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世長明
蒙面人的話無疑是潑了宋挽之一頭冷水。
太狗血了。
她總算明白今日三皇兄的用意了。難怪晚宴上她受的是幾乎長公主相當的禮遇,三皇兄還一口一個妹妹的叫,不喚她的名字也不喚她的封號。
估計他早就知道到宮裏混進了刺客,便拿她冒充長公主。一方面不會傷到長姐,又可以避免打草驚蛇、看清各方使臣的用意,另一方面正好解決她這個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眼中釘。
好個一箭三雕啊!宋挽之由衷佩服。
許是此時宋挽之的表情看起來太過淡定,那蒙面人盯着她看了半天,不由開口:“長公主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害怕?”
宋挽之看向他。蒙面人這才發現,這大邑女人有一雙很明亮的眼睛,像藏着草原上的星光。
“怕什麽?”她反問:“你又不會殺我。”
“哦?”那蒙面人像是來了興趣,似笑非笑道:“你又怎知我不會殺你?”
“你到現在還蒙着面,連頭發也包着,不就是怕我認出你的身份。”宋挽之道:“你若是真心要殺我,還何苦費這番力氣。”
在你這兒說不定還比在皇宮裏安全。
“有點兒意思。”蒙面人淺笑:“既然長公主如此聰慧,那能猜出我是誰嗎?”
“你一個刺客,哪兒來這麽多問題?”氣場不能先慫。
宋挽之估計這蒙面人應該是北夷皇室中人。畢竟北夷人皆是灰眸茶發,越是高貴的血統發色越偏金色。如果不是發色特殊,誰會多此一舉,蒙着面了還要蒙着頭發。
但目前她當然不能貿然直說,誰知道她說出來了這人會不會惱羞成怒把她殺人滅口。
“你們抓錯人了,我不是平朝長公主。”說實話,宋挽之對于他們費盡心機卻一場空的行為也非常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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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長得很傻嗎?”蒙面人灰眸一眯,顯然認為宋挽之在挑釁他的智商:“公主該不會是想用這種蹩腳的借口逃走吧。”
宋挽之只是淡定的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他一眼,也不想與他多争辯。反正等到她犯病的時候,他就明白她是不是長公主了。
“你頭上的,是只有大邑的皇後與最尊貴的公主才能佩戴的鳳凰戲珠金步搖。”
宋挽之下意識的抖了抖腦袋。
“別白費力氣了。長公主放心,我們是不會殺你。”蒙面人将她頭上其中一根“雙鸾點翠金步搖”摘下來,放在宋挽之眼前晃了晃,随即順手扔在地上,冷冷道:“只要目的達成,自會放公主平安歸去的。”
宋挽之盯着地上那只金步搖,有點發懵。
大邑确實有規定,只有皇後與長公主才有資格佩戴鳳凰。但她一向不會認什麽飛禽,一直以為有兩只翅膀兩只爪子的是個鳥就行了。
這金步搖是父皇生前送她唯一的禮物,記得當時父皇親口說這是“雙鸾點翠”,她就一直以為這鳥是兩只青鸾,怎麽在這北夷人口中便成鳳凰?
究竟是這北夷人沒見過世面,還是父皇當時……有什麽隐情?
宋挽之還在想着,而蒙面人将她雙手綁在木頭樁子上後,便在篝火邊躺下閉目養神了。
越過跳動的火苗,宋挽之靜靜看着那個蒙着腦袋的人。
同為北夷人,宋挽之總覺得這蒙面人的體态、身形與世明很相像,而且眼睛與世明也有三分神似。但二人雖同是灰眸,一個張揚一個內斂,有時感覺他與世明又完全不一樣。
初春的夜裏寒氣依舊很重,宋挽之感覺有些冷,将自己蜷縮的緊了些,也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有些想世明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她留給他的燒雞。他好不容易脫離了她這個累贅,可千萬別再做傻事了……
“你是在找方芳芳的玉佩嗎?”
小小的宋挽之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她看着一直在水池邊撈東西什麽的少年,問道。
今日是皇上的壽宴,許多大臣受邀帶家屬前來參加。方芳芳是禮部尚書唯一的女兒,平時驕縱任性慣了。
那少年很瘦很瘦,是宋挽之見過最瘦的人,但一雙淺灰色的眸子煞是好看。然而他仿佛當宋挽之是個屁,繼續自顧自的彎腰用手撈着。
十二月的天,太液池裏的水冰得直紮骨頭。
少年一雙小手長滿凍瘡,十根手指頭紅腫的像十根凍蘿蔔。有些創口像是破了又長,長了又破,深的都快看見骨頭。
宋挽之實在看不下去了,拉住他的袖子:“我看到了,方芳芳根本沒把玉佩丢在水池裏。她把玉佩藏在袖子裏,只是朝水池丢了塊石頭而已。”
宋挽之平日在後宮中看到争寵陷害的小戲法多了去了,方芳芳這些在她眼裏根本是雕蟲小技。
然而那少年只是看了宋挽之一眼,甩開她軟軟的小肉手,依舊當她是個屁,繼續默默彎腰用手撈着。
“她是為了甩開你,同其他世家小姐一起玩!”這禮部尚書的家仆怎麽聽不懂人話呢?宋挽之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犯/賤,然而她還是再次抓住了那個少年的袖子。
這太液池裏養了父皇從西域重金買下的一尾曼珠魚,還天天用最貴重的食餌供養着。要是讓父皇知道這少年在這裏亂掏掏,還不砍了他的腦袋。
可惜這回少年沒這麽客氣了,灰眸一眯,殺氣頓顯,直接将宋挽之丢到水池裏。
“你!”我去!
而好死不死,在宋挽之于池中掙紮着想站起身來的時候,正好一屁股将那尾游過來的倒黴曼珠魚壓壓壓壓壓死了……她閉上眼睛想想,看來要掉腦袋的人是她了……
那時的宋挽之,算是她這輩子的人生巅峰了。當時她只有六歲,母妃還有哥哥都在世,她還算是個比較得寵的公主。
因為那次的落水,宋挽之得了風寒。先皇大怒,要将那個少年杖斃。
禮部尚書并沒有攔着,只是一個勁兒的謝罪。最終還是宋挽之求母妃讓父皇饒了那少年,她自己又一邊費盡心思拖着病軀到父皇寝宮用苦肉計,才成功讓那少年留在她身邊做侍衛。
畢竟把魚壓死的是她,不争氣得風寒的也是她自己,怨不得別人。
當時的宋挽之尚小,十指不沾陽春水,根本不懂什麽是人間疾苦。只是看這少年太慘了,覺得世界上所有人都應該像她一樣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便想将他留在身邊,讓他也整天開開心心的。即使這想法現在想來非常幼稚。
“塵世離人,顧盼浮沉。要不你就叫世離吧?”宋仁之哼着鼻子道。
“哥!”世離世離,什麽鬼寓意!
宋挽之白了自己這毒舌的親哥哥一眼。哥哥還是在生她的氣,不喜歡她找的這個莫名其妙的侍衛。
“夫子今天教我們,‘浮世濁濁,獨守明心。’要不你就叫世明好不好?”
世明世明,一世長明。宋挽之笑着看向那精瘦的少年,淺淺的梨渦若隐若現:“等我們幫你找到了你的親人,到時候你就可以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了。”
少年依舊面無表情,無喜無悲,只是輕輕點了點腦袋。仿佛他叫什麽,和主人給買來的狗取個名字沒什麽區別。
後來宋挽之才知道,世明根本不是禮部尚書的家仆,而是禮部尚書家裏頭從小豢養的死士。
那日禮部尚書将一個玉雕成的小哨子塞到宋挽之手裏,告訴她這個哨子就像北夷人馴馬一樣,她可以用這個哨子馴世明做任何事。
而當晚宋挽之就當着世明的面,用板凳将這哨子砸碎了。
那時世明的表情,額,一言難盡吧。但世明并沒有告訴宋挽之砸碎死士的哨子意味着什麽,宋挽之只是單純的以為世明從此就可以自由了。
然而世明初來宋挽之身邊的那幾年真的非常拘謹,又讓人哭笑不得。
宋挽之讓世明吃菜,他真的只抓綠油油的菜吃。宋仁之在餐桌旁看着世明黑乎乎的小手,服氣了……
宋挽之看天色晚了,剛和世明說可以睡覺了,當時她和世明還在禦花園,他居然真的可以做到在初春的泥地裏“噗通”一聲倒地就睡。宋挽之看着世明泥糊糊的後腦勺,也服氣了……
母妃讓尚服局的人給世明做身衣裳,他居然說身上這件衣服穿了三年還沒破,不用新的。關鍵他還是一點不帶客氣正正經經說的那種。母妃看着世明全是補丁的袖口,最終也服氣了……
宋挽之晚上睡覺的時候,世明就會偷偷跑到她門口坐着睡覺,差點把守夜的宮女吓個半死。
宋挽之問他為什麽,他就委屈巴巴的說了個“冷”,宋挽之便讓嬷嬷給他的卧房加了炭火。
結果他第二次就坐在宋挽之的房梁上睡覺,差點把早上睜眼的宋挽之吓個半死。宋挽之問他,他就又委屈巴巴的說了個“黑”字。宋挽之無奈摸了摸太陽穴,便讓嬷嬷給他的卧房再加了些蠟燭。
第三次,他直接就暗搓搓背靠着宋挽之的床沿,抱劍坐在地下睡了。
看着世明即使睡着也會緊蹙的眉頭,宋挽之想着或許他從小受過太多苦,沒有什麽安全感,便也最終也放棄了掙紮,讓嬷嬷在她的床旁安排了一個小榻。
世明功夫很好,而且聽力與視力也非常人能比,他悄悄溜進宋挽之的寝殿裏不會有任何人發現。宋挽之也怕這宮中的流言蜚語會對世明不利,所以她未曾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因此就連嬷嬷也不知道宋挽之這床邊的小榻是用來幹什麽的,只有宋挽之知道。這也成了宋挽之與世明之間的一個小秘密。
當然,那時的宋挽之還沒得不能睡,一睡就會死的怪病。
宋挽之以為她與世明的小日子會一直這樣開開心心的過下去,直到有一天,她親自用匕首,當着世明的面、當着父皇與所有皇子的面,在左臂劃開三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子。
而最後一刀,她選擇挑斷自己的手筋。
當時所有人都說悅寧公主瘋了,可宋挽之自己心裏清楚她究竟在做什麽。
但當時她看到世明那雙淺灰色的眸子沉得吓人。那眼裏有委屈、有憤怒、有絕望,還有……恨。
他終究還是恨了她。
“喂,喂,喂,趕緊醒醒!”
迷蒙間,宋挽之感覺有人在扇她巴掌,趕緊猛地睜開眼睛。
她……夢到初與世明相遇的時候了。
那蒙面人看宋挽之睜開了眼,又再次伸手摸摸宋挽之漸漸開始回暖的手,神情終于松了下來。
他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宋挽之,劍眉微蹙:“你這大邑公主為何一睡就四肢冰涼,連絲鼻息都沒有。我差點以為你已經死了。”