高臨下的俯視着那個她名義上的姑姑,一樁樁,一件件的,将這些事兒都抖落出來,細細的數給她聽。
終于被打入塵埃的女人瘋狂的尖叫着,想要撲過來殺了她,并警告她:“我的兒子現在是皇上了,本宮是太後!”
趙晚姝輕輕的笑了:“你的兒子不應該是姓趙嗎?”
女人目光震驚,顫抖着身子,一口否認了她的話:“你胡說!”
“我怎麽會胡說呢?”趙晚姝用鞋尖挑起女人的下巴,挑眉問道:“忘了嗎?四歲那年,母親死的那天,你還在書房裏朝我笑過呢!”
欣賞着女人瘋狂的神情,趙晚姝慢慢的說道:“說起來,滿門抄斬也真是便宜了趙家,将一個失了貞潔,生過孩子的ll女人送入宮中,滅了九族也不為過。”
女人癱軟在地上,狂亂的叫道:“我們都被你騙了,你記得,你居然記得!”
趙晚姝踩着她的手,狠狠的擰了一下,聽着她的尖叫聲才露出一點滿意的神色。
“我要是不裝的乖巧一點,你們會把報仇的機會送到我手上嗎?”她露出一個親昵的微笑,像以往每次纏在女人身邊撒嬌那樣叫道:“姑姑,晚姝最喜歡你了!”
趙晚姝咬牙切齒的說完後半段:“喜歡的恨不得将你千刀萬剮,碎屍萬段!要不是把你那個蠢女兒溺死了,我怎麽能有機會進宮來安慰你呢?”她将腳移到女人的腹部,沖對方眨眨眼:“聽說你因為生她,壞了身子,一直不能再生育,所以最後要搶別人的孩子?”
看着女人肝膽欲裂的神色,趙晚姝慢吞吞道:“她一定也很傷心吧。明明親生母親還活着,卻要裝的好像沒有母親一樣。親生母親為了怕事情暴露,還從來都不見她。哎呀,真是好傷心呢!”
趙晚姝玩夠了這場游戲,抽出一把鋒利的刀子,朝女人的心口捅了進去:“去和她見面吧!”
看着女人漸漸失去生氣的身體,趙晚姝靜默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喃喃了一句:“其實不光是為了滅口,也是因為嫉妒吧?嫉妒母親嫁給了那個畜生,成為了他的妻子,而你明明已經為他生了兩個孩子,卻只能坐在深宮裏遠遠的看着,所以到最後,連她肚子裏的孩子都不肯放過。”
而她,因為天生的心疾,逃過了一劫。
可惜的是,那麽多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她都挺了過來。
正是她這個一看就活不久的孩子,連殺她都覺得沒必要的病鬼,比他們活得都久。
其實當初,就應該讓她和母親一起死的呀。
為什麽要讓她看見這個世界有多肮髒,多虛僞呢?
讓她連愛人的能力,都失去了。
存着最後一口氣的女人瞪大了眼睛,像是想要不甘的反駁,然而她只能躺在冰冷的地方,漸漸死去。
趙晚姝冷漠的別開眼,踩着逐漸暗淡的天光,出了冷宮的大門。
重重的深宮裏,她望着紅牆碧瓦,突然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
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沒有家了。
當新登基的天子站在她面前,讓她留下來主持後宮事宜的時候,趙晚姝忽然就覺得,這皇宮那麽大,雖然又冷又寂寞,但也許,是可以給她一席容身之處的吧?
既然到哪裏都是流浪,不如就留下來,做一個飛揚跋扈的寵妃。
也許有一天,天子會等到他的心上人,到那時候,她大概可以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有至死不渝的愛情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