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漫漫茫野
“以主的名義起誓,你願意終身守衛,愛護你身邊的安撒。不論生老病死,始終追随他的腳步,愛他,敬他,至死不渝嗎?”
“我願意”
…………
2000年6月27日的夏天,透着和往年時光一樣溫度卻并不同樣的光線,照射進了象牙海岸大教堂的天頂裏,打在了獨自站在高臺上的弗洛倫絲身上。
她穿着紋理繁複的白色牧師大服,活結在前,盤起的發髻一絲不茍,并露出一段細長白嫩的脖頸,活脫脫像穹頂壁畫裏的安克撒神——一個極其高貴典雅的女人。
偌大的白色教堂早已經空無一人,只有暖暖的太陽光撒在滿牆爬山虎細葉上細微的聲音。
風從山坡下的海岸、教堂背後是茂密畊遠的森林中湧了出來。
無拘無束地将綠的樹,青的草,黃的沙,藍的海,白的雲,串聯在了一起,仿若渾然天成。
這座年逾百年的教堂,從很久以前就坐落在了這海岸旁邊,在古代依港口為生的時候就無比繁華。
屋頂上的那一片黑色的瓦片凝視過這片蔚藍天空的蒼狗變幻,也經歷過海洋深處的狂風怒吼,已然如飽經滄桑的老者那般深沉內斂。
不過,縱使世事再物是人非,萬千變化,就算這間教堂曾經的一切再有底蘊。
從今天開始,它們的歸屬權就完全屬于弗洛倫絲了,至少在她在世的時候、沒犯什麽大錯的情況下。
象牙海岸是傳說中的希臘神話國中牧師國。
依照傳統慣例,每個城邦都是由一個能力非凡的牧師管理的。
牧師本身不能婚嫁,除了戒除人□□望外,必須終生致力于城邦福祉、和宣揚上帝教義的事業當中,待到三十歲過後選取一名教子,作為接替的對象,世代更替。
雖然到了現代,政府早就廢除了這項“舊約”,但城邦居民仍舊推崇這樣的集約傳統,只是削減了牧師職位的很多的權利而已。
Advertisement
比如說終生只能駐守在教堂裏,只能在城邦重大的慶典,或者新人的婚禮,新生兒的洗禮,法庭的陪職審判上出現等等,只是作為象征性人員。
而就在今天,弗洛倫絲在其他城邦的牧師和祭師的見證下,将自己的終生“獻身”給了上帝的無盡教化事業當中,并在發誓将盡職盡責地守護好象牙海岸的安撒——也就是人民後,她擁有了這間大教堂的所有權。
緩步走出教堂,遠處鹹澀的海風吹了過來,空氣中濕潤的氣息已經被炙熱的陽光蒸發,吸入鼻子有些幹燥得嗆鼻。
弗洛倫絲看了一眼可以從平緩的山坡直沖下海灘的開闊草地,轉身朝教堂背後濃密樹蔭走了進去。
明媚的陽光撒透樹葉的斑斑點點,腳底下是腐爛潮濕的悶熱樹葉,就像落在她的心頭裏化開了一樣。
總的來說,弗洛倫絲上任三個月期間做的工作都還不錯。
就除了有一次念新婚致辭的時候,不知怎地把新郎的名字叫成前男友的名字。
兩次給新生兒洗禮時候不小心手松了差點把孩子扔進洗禮池。
三次忘記了要給準時給安撒們做禱告外……她做的工作還是可圈可點的。
弗洛倫絲今年26歲,在成為象牙海岸城邦的牧師前,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主要寫一些見聞劄記,或是純文本式類的研究性,句式嚴謹而深奧。
她的少言寡語冷漠的脾性大概是天生帶來的惡劣因子,但還好,她還記得她現在是上帝的門徒,是要将溫暖遍布給安撒們的。
所以無論是誰,她都已經盡力地很有責任心地不偏不倚地接待。
成為上帝的門徒是件很神聖的事。
雖然這件很神聖的事不是誰想做就可以做、也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去做,但它對于弗洛倫絲的好處在于,每個牧師的過往生活的一切是不允許被提及的。
以往所有不堪的一切在世人眼中,都只是一場為了更好的将神聖的事業惠及安撒的歷練而已,所以就算曾經有的牧師結婚生子,也沒有人會提及。
弗洛倫絲也是這樣的一個存在,她的意義上的“新生”也從此開始。
雖然這有些自欺欺人,但不得不說她的感覺很好。
雖然這樣做的代價是犧牲一些她本來也不怎麽需要的欲望,但她終于可以抛卻以往的一切,用比以前更睿智地頭腦,或者說是可以一直盡力保持睿智的頭腦,來妥善地處理那些她以前從來不怎麽會的事情。
閑暇的時間,弗洛倫絲怕自己多想、反悔,一直只在遵循教義,學習新的事務,培養新的興趣愛好,和在海洋森林裏探秘中度過。
畢竟她以後的一輩子都要這樣過了,如果不盡量過得虔誠簡單一點的話,她有可能在死之前就先瘋了。
然而,就在她抱着這樣的想法,日日夜夜努力踐行着這樣的生活準則,也甚至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樣過活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
那天,弗洛倫絲剛從另一個城邦的牧師教堂,星夜趕回象牙海岸自己的教堂。
正準備好好休息以待明天的預約的送職活動時。
教堂中的神職人員告訴她有一個男人在教堂外面等她站很久了,他們有告訴他進教堂裏等,但他卻是不肯。
以往,如果有不願意,或者不适合進入教堂的人來訪的時候,神職人員會将人帶入後院牧師住處的庭院裏等候,再由牧師決定要不要見人。
不過弗洛倫絲對屬于自己的東西都有種很強烈的霸占欲,而且一向不喜歡陌生人的氣息——
教堂裏那些政府派來志願服務的神職志願者們就算了,反正他們也只在教堂裏生活,那也只算她的工作場地,而她也沒有把那裏規劃為她的私人領地。
不過她自己住的地方可就不一樣了,那是她一天奔波勞碌後唯一能安心松懈的地方,是個不能被人“侵犯”進入的神聖存在,所以她拒絕那些神職人員的幫忙打掃,住處大門也一貫是鎖着的。
牧師國裏有十個城邦,城邦政府為了防止牧師勾結他人擴大自己的影響力,是不允許牧師有自己的随從的。
而每日為牧師服務的教堂的神職人員都是由政府組織志願者以一個月的工作周期、每個月十個人自願征收的,當然重大慶典可适當增加人數。
弗洛倫絲在這幾個月來少說也有過四五十個神職志願者人員待過,接下來會有更多陌生人來臨,自然不允許神職人員,将人帶進她的庭院。
這麽說來,她的“錯誤”決定,倒是害得別人在空地之上白站了一夜了!
意識到這一點,弗洛倫絲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畢竟以她現在的身份來說,她可不能拒絕任何來教堂向她求見的人的,更何況還沒請人進來,晾了一夜!
所以弗洛倫絲朝那個跟自己報告,挂牌為小j的神職人員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下去休息後,朝教堂的另一面朝海邊的方向走去。
象牙海岸最炎熱的夏季已經過去了,海灘上露營的人仍有很多。
從夏季伊始,海邊開始有人來旅游度假後,教堂為了避嫌,就會在海灘和山頂的教堂間封一條非常高的栅欄
而直至臨近深秋,海灘上最後的一名游客被禁止後,這片海灘才會重新獨屬于弗洛倫絲,也是那時她才會開放栅欄,讓海風重新直入教堂中央。
正是夏季,高大的栅欄遮擋住了稀疏的海風,少了幾分清涼,但也勉強還算涼爽,但,這種感覺很奇怪!
弗洛倫絲走到教堂前面的空地心想。
默默看着山坡下星星點點的熒光閃爍,和那群陌生人的歡愉,她的心裏不由地竟然有種凄涼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好像她是一只生活在黑暗中孤獨的蟻鼠,偷偷羨慕着外面的陽光世界,渴切地想要沖出牢籠……
可令人諷刺的是,這種枯燥的生活又是當初她自己祈求來的,也是她自己把自己從夏季的海灘中擇了出來,寧願一個人走在冬季的寒風中的。
因為驟然看到山下熱鬧的海灘的弗洛倫絲有一瞬間怔神,暗自懊悔自己的不堅定,她又重新看向山坡上那個獨自站立的黑暗背影。
“你好,先生。請問深夜來訪有什麽事?”,弗洛倫絲兢兢業業地問。
那個背影轉了過來,卻是什麽都沒說,一言不發地朝山坡上的弗洛倫絲走了上來。
弗洛倫絲飛快地皺了下眉,借着教堂外大榕樹遮掩下的燈光,好不容易看清那個人清朗的樣貌時,男人的聲音已經在弗洛倫絲的耳邊響起。
“邁多蘭,你還欠我十七篇文章,二十九封信,還有三十三條郵件沒回呢!”
坡底涼爽的海風和陰密的樹林木香味混合,應風松了上來很是有一番自然清新的感覺。
弗洛倫絲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抿緊了纖薄的唇,一句話沒說。
那個年輕男子卻是又走近了一步,緊盯着弗洛倫絲低垂的眼。
光影在昏暗的交合,不知勾起了何樣的思緒。
弗洛倫絲退後一步,擡起頭緩緩道。
“抱歉,作為象牙海岸的牧師來說,如果你不是我城邦的居民,那麽你應該回你的城邦尋求幫助,如果你是外國人士,我可以幫你聯系大使館。不過,按照邁多蘭的身份來說的話……”。
弗洛倫絲頓了一下,喉結滾了滾。
“她已經不在于人世了,請允許我轉達她對您的歉意”,弗洛倫絲彎腰,朝他鞠了個躬。
“哼”,那個清朗俊秀的男子——也就是科林萊·司頓冷哼一聲,而後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一雙狐貍般細長漂亮的眼望着她許久,卻沉默不語。
就在弗洛倫絲有些忍受不了這寂靜壓抑的氣氛剛要開口的時候。
科林·萊司頓驀地笑了一下,露出了和煦而又瑰麗的笑容。
“看來是我搞錯了。真抱歉,弗洛倫絲·安莎貝卡大牧師,我占用您寶貴的時間了。那麽不打擾您休息,我先告辭”。
科林·萊司頓一欠身,迅速地往山坡的另一側出口走去,看起來反而像是他心虛地逃離似的。
弗洛倫絲不由地心嘆了一下,沒想到她竟如此輕巧地令他離開了!
畢竟她才是有失誤的那一方,而他又千裏迢迢特地趕了過來,怎麽說也不應該是這樣收場的。
弗洛倫絲有點驚訝,也感到愧疚,有心想要喊住他說些什麽,伸出的手剛擡到一半,卻又定格在半空中,默默地收了回來。
是啊,她能說什麽呢?
她能說她為了活下來才變成了這樣的嗎,她能說她是為了活的更好,過得更快活些才“淪落”成這樣?
不,她不能。
如果人真的有意願想去做到的的話,即使是死亡也不能阻止他的腳步,一切都只是可笑的借口而已。
弗洛倫絲擡頭望天,仿佛在這片星辰浩宇的天空之下,什麽都不屬于她,可她卻又和所有的事物息息相連的那樣。
她的思緒可以只在這座山中,這片海裏,但似乎又可以穿過平原,遁入洞穴,深入到某個人的心裏。
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情結她可以背負,烙上深沉的悲傷。
但其實她也可以什麽都不管,不去在乎別人想什麽,不去管別人遭遇了什麽,她甚至也可以連自己的過往一筆勾銷——就因為她不想知道的這個理由足矣。
第二天,弗洛倫絲早早就醒來,狼吞虎咽吃了一小份芒果拌醬油——她從前嗜甜,胃口也大。
不過現在卻只能按照牧師修身養性的食譜來吃,一餐只能吃一種食材,比如說西紅柿拌糖,香蕉拌茶油,燙洋蔥,苦瓜,青菜,醬湯等,或者幾片面包。
畢竟當上牧師,可不是一件讓你來享受的事情。
饑腸辘辘地去到教堂前面,給一個即将遠出工作的大學生剪下記得“歸家”的一撮毛發,安放在教堂儲藏室後,弗洛倫絲疲憊的身體才算得以休息了一會。
因為牧師國的寒冬實在冷冽,所以每年夏季,十個城邦的牧師會互相拜訪,來深進“上帝旨意”的傳承事業經驗交流。
而今年是弗洛倫絲成為象牙海岸牧師的第一年拜訪,理應她在互訪之前先去拜訪各個城邦的牧師,先打個招呼的。
正因為夏季的互訪快要開始,在那之前她還得至少要草草完成拜訪,時間怕是不夠。
所以她這段時間一直加緊步伐,忙得像陀螺似的,只想要盡快完成新人的拜訪儀式。
成為一個牧師并不容易,因為它需要檢測一個人內心是否純正,思想正統、學識淵博與否。
如果有誰具備了這些能在社會優良生活條件的情況下還想成為牧師的話,那麽,比起幾乎沒什麽權利的牧師身份來說,無疑可以明确表明了那個人想要為上帝奉獻一切的決絕的決心。
雖然牧師的選入門檻雖然很高,但本着“人生而平等”的原則,卻是對所有人開放的。
牧師國的牧師身份不同在于,一旦你成為牧師的話,無論你以前的生活是否自願保持虔誠和理性,成為牧師後,你必須為了上帝,和你的職責,終身提高自己的修養,保持純淨的內心,和對上帝寬宏事業的虔誠信仰。
弗洛倫絲因為昨天的事心裏有些擔心,怕科林·萊司頓暴露她的身份。
但想想牧師身份能帶給她的安寧,她就又靜下心來。
她站在神像前念了幾遍晨間禱告,轉身打算回去教堂後森林的庭院的時候,卻是象牙海岸城邦的大法官來了。
弗洛倫絲聽了彙報,立刻迎了出去,卻意外的看見昨天深夜來訪的那個男子。
“外交部長臨時外出了,所以托我将科林·萊司頓先生帶來。科林·萊司頓先生是清靈國的著名文學大使,國際暢銷小說家;現在将在我們牧師國游歷,尋找新的創意,第一站就從象牙海岸開始。”
大法官誠摯地為兩人介紹着。
弗洛倫絲的眼睛閃了閃,微微低垂了頭,似乎對過于刺眼的光有些忍受不了。
“嗯……象牙海岸當然很歡迎科林先生的到來。只不過象牙海岸之前還有其他大城邦,就這麽略過他們有些不太合适吧。而且我現在也是新手,這裏的事務也是一團糟……實在有些擔心反而為科林先生造成很多不便”。
弗洛倫絲擡起眼,含笑看着他們,線條柔和的眼勾出了一個彎彎的弧度,眼裏瑩瑩倒映着教堂前噴泉池的星光。
那光撒在潔白的牧師大服,使得她的笑容有些虛幻。
其實按照以往她的性格來的話,她會直接眼一瞟,淡淡地反問一句“為什麽”就可以解決。
不過她現在必須要考慮其他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就像她一直不喜歡白色衣服令人毫無安全感的那樣,就算她覺得那是種掩飾,坐立難安,現在她不也是天天要穿個白色衣服到處走動嗎?
她雖然很想直接拒絕,但那樣反而不妥,只好一口氣壓着,笑容隐隐有了皲裂的趨勢。
大法官一愣,認真琢磨了起來。
倒是一直在旁邊不動的科林·萊司頓就笑着開口了。
“是這樣的,我這麽做也有我自己的考教——不過我這麽說你可別生氣。”
“我會選擇象牙海岸作為我的第一站旅行,一是因為象牙海岸城邦是牧師國最古老的城邦,我想了解牧師國最有淵源的歷史,這裏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二是,雖然現在的象牙海岸有些沒落,地方也不大,但也容易控制得多,尤其是現任牧師也是一個新人,那麽我可以不必拘謹太多——相信和新牧師一起成長的話,以後去別的城邦我會和其他牧師相處得更容易些”。
科林·萊司頓笑了一下,在陽光下很是得體優雅的笑容有些閃了人的眼。
大法官聽言,也不再思考了,直接就囑咐弗洛倫絲要為國家的形象和牧師國特色旅游産業的介紹着想後。
之後也就寒暄了幾句,徑直離開了,留下弗洛倫絲看着整頓以暇的科林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